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三塊廣告牌，你敢書寫你的憤怒嗎？

最新 03-08

北京時間3月5日，電影《三塊廣告牌》在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中拿下最佳女主和最佳男配，至此，這部電影在今年頒獎季已將97塊獎項收入囊中。

獎牌並不是衡量一部電影的唯一標準，就好像影片中的威洛比警長儘管在小鎮居民心中被貼滿好人標籤，但並不意味著他一定就是好警長；幾乎人人得而誅之的米爾德麗德被貼滿惡婦標籤，但並不意味著她捍衛的東西就離真理最遠；而那個貼著「種族歧視」、「戀母」和「暴力傾向」標籤的狄克森警員，他可恨，抑或可敬？

看這樣的電影，需要保持格外的清醒和客觀，這種客觀的程度甚至是——當你在其中看到了自己，那個買下三塊廣告牌書寫憤怒的、被重重困境壓得喘不過氣的、舉起炸彈擲向暴力機器的自己，那個並不像日常生活中舉止得體、隱忍克制、溫良恭儉讓的自己，你能夠有勇氣承認，那就是你，那些憤怒就是你的憤怒。

米爾德麗德，女兒被姦殺焚屍，七個月後，小鎮警局仍然一無所獲。她果斷買下路過的三塊廣告牌，依次寫下：

姦殺而死/兇手仍然逍遙網外/怎麼回事，威洛比警長？

就這麼莫名其妙躺槍的威洛比警長，罹患癌症，只剩幾個月時間可活，重要的是，他是小鎮居民心目中的好人；更重要的是，破案不是你想破就能破，正如威洛比警長數次跟米爾德麗德懇切解釋的那樣，他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但確實沒有找到線索。

看到這裡，你是不是也覺得米爾德麗德強人所難、不近人情？

再往後看，看看那間警局：警員們要麼無所事事、渾渾噩噩，要麼塞著耳機成天看漫畫書，甚至毆打有色人種名聲在外……當狄克森把廣告牌經紀人韋爾比打得面目全非並且直接從窗戶扔下樓時，你的表情是不是和親眼目睹了那場暴力的新任警長一樣難以置信？你會不會問：

真的是莫名其妙躺槍嗎？怎麼回事，威洛比警長？

作為警長，破不出一個姦殺案可以理解，但治下的警局如此千瘡百孔，我們無法理解。所以，當米爾德麗德面對小鎮的千夫所指、兒子的斥責、前夫的威脅時毫不退縮，支撐她的不止是母愛，不止是對社會公義的維護（「警長，在你像潑婦一樣來和我說這些話時，又有多少女孩慘遭毒手？」），還有對整個環境里所有失控失序環節隱忍太久的憤怒——這些失控和失序，與警長是不是好人得沒得癌症都沒關係，有關的是，他在他的專業領域和職責範圍如何作為。他與兩個天使般的小女兒共享天倫之樂時，米爾德麗德正在承受著喪失愛女之痛，又有多少家庭正因為警局的失職和混亂的治安而失去至親？因此，對於廣告牌上為什麼是威洛比的名字，米爾德麗德對前來做和事佬的神父有一段精彩的闡述：

「神父，你們教會有自己的旗幟，有自己的俱樂部，說的好聽點，你們就是一個幫派。所以如果你在樓上抽著煙斗，讀著《聖經》，而你的一個幫派成員，卻在樓下猥褻一個輔祭男童，就像那些黑幫一樣，你也是有罪的。因為你加入了這個幫派，我不在乎你有沒有幹壞事，有沒有看到或聽到壞事，你加入了幫派，你就是有罪的。」

米爾德麗德面對的困境是一種極致化的情況，回到大多數人的日常，我們隱忍的都是邊邊角角：早上6點隔壁沒完沒了的裝修噪音，辦公室從早到晚的二手煙，公交車上音量爆棚的鬥地主聲，地鐵閘機逃票的乘客，表面一家親背後捅你刀的腹黑小能手，把你提案修改得啼笑皆非連他媽都讀不下去的主管，要你設計出五彩斑斕的黑無比蒼白的夜的客戶……如果說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小事，以良好的教養和演員的自我修養之名，我們忍了，目的是讓世界更美好，讓人際更和諧，讓人設更完美；那麼，再大一些的事呢，食品安全、性騷擾、醫療和教育壁壘……忍耐、包庇、縱容這些問題，世界還會更美好嗎？我們不能任由所有的小鎮有一天都變成影片中的埃賓（Ebbing），不能讓任何一種顯性或隱性的暴力之槍頂在任何一顆腦袋上。

為此，這部電影帶給我們第一個啟示：對一切暴行（包括助紂為虐）絕不姑息。當然，這不意味著我們就要像影片前半段的狄克森警員那樣，錙銖必較、肆意發泄、充滿戾氣——他在聽聞威洛比警長死訊之後，對廣告牌經紀人韋爾比暴力相向，差點要了對方的命；可是當他同樣被暴力傷得體無完膚纏滿繃帶，和韋爾比住進同一個病房時，迎接他的是那個傷痕纍纍的人遞過來的橙汁。對很多觀眾（沒有錯！包括我！）來說，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淚點，上一秒我們還看著韋爾比痛苦得聳動著肩膀幾乎窒息，本以為他要快意江湖書劍恩仇給狄克森來一頓暴打，可下一秒我們就看到這個瘦弱的軀體蹣跚著走向他的病友，顫抖的手努力將吸管扶正。

猝不及防的善意。在你被重重壓力逼向牆角、快要無法喘息的時候。猝不及防的力量。

這是影片帶給我們的第二個啟示，正如威洛比警長留給狄克森的遺書里所寫的那樣：「成為一名真正的偵探的要訣，是愛。仇恨從來就無法解決問題。」所以，儘管全片有太多的壓抑、無奈、暴力、盲從和虛偽，但在陰暗的間隙里，有帶著吸管的橙汁，有路過廣告牌的小鹿，有順利翻過身來的甲殼蟲，有柔軟的粉色兔子拖鞋，有盛開的花朵，有彼此和解的相視一笑。然而，愛太崇高、太珍貴、太無形，在整個社會都習慣用愛來解決問題之前，我們仍然需要最嚴厲的法律、制度、公共秩序來規範他人和自己的作為，我們仍然需要保持警醒和監督的雙眼，我們仍然需要保有吶喊的勇氣——善需要捍衛，惡需要懲治，藉此，我們才能真正以愛之名，抵達這個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