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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奶奶

年前農曆11月奶奶由於腦梗塞住院,23號,奶奶去世,至此,我成了沒有爺爺奶奶的苦孩子。喪事期間,好多老親友前來悼唁,悲痛之餘,聽家裡長輩講了好多以前的事情。現在奶奶走了快兩個月了,可以稍微平靜的回憶以前的事,加之爺爺奶奶走之後,再也沒機會聽那麼多家族的長輩在一塊講以前的事情了,以後再想聽往事,著實沒有什麼好的機會。便把那幾日所聽腦中所有心中所想寫下來,做一紀念,緬懷我慈愛的爺爺奶奶,也向那個艱苦年代的所有好同鄉致敬,更是告誡自己時刻都不能忘本。

一壺老酒

 一壺老酒

陸樹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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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平邑縣城西南12.5千米處的龍汪河與邵家嶺村之間,一座巨大的水庫即將在這裡修建,建成後將淹沒這裡的村莊。正如我們熟知的三峽水庫大移民一樣,這幾個村莊的村民需要搬遷到別處安置。不同的是,三峽水庫第一批移民是在93到05年之間搬遷的。而我們縣的這個水庫搬遷時間是58年。兩個時間點的移民安置條件和國家發展情況都大有不同。

58年是「大躍進」開始的第一年,稍懂歷史你們也知道,那個年代的生活條件有多艱苦。守著土地都吃不飽,何況要讓你大舉搬遷,離開故土。可以想像,祖祖輩輩居住的家園,魂縈夢牽的故鄉帆影,都要消失,這是怎樣的一種離別!

此時,不遠處的土路上,塵土四起,一群人攜家帶口,青年肩膀上扛著行李,身上背著背簍;婦女抱著餓的哇哇哭鬧的孩子,咒罵著為什麼要搬家;瘦骨嶙峋但依舊有力的當家漢推著推車,上面裝滿了各種不值錢但也捨不得扔的家當,車輪下的土埂擋住了去路,他放下車子,招呼旁邊的孩子幫忙拉車,孩子們趕緊放下自己肩頭的扁擔,紛紛跑來咬牙使勁拉車,當家漢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再掄起車把,在小孩的牽拉下一使勁越過了這道坡;還未成年的小子又跑回去,扛起扁擔,扁擔兩頭是村裡磚窯里用土塊燒制的大土缸,不精緻,很笨重,這些小子不得不咬著牙來回在左右肩膀上換來換去,可換到哪邊都還是很吃力……就這樣,這群搬遷的百姓,轉身告別生養自己的故鄉,再看一眼自己種了十多年的土地,戀戀不捨的出了村口,各自往政府安排的村落方向走去。

一壺老酒

 一壺老酒

陸樹銘 

00:00/04:20

這群人里,就有我27歲的爺爺25歲的奶奶,以及還是小孩的我大姑大伯,而水庫之下的那片土地,曾是整個家族生活過的地方。「大躍進」期間,人民都食不果腹,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爺爺一家和其他幾家人被分到了現在的村子。沒有汽車沒有自行車,甚至連牲口拉的車也沒有。爺爺那一輩人硬是靠手提肩抗,加上當年淮海戰役支前的那種小推車,帶著年幼的大姑和大伯,到了現在村裡的公社報道。負責安置的社員帶著屬於那個年代才有的光榮微笑前來迎接,將他們帶到一個破舊的茅草房子,這間不大的房子是用來安置這好幾家移民的。剛剛背井離鄉,很多人還要擠在一起,但終歸有了個住處,爺爺還要笑著給社員道謝。

安頓下來之後,才發現,有時候,人是不怕物質條件艱苦的,特別是爺爺那輩從艱苦年代走過來的老人。但是怕被人擠兌,怕被人戳脊梁骨。搬遷到的村子裡是一個單姓大戶,姓王的只有我們兩三家而已,在那個人人挨餓的年代,你不要談移民所做的犧牲精神,沒有人領情。只知道一外姓人家突然來到我的地盤,政策上還要給他們分土地!這不就是來搶當地人的口糧嗎,所以以後的日子,不被待見的活著,作為這個群體的少數,只能選擇忍氣吞聲,也為了一家人能有口飯吃,爺爺奶奶只能卑躬屈膝,和村民搞好關係,平日里,對待鄰居是能幫忙的要搶著幫,能不麻煩別人的就不麻煩別人。儘管如此,還是少不了各種被欺負。但是當年的鄉親們啊,你們不知道,三峽移民是被集體評為2002年「感動中國」年度人物的,移民精神是顧全大局的愛國精神,即便當下,「舍小家、為國家」的無私不是誰都可以做出來的。所以我鄙視那些當年欺負過移民的人,見識太低,老覺得是移民搶了你們的資源,實不知水庫建成後,其防洪灌溉等多項功能才保障了我們共同的生命財產安全不受損失。(據統計,唐村水庫在防洪方面,對已發生的洪水削減洪峰40%,有效地保護了費縣及平邑縣下游唐村嶺、東陽等7個鄉鎮的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灌溉方面,1961年始建唐村水庫的配套自流灌溉工程,設計灌溉面積1.12萬公頃,有效灌溉面積6611.67公頃,灌溉平邑縣、泗水縣7個鄉鎮,175個自然村的土地。發電方面,1981年建成唐村水庫電站,總裝機容量1655千瓦,至2005年共發電2234萬千瓦時。養魚方面,1960-2005年,共捕撈各種魚類297.7萬千克。)

當年移民這件事該怎麼比喻哪,就像我們本是一條船上的戰友,當船超載的時候不得不有幾個人要把自己的食物和裝備扔下去,然後保全整艘船。結果那幾個服從命令將自己的補給扔了下去的人,轉身問其他戰友要口吃的,卻被嫌棄為搶他們的東西,其中委屈滋味,自行感受。

在這種生活背景下,家裡的孩子都被爺爺教訓成很聽話的性格,稍有犯錯,就會挨打。倉稟不實、衣食不足,也要知禮節,知榮辱。和鄰居家的孩子有了矛盾,無論錯誤在誰,火爆脾氣的爺爺不由分說,直接打自己的孩子。因為我們是移民,寄人籬下就要忍受特殊的待遇。也因為這,打在小孩身上,疼在爺爺的心裡,但他沒辦法,對孩子的愧疚一直都在。在這種環境下成長,對父輩的影響還是很深遠的,長大後,爸爸兄弟三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沒有敢違抗父母命令的勇氣,規規矩矩長大,不喝大酒不抽煙,全都活成了老實人的樣子,像極了現在的「佛系」形象。一來,打小就被教育要尊重幫助甚至畏懼身邊的人,二來,作為一個外姓家族,這片土地上的機會人脈資源絕對是不會被分配到的。

幾年之後,爺爺奶奶在村裡蓋起來屬於自己家的房子,建築材料不外乎是茅草,土坯和石塊。聽老人說,那時候每個村子都要有幾口大池塘,並不是餵魚養藕,是用來防火用的,茅草披蓋的房子在夏天極易著火,池塘里的水便能派上用場。這時候,爺爺奶奶又有了我老爸二姑三姑和小叔。家裡孩子多了,生活變得更加困難。聽父輩講起來,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挨餓」、「生產隊」、「壞人」這些字眼開來。(生產隊是指中國社會主義農業經濟中的一種組織形式。在農村,它是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的合作經濟,實行獨立核算、自負盈虧。生產隊的土地等生產資料,歸生產隊集體所有。生產隊在國家計劃指導下,有權根據本隊的實際情況因地制宜地編製生產計劃,制定增產措施,指定經營管理方法;有權分配自己的產品和現金;在完成向國家交售任務的條件下,有權按國家的政策規定,處理和出售多餘的農副產品。生產隊作為一種組織,具體存在的時間為1958年至1984年。)

由於家裡孩子多,即便在公社裡比別人多做活,家裡的孩子還是吃不飽,無奈之下,爺爺經常得向村裡富裕人家求助,甚至找村裡的幹部理論,但收效甚微。後來自己蒸饅頭開始賣,每次熱氣騰騰的饅頭一出鍋,姑姑大伯們的手剛一伸,就被爺爺大聲喝斥回去。幾雙瞪的圓溜溜的大眼睛,眼神里對爺爺打小就有一種畏懼,只能餓的干吞口水。等爺爺賣完白面饅頭回來,拿換來的錢置辦家用,買點豆腐,燉上家裡的辣椒,這盤菜是爸爸現在每次過年都會感嘆的一道菜。那不是一盤豆腐辣椒,豆腐被切的粉碎,像我們今天吃的韭菜豆腐餡裡面的豆腐丁,其他全是辣椒。一家人圍坐在桌子前,被辣的西啦西啦的只能啃瓜干煎餅,但即便是煎餅每個人也都有限量。吃完了自己的煎餅是一定不飽的,只能喝野菜或玉米湯充饑,湯很稀,很多人吃完飯肚子鼓鼓的,但是全是水,不頂餓。所以好多人還是餓著肚子入睡。

這裡說幾個故事,你就知道挨餓有多可怕,一個是嬸子告訴我的,那時候每家每年都會留下半袋花生米,作為來年的種子,但怕孩子太餓偷吃,只能放在屋裡的梁頭上,讓小孩夠不到。但是餓極了的孩子有的是方法,比如拿竹竿捅一個小窟窿,然後花生米會落下來,幾個孩子搶著落下的花生米,彷彿吃到了這個世上最好的美味。有一次,嬸子的小夥伴沒把控好,在偷花生米給自己改善伙食的時候,整袋花生從屋樑頭上掉了下來,瞬間這個孩子嚇得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被父母發現屁股一定給打開花了。只好出去喊比自己大的小夥伴,幾個人手忙腳亂的把花生米裝好,用繩子再拉到梁頭上。

記得上初中時候的一個老師也說過這種故事,當年家裡下了水餃,每個人分幾個,然後水餃做餡,用煎餅夾著水餃吃,因為水餃一來太少,好久吃一次,二來實在太香了,讓人捨不得吃。所以就出現了這種畫面,吃口煎餅,看到餃子漏出來了,就把餃子再往後趕一下,繼續吃煎餅。最後煎餅越來越短,不足以包下水餃,就開始看身邊的兄弟姐妹,誰的吃沒了就饞誰,誰的還沒吃到就再等一下。最後萬分不舍又萬分幸福的吃下那個在煎餅里卷著的水餃。和小夥伴走在大街上,突然發現一個地瓜干,趕緊搶前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踩住,然後假裝系鞋帶,等小夥伴們走開再拿開腳將地瓜干裝在兜里。後來也聽到很多這種故事,只不過有時候主角從地瓜干換成了花生、煤炭、大糞、柴草等。

還有一個,是我一個當家爺爺輩分的人告訴我的,儘管年齡和我爸媽相仿,但由於輩分大,人又很有思想,我們都很敬重他,家族裡的事情都是他來主持。所以他講起當年的故事也是栩栩如生,彷彿把我們這一代人都能帶進那個年代。那大約是一九八七年左右的事情,父輩們那代人都興「闖關東」,這個闖關東不同於清末民國時代的那個「闖關東」,老家裡的人都稱之為「闖東北」或者「下東北」,因為老家的人多地少,實在吃不飽,家裡的青壯年就選擇去東北幹活,家裡的這個爺爺就是那個年代,出去打了工,一年到尾回家了,很尷尬,沒賺到錢,但是別人就知道你一定賺了錢。如果你沒賺到錢,這一年也沒參加家裡的農活,就會被冠以無所事事的混混頭銜。冷暖自知,這個爺爺第二年就沒再選擇出門打工,在家裡種地。這年他媳婦懷孕了,給這個爺爺說想吃個蘋果,這個爺爺卻窮的連買蘋果的錢都拿不出來。沒辦法,就想拎著家裡的地瓜干去集市上賣了,再拿錢買蘋果。這個爺爺很好面子(我真擔心我現在寫出來他這件糗事會不會家法處置了我),所以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去年下東北了一年沒賺到錢啊。所以一大早,他趁著天還沒亮,就往集市上趕。不巧,怕什麼來什麼,一個鄰居剛巧碰到他,就問這麼早做什麼去,這個爺爺看到路上有人,心裡一驚,回答去趕集。可那人又問「這麼早啊?」,這個爺爺心中念著,求求了,就打個招呼讓我走吧,別問我為什麼沒賺到錢。結果這個鄰居也有意思,接到「這麼早,你去趕集買什麼啊,哎,你趕集帶半袋子東西幹什麼」,爺爺這時候的自尊心徹底崩潰,支支吾吾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匆匆吱言幾句,趕緊跑開,這個爺爺說當時真希望地上有個縫,不再被別人追問,臉面是我們這個後來家族一直就很在意的東西。後來,這個爺爺在集市上成功賣了半袋瓜干,換了幾個蘋果,他媳婦就靠著這幾個蘋果當零食度過了整個孕期。這個爺爺回憶說,那時候的蘋果甜,現在的水果沒有那種味道。

再回來說我的親爺爺奶奶,就是在那個物質這樣極其匱乏的年代,日復一日,爺爺奶奶把六個孩子拉扯大,三個閨女出嫁,三個兒子結婚成家,期間的花費和經過不願詳述,但絕對是艱苦奮鬥、心酸苦楚的一段撫養歷程。

再往後時間就拉到了我記事的時候了,爺爺家在村子山腳下,我們在相對平整的下村。那時候父母早出晚歸出去打工賺錢,早上爺爺或奶奶就下山把我和老妹接到他們家照看(爸爸三兄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堂哥比我大很多,老姐也比我大7歲。但叔家的大妹只比我小兩歲,後來的小妹比我小5歲,讀書前的童年我們三個都是爺爺奶奶看大的,包括我老姐,當然之前的堂哥作為家裡的老大,更是被爺爺奶奶寵大的。)

那時候爺爺奶奶家的房子是石頭房,院子特別大,整個衚衕也很寬,因為是山腳下,所以住的人都是老人,老人特別喜歡種點花草,一進衚衕門口各家都是種的各種各樣的花草,特別漂亮,衚衕是個上坡,坑窪不平,一條小路上全是小石子,兩邊是長得不很瘋的野菜野花,每戶門前都有幾塊嵌在土地里的光滑的石塊,不加修飾,這就是一個小公園。奶奶家門前的房子門口是個單扇木門,門面光滑,開關時有吱吱悠悠的響聲,沾滿了歲月的痕迹。門口左邊是種的葫蘆和一種紫色的喇叭花,門右邊是種的豆角米豆等蔬菜,打開門後,是幾株向日葵和不知名的花,左邊是一片竹子。再往裡走,有一個東屋,東屋有台階可以爬到平房上,我和老妹經常因為爬到平房上被訓斥。院子的地面沒有硬化,怕下雨有泥濘,便在通往堂屋的必經之路上隔一步鋪上一塊從山上撿的相對平整的石板,小時候會和老妹在這一串石板間跳來跳去,那時候覺得得多久才能像大人一樣一步跨一個,現在眨眼間夢想實現了……再往裡走,西邊是糧倉,糧倉和堂屋之間的門口是大片月季花,什麼顏色的都有。後來讀了書,學了一首詩「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那景象特別像爺爺奶奶的老院子。

(印象里爺爺奶奶的老房子)

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就被爺爺奶奶接到院子里玩耍,爺爺會出去干農活,奶奶就在家看著我和妹妹。中午吃飯的時候,爺爺回來,偶爾還和奶奶開玩笑,故意當著我們的面笑著罵奶奶,我和妹妹就生氣的追著爺爺打,給奶奶出氣,爺爺笑,奶奶也跟著笑。記憶里好像吃的最多的就是奶奶煎的豆腐。然後爺爺是不上桌子的,等我們吃完,他扒拉幾口剩飯。後來長大才知道,每一次過年家庭聚會去爺爺家,爺爺也不上桌,爺爺打小教導我們三個姑姑來送年是客,家裡人多,先讓姑姑姑父表哥們上桌吃飯,然後送姑姑們走後我們再吃剩飯。可即便吃剩飯的時候,爺爺也不上桌,還是看著我們吃。無論飯多飯少,都是讓我們先吃,然後他才開始吃。可能就是當年家裡困難留下的習慣,孩子們先吃飽,他才肯動筷。有時候執拗不過,硬給拉到飯桌上,他會夾一大筷子菜,然後裝作很大氣的樣子吃一大口,然後就說吃飽了,接著離開飯桌,看著我們吃。誰再勸就會被凶,知道爺爺的脾氣,大家也不敢勸。現在想來,不就是怕孩子們吃不飽嗎,儘管生活好了,可還是改不了這個習慣。那時候隔兩三天就有一個集,爺爺會去南陽或者東陽集市上買新上市的水果給我們吃,依然是他看我們吃,他一個都不吃。吃不了的給帶回家,他還是不吃一個。現在真恨六七歲時候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孝,每次都爭著吃完。

午飯後我和妹妹就在衚衕里玩,往上一走就是山,也有很多好玩的。那時候大妹走路還不穩當,老是磕磕絆絆,奶奶給她個綽號叫「粑粑倒子」,上山時奶奶不放心,就跟著我們,各種蟲子各種奇形怪狀的花草,奶奶都知道它們的名字。那時候我以為山清水秀很正常,每天面對的都是現在出去玩到買門票的景點才能拍到的景色。不,我玷污了那時候的景色,那時候是沒有垃圾的,在奶奶家找個塑料袋都很難,我和妹妹在草叢裡玩,看見一個零食包裝袋都要研究半天,覺得特別新鮮。

奶奶下午送我們兄妹回家的時候,總會給我們剪幾支月季花,然後我們拿回家放在瓶子里,因為誰的花漂亮誰的更多老是和妹妹爭論,奶奶每次都不知道怎麼分我們兄妹才滿意。

有時候兩個妹妹不願意回家,她們就在奶奶家住,聽奶奶講怎麼講都講不完的各種故事入睡。後來上了學,小妹的所有手工都是奶奶給做,奶奶能剪紙還能用布縫各種玩具。奶奶有一個玉米桿編成的框子,裡面是做衣服後剩下的各種布料。我們這些孩子小時候穿的棉襖和棉褲,都是奶奶給做的,穿上特別暖和,還沒有現在的羽絨服那麼笨重。奶奶還會做各種枕頭,千層底的鞋子和鞋墊。沒有網路,沒有電視,但是我們從奶奶嘴裡聽到了很多真善美的故事。沒有旅行,沒有玩具,但是我們有「余常於土牆凹凸處,花台小草叢雜處,蹲其身,使與台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的童趣。那是我們的童年,有花草樹木陪著,有爺爺奶奶寵著,我時常夢裡懷念它,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童年!

再後來,我和老妹都開始讀書,就很少再每天都和爺爺奶奶在一塊。周末還是會去爺爺奶奶家度過,零幾年的時候,家裡買了一處住房,爺爺奶奶在山腳下活動也不方便,就給接到下邊相對平緩的地方住。拋棄了那些花花草草的老房子,拋棄了我那些美好的童年玩處。好多老的東西也被拋棄,只有陪伴爺爺的一個小推車,也搬了下來,農忙時節,爺爺會在小推車的前邊綁上幾根木棍,為了能裝更多東西,兩個把之間跨一根皮繩,這樣抬起車子後肩膀也能使上勁。其實那時候能耕種的土地已經不多了,不需要爺爺下地,但爺爺就這樣不服老,70多歲仍然要去做農活。

可誰知道,歲月不僅想拋棄那些老房子,不僅想趕走我的童年,還想拋棄我慈愛的爺爺。爺爺心臟開始出現問題,第一次感覺到不舒服,爺爺很理性的召集子女,主動要求去醫院檢查,父輩們慢一拍都會挨凶。然後回來後一段時間病又犯了,家裡人給送到醫院,爺爺配合治療。再後來第三次,05年,爺爺又被送到醫院,在醫院待了幾天還不像往常一樣能回家後,爺爺開始追問是什麼病情,最後開始拒絕治療,要求回家。不想在醫院花費,說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裡有數,下面的孩子都知道爺爺的脾氣,不敢太犟嘴,把爺爺接回家。回到家之後情況不見好轉,家裡人想再次送他去醫院,可是這次說什麼也不去了,好說歹說就是不去。沒有辦法,家裡人只好將爺爺用繩子綁進車裡,幾個人按著,送到醫院,可是誰都不曾想,一個不留神,爺爺竟自己拔掉針頭,自己跑出了醫院。家裡人發現後慌忙出去尋找,從路邊找到了爺爺。你們說當時的爺爺在想什麼,在馬路邊上走著,看著這不屬於他那個年代的高樓大廈,又或許想到了他的老友,在生病後怎麼拖累了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爺爺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但絕對那情那景很壓抑的悲壯!沒辦法,只能帶他回家,回家之後,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爺爺拒絕進食。他想的太多了,怕花費太多,怕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後給孩子添麻煩。他怕這個好不容易從挨餓年代過來的大家庭因為他的病瞬間變窮,他的腦子在轉,在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點都沒為自己想,心裡全是這一家老小。可是可恨又可憐的爺爺,你有沒有想過辛苦大半輩子剛開始享福的時候你拒絕了,四世同堂兒孫繞膝的溫馨景象你也拒絕了,我想你一定想過了,但是還是在權衡取捨。家裡人開始想辦法,往爺爺喝的水裡放葡萄糖,爺爺嘗出了甜味,大聲把家裡人又訓了一頓,接著水也拒絕喝。

從主動就醫到拒絕生命,可見,爺爺不是不怕死,而是有比失去生命更加恐懼的東西。生命和後代的壓力需要做一個權衡的時候,他馬上堅毅的否定了多活幾年的想法。

他在等,等著生命結束,家裡的長輩聞訊都來勸他,可誰勸都沒有用。記得,我和堂哥老姐大小妹跪在爺爺床前,要求他吃飯,堂哥老姐哇哇哭,我和小妹們也跟著哭。我不知道當時爺爺有沒有哭,但我印象里見爺爺最後一面應該是笑著,笑著最後一次交待我們,就像小時候每一次傍晚回家,都會被爺爺提醒不要下河不要惹爸媽生氣一樣自然。他一定沒有恐懼死亡的來臨,他躺在病床上平靜的等待,冷靜的給子孫最後一次教導,只是這次教導沒有年輕時候的大吼,且每一句都很扎心。那時候小,不知道爺爺的偉大,不知道我們那時候看到的那個倔強的生命是怎樣的一種偉大存在。爺爺把我們叫到床前,讓我們好好讀書。後來老姐一看到我浪費就給我說,爺爺給我們說的話有一句是「爸媽的每一分錢都是一盅汗換來的」。

那個下午,依舊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路過村頭工廠的時候,幾個女工和我開玩笑,說我爺爺走了,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我也不記得當時十歲左右的自己在想什麼。爬上一個坡之後,回到家,好多人在忙,姥姥在看著我們家,讓我去爺爺家住的房子。之後記憶就變得模糊,那天晚上,按照家裡的規矩,附近幾個村裡的親戚朋友,還有好多同村的人都來祭拜。我和妹妹依舊在爺爺家的大門口玩耍,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在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以為爺爺在開玩笑,睡了一大覺,還會醒來。

大姑回憶爺爺走的最後時刻,表哥從外地跑回家來看他,爺爺因為在床上躺了很久,又不進食,說話已沒有力氣,別人和他說話就得趴在他面前,他怕嘴裡有味道,費儘力氣抬起手捂著嘴巴,怕味道影響別人。我的爺爺,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想著別人…

舉辦喪事的時候,整個村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爺爺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最後卻這麼悲慘。全家人悲痛大哭,外姓人也跟著流淚,喪事第一天晚上有一個稱為「點戲」的項目,就是好多親戚都會來弔唁,然後每個付錢的親戚可以點一首歌,喪事上請的樂隊就會演唱,以表達對逝者的哀思。我和幾歲的小妹,全點了一首《世上只有爺爺好》。發喪那天,最後有一項是浩浩蕩蕩的喪禮隊伍到快出村的時候,家裡的親戚會送老人最後一程,稱為「行路記」。一名喪事主持念著親戚們的姓名和籍貫,點到名的親戚們會在一位長輩的帶領下朝著爺爺的棺材磕頭,家裡的人會回禮表示感謝。然後,遠房親戚不再跟著送喪的隊伍,女家眷也都需退開。家裡的子孫和「忙人」繼續往山上走,作為男孩,我可以跟著爺爺的棺材去山上送爺爺最後一程。那一刻,負責喪事的人一聲吼,緊接著女家眷哭著被眾人往回拉,十幾個男漢子靠肩膀將爺爺的棺材騰的一下抬起,在領路人的指揮下抬起往山上走。本來覺得所有的眼淚這幾天都已經流幹了,但那一刻卻又嘩啦啦的哭出來,所有的人都很痛苦。上山的這段路,每走幾步那些抬棺材的人都會休息一下,自己家的子孫則面向爺爺棺材的方向下跪。到了山上,眼淚好像已經徹底流幹了,看著爺爺的棺木入土,這一刻和爺爺辭世時候的那一刻相比又是一個新的陰陽相隔。喪事舉辦的幾天可以發泄情緒,盡情流淚,但當老人入土,所有人的生活又繼續開始,還有誰記得我那可憐可敬的爺爺。

然後記憶又斷開了,好像跟著大人一路沉默著回家,父輩們和堂哥給喪事這幾天幫忙的「忙人」磕頭道謝,再之後,記憶又沒了。

13年過去了,13年久到什麼程度,好像這些事情再不回憶就要被忘記。現在我羨慕那些有爺爺的孩子,我的爺爺沒有看到互聯網發展的今天,沒有享受這個時代才有的美好,沒有看到現在家裡聚會時你的好多重孫女外曾孫、外曾孫女,他們都很調皮。無論這個時代怎麼發展,爺爺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因為自己那時還小,沒有被爺爺教育過很多。家裡的堂哥給我說過,爺爺教導了他最多,比如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要和別人搞好關係,我們王家能從那個挨餓的年代移民在此落腳,別人能接受我們,那當別人遇到困難,也一定要挺身幫忙。

2018年3月4日18:00 濟南

渴望

 渴望

毛阿敏 

00:00/04:07

爺爺去世後,奶奶在原來的房子住了一段時間,周六周天依舊經常去奶奶家吃早飯。一兩年之後開始去讀寄宿初中,由於學校比較嚴格,兩個周甚至一個月才回家一次。那時候小不懂事,好不容易盼來的大休,回家光顧著玩,也不知道先去看奶奶。

初中時候,由於原來奶奶住的房子要重蓋,就把奶奶安置到了另一個住處。

高中開始,時間被壓縮的更加緊張,沒有完整的一天是在奶奶家度過的,基本全是大休回家,去轉一圈,聊會天就撤了。還好,家裡有從記事起不變的傳統,每年的中秋節和年28,一大家子齊聚奶奶家。可那也就是短暫的一天,之後大家依舊各忙各的,奶奶又獨自守著房子。

有一次回家突然看到奶奶拄著拐杖,自己感覺有點接受不了,小時候奶奶走路比我們都快,怎麼突然就變老了哪。

又不知道是哪一次回家,奶奶被查出患有腦梗塞,腦梗塞初期癥狀為頭暈、運動性失語,說話開始咬字不清楚,慢慢的成了不能說話。剛開始說話不清楚的時候,奶奶還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話說不清很沒面子。再後來,失語變得嚴重,奶奶開始急躁,一個和別人正常交流了一輩子的人突然變啞巴,是有多麼難受。每有別人不理解她的意思時便手舞足蹈的解釋,別人依舊不能理解,她就急的揮手跺腳。再後來,別人再聽不清楚非要緊事她也不解釋了,搖搖頭笑一下就算了,我們也都理解了,盡量只問奶奶可以簡單回答是非的問題,不問奶奶需要複雜解釋的問題。

這期間,和叔叔家都搬了新家,奶奶去了我老家居住,後來又搬到叔叔家的老家。老家到新家的距離也不遠,每次算著小妹快大休我和老妹快放寒假的時候,奶奶就拄著拐杖老去家裡看,看看孫子孫女在外邊上學回來沒。

爺爺去世後的13年,堂哥老姐和三個表哥都成了家,奶奶參加孫子孫女外甥的婚禮,喝了好多重孫女重外甥外甥女的喜酒。每年再聚會,桌子從兩張變成三張、四張,兒孫越來越多,可被忽略的是,奶奶身體也越來越差。儘管自己還能做飯,但是經常感冒,每次回家去看她,會坐在屋裡給她講學校好玩的事情,現在外邊的發展,有時候也會給她看一下手機里在外邊拍的圖片,奶奶會邊看照片邊笑。講到高興的事她跟著大笑,講到遇到的危險和不順利,奶奶也會跟著嘆氣,跟著急的晃身子。說到口乾舌燥沒話題,奶奶好像還沒聽夠,眼巴巴的看著我,我就再使勁想好玩的事情。走的時候看她腿腳不便就不讓她出來送,可越來越執拗的送到門口,站在路口一直看我走出她的視線之外才回屋。

每次出門前的一天會再去看一次奶奶,給她說一下這次出去要多久回來,看著老人眼裡泛著淚花再把你送到門口。自己也會感嘆,我們這代人啊,他們那代人,年輕的一代往外面跑,年老的一代跑不動只能獨自承受。奶奶睡覺很早,七八點鐘就上床睡覺,早晨也起得很早,一天兩頓飯,早九點晚三點半,吃飯時間一刻不差。我有時候好奇怎麼那麼早就睡覺,能睡著嗎!現在想想,她有什麼啊,天一黑不就一台電視機,沒人說話沒人陪,只有漫長的黑夜。一定是想著黑夜趕快過去,天一亮起碼還可以出去找老姐妹晒晒太陽聊聊天。

17年十一假期,已經在濟南參加了工作,在糾結假期是去找對象還是回家,最後選擇回家。回家又去看了奶奶,不曾想這是最後一次看見健康的奶奶。在家的幾天,奶奶還是經常拄著拐杖來玩,不過不能說話的奶奶只能在旁邊看著,坐不一會就又回家去了。

兩個月後,元旦假期,跟同事中午買飯的時候還調侃自己開始想家了,怎麼才兩個月不回家,就想回家看看哪。可能這就是祖孫之間的心靈感應,到了元旦假期馬上來了,才決定要回家,結果買完車票的第二天,就收到老妹微信說奶奶住院了。給家裡打電話,爸媽給我說是感冒引起的老毛病,沒什麼大事。回家老姐去接我,直接就帶我到了醫院,病床上的奶奶蜷縮著身子,印象里奶奶很高,手很大,不曾想兩個月就瘦成了這般模樣。剛好護士去換針,幫著扶著奶奶,奶奶的手臂已經瘦得皮包骨頭,臉色也像是變了一個人,一陣折騰後奶奶的兩個胳膊都被紮上了針針管管,大姑扶著奶奶的頭在流淚。

父輩們輪流照看,說不要緊,小孩一律該幹嘛幹嘛去,假期結束,又回到了濟南。四天時間,每天都給家裡打個電話問情況,到了周五一下班,還是沒忍住,周六一大早便回了家。回到家,另一番模樣,奶奶已經被從醫院勸退到家裡,依舊吃不進去東西。。。所有人都守在跟前,第二天家裡下了雪,站在落滿雪的院子里我想,多少個夜晚奶奶都是一個人,小時候呆萌傻的階段有人陪著你長大,等到老人滄桑變老的時候你卻不能陪著她。家裡人又開始怕耽誤工作,讓回去上班,但是這次再聽話就真的不像話了,給領導請了假,守在家裡守在奶奶身邊。第四天凌晨,剛回家還沒躺下,媽媽就打電話來,奶奶走了。

從爺爺到奶奶,13年,我也從屁大點的孩子成了成年人,政府提倡喪事簡辦,但老的傳統還在,喪事依舊複雜,十里八鄉的親朋前來弔唁。其中詳述,存留心底。

和13年前相比,不能只是傷心和哭,現在要學會給父輩分擔。跟在父輩們的身後,看到他們也開始變白的鬢髮和日益蒼老的臉,突然覺得好可憐,以前,父輩們下班還能去看看奶奶,有什麼事情拿不定主意也去奶奶家找商量,有老人在,他們也還是孩子。父母在,現在,人生尚有來處;老人走了,人生只剩歸途。父輩們也都快到了當祖輩的年紀,時光匆匆,子子孫孫,一代一代。

這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從上世紀30年代走來,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中出生,再從艱苦動蕩的年代中成長,最後在百廢待興的年代裡撫養了一代人,又在穩定繁榮的新世紀擔心著又一代的成長……這是孫子眼中爺爺奶奶的一生!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爺爺奶奶!

2018年3月7日 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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