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女性，你為什麼不生氣

八十年前，[新女性]中的阮玲玉，做音樂教員，給雜誌寫稿，卻因不願當校董的情人，被學校解聘，服藥自殺。

怎能不生氣？

那一年，[浪華悲歌]里的山田五十鈴，就職於某製藥公司，卻為搭救父親，供兄長完成學業，委身給老闆當情兒。

怎能不生氣？

上圖為[新女性]，下圖為[浪華悲歌]，她們為工作不遺餘力，卻換不來男性尊重

八十年後，《我的前半生》一改亦舒原著獨立女郎形象，職場全賴男人點撥，得以平步青雲。

一年後，《非自然死亡》開播，女法醫三澄，公然對兇器提出質疑，反被人揪住「性別」不放：

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學者，經驗不足，卻愛說大話。

一個不成熟的女性學者，信口開河。神聖的司法機構，竟被女人耍得團團轉！

怎能不生氣？

《非自然死亡》第3集，法庭上，三澄遭到性別歧視

當是時，三澄猶被凍住，半晌，扯出個笑來：

你一口一個女人，我也不是生為女人的，你出生的時候能選擇性別嗎？

她終於生氣，我拍掌叫好，一時竟忘了，這種職場性別歧視，在日本，在中國，實是九牛一毫。

01.

《非自然死亡》是日劇。

一共10集，每集都會借一樁命案，批判某些社會現象。比如網路暴力、校園霸凌、加班過勞。

我印象最深的，是第3集。

女法醫三澄，上庭做代理證人，向檢察官出示名片時，對方愣了一下：

您就是三澄醫生啊，不是助手嗎？我只聽說了您的姓氏，沒想到是女的。

上庭前，有律師建議她，「把襯衫扣子全扣上」。因裁判都是上了年紀的男性，審判長也保守，這對女性不利。

《非自然死亡》，律師建議三澄，把襯衫扣子全扣上

早前，日本對待職業女性，遠沒有這般嚴苛。

繩文時代，女性是豐衣足食、人丁興旺的象徵，受人頂禮膜拜，敬畏異常。

六世紀，首位女皇出現——推古天皇。她引中國文化，設冠位十二階，頒十七條憲法，算得上最早的職業女郎。

之後，持統天皇(女)即位，整個奈良時代，皆為女性稱雄，還出現六位女帝，被稱作「女皇的世紀」。

平安時代，大批職業女性湧現。

她們寫和歌、日記和物語。《源氏物語》作者紫式部，正是其中一位，同時期的《枕草子》、《更級日記》，作者也是女性。

浮世繪中的日本女性形象

然而，武士出現，奪取政權，建立幕府，開啟以武士統治為基礎的鎌倉時代。

眨眼間，女性的地位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武士家生了男孩要上報，女孩則不必，因不作數，更無權繼承家產。識字的，則念《女大學》，研習為人妻的操行。

慎言，才華不得露，從農業生產退居到以家務為主，「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根深蒂固。

其理論基礎，引自中國的「獨尊儒術」。

那時，整個大漢王朝，都在倡導「女子無才便是德」，只需懂得縫補漿洗，甚至出了本《女誡》。

此後，中國女性地位日益低下。

隋朝，她們不能算作分田人口，卻被算進家庭納稅的人頭。宋朝，她們被強制纏足，且「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宋代纏足之風遍及民間，乃至清朝，都是女性對美的追求，纏得好還會被儒士褒獎

所以，中國人總能在日劇中找到共鳴。因同為儒家文化圈，腳下的土壤，都是數百年的男尊女卑。

可是，你為什麼不生氣？

為什麼不丟掉裹腳布，站起來，告訴他你很憤怒，告訴他武士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

02.

1947年，《昭和憲法》頒布。

制定者是駐日本聯合國軍總司令部。在場還有一位女翻譯，叫西羅塔·戈登，是婦女權利倡導者。

她問，「能否將男女平等的提案寫進法律？」

果不其然，日方一口回絕，且態度強硬。據戈登回憶，就跟之前說要廢除天皇制那樣，反抗激烈。

好在，最後終於通過。

《日本國憲法》原本中，昭和天皇裕仁的手書

但沒多久，女性發現，憲法所謂的「男女平等」，形同虛設。且在職場上，表現得格外明顯。

60年代，日本經濟飛速發展，勞動力緊缺，女性卻只能做秘書或前台，每日提早到公司，端茶倒水，忍受性騷擾。

我之前寫過一篇女人這東西，裡面的歐美女性，在60年代的處境，同以上如出一轍。

日本有個ETV網路電台，曾在憲法頒布70周年，也就是2017年，製作了一集《生活與憲法：男女平等實現了嗎》。

裡面的河島憲代，做了老師以後，除了上課，還要給男老師倒茶，定期打掃辦公室。

《生活與憲法》，60年代的日本職業女性

中國也好不到哪去。

1933年的[脂粉市場]，胡蝶扮演女主李翠芬，任職於百貨公司，卻在上班時遭到老闆調戲。

萬分痛苦之下，她選擇離職。之後努力奮鬥，竟開了家合作商店。這在當時，是極難做到的「壯舉」。

後來，編劇夏衍登報聲明，迫於審查壓力，才改成這種結局。其原作中，李翠芬結局凄慘。

也就是說，遭老闆性騷擾的翠芬，若不出賣身體，很難生存下去。

[脂粉市場]，如此自強的女性形象，在中國早期電影里，是個例外

1945年的[摩登女性]，雲珍家境優渥，事業有成，四處發表演說，倡導男女平等，卻因丈夫覺得她「不顧家」而離婚。

同樣也出身富貴，美英卻能在工作之餘，操持家務。這其實是導演對雲珍那種職業女性的批判。

影片結尾，雲珍幡然醒悟，只有回歸家庭，才是女性的出路。

《華影特刊》報道電影[摩登女性]，左下方是扮演雲珍的歐陽莎菲

1923年，魯迅寫了篇演講稿，叫《娜拉走後怎樣》，說她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因其除了覺醒的心，什麼也沒有。

錢是要緊的。

他甚至提出，當下社會，經濟權見得最要緊，「在家應獲得男女平均分配，在社會應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

張愛玲是慣愛譏誚人的，她也認為，空有覺醒之心，不值一提，只夠「走，走到樓上去」。

50年代以後，中國發生了四次有關「女人回家」的社會討論。1994年，李銀河終於忍無可忍：

憲法規定，公民有工作的權利，女人是公民，所以女人也有工作的權利。

在此之前的1985年，日本頒布《男女僱傭均等法》，以此確保男女在職場中的平等。

也因此，日劇《東京女子圖鑑》中，那個帥氣的女上司說：

1985年制定了《男女僱傭機會均等法》，不知道這部法律的女性，我都不僱用。

上圖為《男女僱傭機會均等法》，下圖為《東京女子圖鑑》，法律可避免女性在招聘、升職、加薪、退休等方面，遭遇歧視

可是，知道又怎樣？

1990年以後，有企業鑽了法律的空子，設立兩種招聘崗位，「綜合職」和「一般職」。

前者會被重點培養，且有極大晉陞空間。後者只負責公司雜務，比如端茶倒水、影印文件。

這當然是為女性準備。

日劇《今天不上班》里，女主在一家物產公司上班，做「一般職」，填表格、裝商品，給大家泡咖啡，諸如此類。

《今天不上班》，女主的工作內容就是填填表格、包裝商品

所以，《非自然死亡》里，法醫三澄被懷疑只是個「助手」，因爬到這個位子上的女性，真的少見。

但即便做了「綜合職」，女性就能得到平等對待嗎？

日劇《非媽媽白書》，女主即將邁入50歲，是受「雇均法」保護的第一代。

她在一家公司做老闆，卻經常被身為下屬的男人訓斥，如果她掉眼淚，對方就會說：

哭泣是女人慣用的伎倆。

《非媽媽白書》，女老闆在公司遭受歧視，四面楚歌

《問題餐廳》里，就職於餐飲公司的女員工，因工作失誤，被主管要求到會議室，當著20個男人的面，全裸道歉。

而且，還要繞著會議室，走一圈。

《問題餐廳》備受爭議的一場戲，稱將男性刻畫得太過直男癌

除此之外，女性的薪酬也不及男性。

厚生勞動省2013年的調查顯示，即便男女同崗，女性的工資也僅為男性的80%。

《東亞婦女的職業生活》載：

在韓國，全職工作的女性只能掙到相當於男性54.6%的收入；在中國台灣，女性收入為男性的69.8%。

在內地，這個數字是68%。

為什麼？因為無論中國日本，社會中都存在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看法：

女人早晚要回歸家庭，在一定程度上犧牲職業發展，無法作為人才靈活運用。

日劇《HOPE～未生～》，男人讓女人接電話做影印，背地裡還要吐槽

即便有如此多的共同點，中國和日本還存在著一個差距：不自知。

[杜拉拉升職記]自稱「女白領職場生存手冊」，竟傍上男上司，身陷一夜情，演了出「兩女爭一男」的姨太戲碼。

《杉杉來了》中的女主，處處得益於願給她承包魚塘的霸道總裁。《克拉戀人》里的女設計師，也要依靠珠寶大亨的長子。

包括《我的前半生》，那個聲稱要做「翻身女性」的羅子君，也依然要靠男人的謙讓和指點，才能上位。

《何以笙簫默》更加直白，男主連句多餘的話都沒說，直接甩給女主一張卡——

GIF

沒有這些，職業女性談不上任何實力和資本，完成她們的華麗轉身。

可是，地位不等也好，男人讓渡也罷，作為職業女性的你，為什麼不生氣？

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告訴編劇，女性追求事業的權利，與生俱來，從不需要恩賜？

03.

對比單身女性，職場上，已婚女性的處境只能用「嚴峻」形容。

比如1960年，成瀨巳喜男的[女人步上樓梯時]。

女主是酒吧老闆娘，丈夫去世後，她既要經營酒吧，也要對丈夫的父母負責，給哥哥錢打官司，為侄子求醫問葯。

[女人步上樓梯時]，受事業和家庭雙面夾擊的女人

再如1934年，蔡楚生的[新女性]。

女主阮玲玉為在上海得到工作，隱瞞了自己已婚、並有孩子的事實，偽裝成單身女人。

可見，在女性就業尚不普遍的時代，想要生存，必須付出代價。而已婚女性，則要做出犧牲。

[新女性]中的阮玲玉，遭受男性壓迫

張玉萍與韓怡梅2013年論文《Marriage，Parenthood，and Labor Outcomes for Women and Men》寫道：

一旦結婚生子，妻子收入會顯著低於丈夫。其中，城鎮已婚女性收入(11984.58)比男性(18434.33)低35%，農村已婚女性收入(9507.16)比男性(13916.20)低32%。

一位法資銀行的HR女郎(日籍)這樣講道：

只要一結婚，職業女性就沒有晉陞機會了。

2013年，BBC拍了部紀錄片，叫[別和日本人談性]，片中的職場女性說，很難兼顧好家庭和工作。

[別和日本人談性]，職場媽媽覺得對不起公司

其實，在日本，已婚男性的工資里，是有「配偶補貼」的，如果有孩子，還會增加「育兒補貼」。

但是，如果這位男士的太太也有工作，補貼就會降低，同時，男士會被徵收更高的個稅。

這種主流態度，對已婚的職業女性而言，是個不小的震顫。

2017年的《全球性別差異指數》，在142個國家裡，中國排名100，日本位列第114，韓國118。

第一名仍然是冰島，而菲律賓，是唯一擠進前十的亞洲國家。

2017年《全球性別差異指數》排名前十位，冰島常年霸佔第一名

報告中寫道：

中國女性花在照顧家庭等無報酬工作上的時間，佔總勞動時間的44.6%，而男性的這一數字僅為18.9%。

我想起女演員海清，她在一次採訪中說：

所有人都對我講，你做職業女性可以，但不能影響到家庭。

我想在演藝生涯中有所建樹， 可每當我往前走一步，家庭就像網一樣把我罩住。那我要怎麼拼才行啊？

中國女演員海清，在《王貴與安娜》中成功塑造兒媳形象，被稱為「媳婦專業戶」

在日本，已婚職業女性，常被稱作是「魔鬼妻子」。

他們公演過一出芭蕾舞劇《卡門》，把卡門改成了職業女性，為出人頭地，不擇手段，竊取公司機密，陷害情人何塞，結局相當悲慘。

《問題餐廳》里的台詞，一語戳破日本《卡門》的思想

可就算已婚職業女性被委以重任，一旦請假生子，重返職場，也舉步維艱，甚至要從頭再來。

日劇《業務部長 吉良奈津子》講的就是這個。

女主結婚生子，休了三年產假，重返職場時，竟被調到業務部(銷售部)。

江湖已不再是那個江湖，她不僅要陪客戶應酬，還要對付懶散的下屬。但上司說得很明白：

公司要用你，來顯示我們對育齡女性的包容。

《業務部長 吉良奈津子》截圖，本來是廣告公司的金牌策劃，生完孩子後不被重用，丈夫也怨聲載道

回到那部《非自然死亡》。

知道後來女法醫三澄怎樣了嗎？

檢察官直言不諱，說「推卸責任是女性的特點」。被告也忘恩負義，說「我不能讓一個女人做我的證人」。

最終，三澄放棄出庭作證，交由另一位男同事負責，自己則跑去處理一些辦公室糾紛。

所以，職場女性，你為什麼不生氣？

請你告訴他，你受夠了，很多時候，不是女性做不到，而是社會、公司和家庭，給到的偏見太多，支持太少。

你告訴他。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