葉舒憲：面對文化尋根的全球潮流，應從理論建構開始！

文化尋根是二十世紀以來風起雲湧的全球文化潮流。無論是文學方面的超現實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還是藝術方面的原始主義流派，如畢加索、達利繪畫，音樂方面的搖滾樂和披頭士運動，還有歐美民間文化復興方面的新薩滿主義，影視方面的《達·芬奇密碼》、《阿凡達》等，共同匯聚成一種反資本主義和反現代性的文化認同取向。2008年的《現代性危機與文化尋根》一書將全球普泛性的尋根潮流歸納為五種表現，即黑色風暴（黑非洲文化尋根）、原始主義、凱爾特復興、女神復興和東方轉向。文化尋根大潮在學術方面的體現，有人種和民族的源流譜系研究、文明探源研究，以及形形色色的本土地方文化研究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熱潮。

解惑

原文：《從理論建構開始》

作者：上海交通大學 葉舒憲

「文化大傳統」理論應運而生

在2016年結項的國家社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文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研究」，為重建文化尋根的理論話語提供可操作的範式和方略。其理論創新體現在一系列引導性的命題：如「文化大、小傳統理論」、「文化文本N級編碼論」、「神話觀念決定論」、「神話中國論」、「華夏資源依賴」論、從「玉器時代」論到「玄玉時代」論、「玉文化先統一中國」論和「玉帛之路」中國文化品牌論，等等，還包括研究方法論的「三重證據法」和「四重證據法」。逐漸形成一種適合本土特色的文化尋根研究範式，並將文化大傳統的符號編碼新知識探索作為近期主攻方向。

半世紀前，為華夏文明尋根的學術研究範式與理論建構集中在考古學界，有蘇秉琦先生的「滿天星斗」說和美籍學者張光直先生的「中國青銅時代」說。國內學者針對性地提出「玉器時代」的命題，意義深遠。國際學界把青銅器和文字的出現作為區分原始社會與文明社會的重要標誌，這便是張光直把研究中國文明發生的主要精力放在商代的理由。比商代更早的夏代，在國際學界尚未得到公認。而早於商代的青銅器雖然在二里頭遺址有少量發現，但缺乏銘文銅器，也沒有找到先於甲骨文的更早期漢字。若是拘泥於國際通行標準，華夏文明探源的聚焦點只能是商代前後的青銅時代。而「玉器時代」命題的出現，則針對華夏文明特有的玉禮器系統的源流關聯，將玉禮器作為承載信仰和意義的神話符號物，將研究視野大大拓展到整個新石器時代。以2017年黑龍江饒河縣新發現的小南山玉器群為證據，年代距今9000年。這就意味著，中國玉文化的發軔要比中國文明國家的形成，至少早5000多年。最早出現的玉器比最早的青銅器要早4000年。青銅文化在鐵器興起後基本中斷，而玉文化傳統及相關的信仰和意識形態則一直流傳至今，演化為中國獨有的巨大產業。

文明尋根得出的一個重要的空間認識是：華夏文明國家崛起在中原，但是無論是玉禮器還是青銅器，二者的起源地都不在中原地區，而是遠在長城以外的邊緣地區。如果說冶金文化發生髮展的源流方向是自西向東的，那麼玉文化的發生髮展方向則是先自北向南傳播，然後再自東向西傳播，到距今4000年之際，分別抵達廣東的珠江流域和河西走廊的武威。「玉文化先統一中國」的理論命題，正是依據距今4000年前後，玉文化傳播和覆蓋東亞多地區的情況而提出的。

再看玉器時代與青銅時代的時間差。就中國考古發現而言，迄今所知最早的一件青銅器是馬家窯文化的青銅小刀，距今約5000年，出土地點在甘肅東鄉縣。最早的黃金器是玉門火燒溝出土的四壩文化金耳環，距今約3700年。銅器和金器起源的時空定位，大致上透露出其與自西部傳播而來的冶金文化系統有關。直到距今3700年的中原二里頭文化二期，批量生產的青銅禮器登場，這才算真正進入青銅時代。此後，還要再過幾百年，才能進入到以甲骨文為代表的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時期。關鍵問題是，如何聚焦無文字也無青銅器的更早年代的華夏文化源流呢？

「文化大傳統」理論就此應運而生。一旦將甲骨文的出現作為文字歷史即文化小傳統的開始，那麼先於文字的時代就被重新界定為大傳統。考古學給出的大量材料足以構成有關大傳統的全新知識譜系。

「玄玉時代」說

過去的2017年，藉助于堅持五年多的玉帛之路田野考察的新發現，在大傳統的文化源流探究方面取得重要進展，筆者提出「玄玉時代」說，專指中原與西部的玉文化起源的第一個時代，距今5500-4000年。「玄玉」一詞，取自《山海經·西山經》。原指華夏共祖黃帝在峚山所播種的最優玉石的名稱，又稱為「瑾瑜」。其品質被《山海經》作者推崇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可惜的是，因為自古沒有調查研究，《山海經》一書自戰國時代問世以來，玄玉為何，一直是無解的疑難。根據2006年河南靈寶西坡仰韶文化大墓出土的十餘件墨綠色蛇紋石玉鉞，輔之以陝甘寧三省區數十個縣市的田野考察，所提供的同樣材質的一批史前玉禮器，復原出玄玉分布的涇渭流域地理空間系譜，並順藤摸瓜找到渭河上游的武山鴛鴦玉礦的所在地。再結合2017年9月第十三次玉帛之路考察大地灣遺址二期出土蛇紋石玉料（系采自河流中的籽料原石），終於可以重建出「西玉東輸」多米諾運動的6500年輝煌歷程，堪稱舉世無雙。如果要進一步追問，是什麼因素導致9000年玉文化傳播和6000年來西部玉石資源向東傳播的偉大曆程？「神話觀念決定論」和「玉成中國」論的理論命題，對上述問題給出理性的解答方案。要知道，從中國文化原有的格物致知的認識傳統看，「玄玉」之顏色，不只是一般的物理顏色指標，而且包含著深厚無比的本土文化大傳統神話思想蘊含。簡言之，即以「玄」為天之色的象徵，構成從《周易》到《千字文》的國學常識觀念——「天玄地黃」，下啟道家宇宙觀的「知其白守其黑」，《道德經》「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神秘哲理，兼及老子之後產生的墨家為何以墨色為名的文化底蘊。玄玉即墨綠色蛇紋石玉之所以被五千年前的中原先民啟用，根本原因就是玉石神話的信仰，即以玄玉代表天和神。

玄玉時代之後的發展，概括為「玄黃赤白」四色變遷，體現的是中原玉禮器生產的玉色演進歷史程序，從五六千年前的尚黑之玄玉（蛇紋石），直到商周以下的白玉（透閃石）崇拜和白玉獨尊現象，結合新疆昆崙山和田玉中相對稀少的玉種——羊脂玉——東輸中原的過程和路徑，給中國文化尋根的研究落實到出土實物系列證據上。這樣一來，今人終於可以不再像古人那樣，面對炎黃時代的神話傳說內容，迷失而無所適從。神話傳說年代真偽難辨的國學困局，在四重證據法的檢驗下，在大傳統新知識逐漸系統化的條件下，也就此宣告終結。今日學者也不再像近百年前的古史辨學派那樣，以考證和判定傳說古史為層纍堆積之「偽史」見長，而缺乏正面探究無文字時代歷史內涵的方法論和理論建構。

從年代上看，文化大傳統理論的提出僅有八年，而四重證據法的提出也僅有十三年。玄玉時代論，問世尚不足一年。儘管這些都還是新興的本土理論訴求，有待於發展和完善，但是可以預見它們是指向未來的，能夠引領傳統知識的當代大變革。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97期第8版，轉載請註明出處，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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