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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散記:冰心玉壺

沅水的上游有一條從貴州來的支流叫舞水,舞水流到黔城,就是古龍標的地界。有一個小鎮,百十來戶人家,鎮外河岸邊上有一座芙蓉樓。1300多年前的中唐時期,自稱「詩家天子」的王昌齡貶謫到這裡,做了龍標縣的校尉,按現在人的思維,縣尉相當於縣公安局長或者是縣武警中隊隊長什麼的,因為那時候官少,管事多。當然,他當什麼官對今天的我們並不重要,倒是他的文采,他的那首膾炙人口的《芙蓉樓送辛漸》的詩篇據說就寫在這裡,於是這個小地方就有資本聞名天下了。

10年前,我第一次到訪芙蓉樓。

那時的芙蓉樓還隱藏在舞水河邊的一個叫黔城的小鎮上。黔城鎮距懷化市、洪江市和黔陽縣城都有幾十公里,枝柳鐵路從附近通過,去會同、靖縣、通道的國道公路甚至去雲貴川也都從這裡經過,因此從古至今這裡的地理位置就很重要。古代的時候,黔城鎮當兩水交匯的要衝,水路交通十分的方便,是中原進入西南的驛站。但隨著公路、鐵路、航空的遞次的發展演進,古驛道早就不在了,黔城鎮也就失去了往日的光華。我第一次來到小鎮的時候只有一個印象就是小鎮的街道上還有一座「中正門」,是大特務頭子戴笠題寫的,特別的刺眼。因為戴笠的軍統在抗戰時期曾在這裡辦過訓練班。我當時覺得這裡的人膽子真大!似乎到了化外之地——國民黨蔣介石的東西還能公然放在大街上!倒是芙蓉樓破破爛爛的,激發不起人們欣賞文化的興趣。看來欣賞文化是需要氛圍的,需要條件的,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放之四海而皆準。文化荒蕪的年代,小鎮人的生活依然故我,芙蓉樓更沒有引起外人的在意,而「中正門」「芙蓉樓」經過歷次的政治風暴,還沒有被當作「四舊」當作「反動」的殘渣餘孽,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也算是一個奇蹟。

因為到洪江會同出差,我曾從這鎮上經過多次,也沒有人向我提起這裡有一座與唐代大詩人李白、王昌齡有關的芙蓉樓。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小鎮不遠的一個「三線工廠」,去看那些空置著的資產,偌大工廠只有幾個看守人員,空空如也。有多餘的時間要打發,廠里的人說,不如我們去看看附近的芙蓉樓吧。於是我才有了機會探訪到藏在深閨中的芙蓉樓,才知道詩人的世界與我們的距離竟是如此的近。

時間過了10年,一切都有所改變!

我又來到芙蓉樓,這一次是專程來拜訪的。

芙蓉樓所處的位置在沅水的上游,沅水上游這一帶的風物,沈從文先生在《清鄉所見》《懷化鎮》《姓文的秘書》《女難》中做了詳細的記載和細緻的描寫,所以是這次尋訪必到的一個處所。這十年間,黔陽鎮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先是黔陽縣和洪江市合為一體,改成了洪江市,縣城從安江鎮搬遷到了這裡,昔日的幾百人的小鎮也成了有幾萬人口的縣城。但不久又因各自的利益訴求不同,老洪江市的人大動干戈,以致於要派武警部隊來進駐。最後又達成妥協:原老洪江市從這個新的聯合體中分離出來,成為了懷化市的一個特別區,稱為洪江經濟開發區管理委員會。官員們的改革,把兩個有著千百年歷史的縣域名稱從地圖上給弄模糊掉了,把歷史上有名的叫「洪江」的商業碼頭,又換到了一個名不副實的地方,最鬱悶的還數安江鎮,原來是專區的所在地,懷化建起了,專區搬走了,後來要建新的洪江市,縣城又搬走了,等於連降三級!關於這些我們不必再說三道四,但這一改變倒是給了芙蓉樓帶來了新的機會。芙蓉樓就矗立在新縣城的邊上,商業價值一下子凸現出來了,芙蓉樓的旅遊迎來了新的機遇。現在的芙蓉樓已被省城一家叫華天旅遊公司作為旅遊資源給買斷了經營權利,一步一步打造成一個4A級景區,成為了湘西南一個重要旅遊景點。

我們一行是從老洪江市的明清古商城趕到舞水河邊吃中飯。芙蓉樓就在河口的對岸,飯後,朋友就引我們來到芙蓉樓。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若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這個以寫邊塞詩聞名的「七絕聖手」寫起送別詩來也是那麼順手。按時間推算,詩人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就是在這舞水邊上度過的。天寶七年(公元748年),王昌齡被貶到荒蠻之地的龍標任縣尉。好朋友李太白聽到這個消息寫詩相贈。我邊走邊看邊吟著太白的詩句: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導遊小姐也跟著我吟到:

我寄愁心予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我對導遊小姐說道應該是「隨風」吧!導遊說:史上有兩種記載,一是「隨君」,一是「隨風」,我更喜歡「隨君」吧。當然李白是沒有隨王昌齡來到這個荒蠻之地,從詩的內容來看,王昌齡離開長安時與李白也沒有見上面,當面道別。對王被貶發配到千里之外的荒蠻之地,李白深深的憂慮和擔心。但王昌齡的心情似乎很好,離開京都的人事紛擾和政治高壓,王昌齡的心情似乎變得開朗了許多。詩人唱道:

天寶七年戊子秋,詩家天子五溪游。

琴書相伴龍標邑,少伯臨江建古樓。

——《龍標野宴》

「詩家天子」的稱謂就源於這一首詩,詩人把貶謫當成了一次遊歷,琴書相伴的日子是愜意的、舒心的,於是就有了閑情在這江邊上蓋起一棟樓台來。詩中所記載的「古樓」證明了王昌齡當時的確在這裡蓋過一座芙蓉樓,應該說就是我們今天要游的芙蓉樓的前世了。

王昌齡一生兩次被貶謫到湖南,之間時間相隔10年。第一次是開元25年(737年)秋,被貶到我家鄉郴州一帶。隋唐時,這裡是桂陽郡,他留下的一些詩作記錄了他在這裡生活的片段。

桂陽秋水長沙縣,楚竹離聲為君變。

青山隱隱孤舟微,白鶴雙飛忽相見。

——《送萬大歸長沙》

另一首《出郴州山口至疊石灣野人室中寄張十一》的長詩中有這樣幾句:

昨臨蘇耽井,復向衡陽求。

同疚來相依,脫身當有籌。

他在郴州生活了一年多時間,這首詩作於他遇赦北歸之時。「蘇耽井」中的蘇耽就是郴州人都知道的「蘇仙」,現在還是郴州符號性的地理標誌。這些詩作比起他那些膾炙人口的名篇來說是生僻的,大家不太熟悉,但詩中的人名地名記錄了這個事件是準確無誤的。

第二次,他發配到龍標,他在舞水邊生活了七年,也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

武陵溪口駐扁舟,溪水隨君向北流。

行到荊門上三峽,莫將孤月對猿愁。

——《瀘溪主人》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送柴侍御》

這些都是送別歌詩,但從上面兩首詩的情緒來看,王昌齡對人生的際遇是豁達的,心情與《芙蓉樓送辛漸》詩中表達是一致的。但《芙蓉樓送辛漸》是不是寫到這裡,學術界頗有爭議。因為送別辛漸時還寫了一首詩: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雲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寞寒江照明心。

這首詩中更加明白的交代了寫詩的地點在丹陽,而且王昌齡在江寧做過官,所以學界支持寫詩的地點是江蘇鎮江的觀點佔了上風。鎮江芙蓉樓原來只是焦山山腰的一個小亭子,日本人把這首詩和張繼的《夜泊楓橋》選入了國民小學的教育課本,所以上世紀80年代開始,日本人到中國旅遊總會有人提出了要到芙蓉樓去看一看,就像到蘇州要拜訪拜訪寒山寺一樣,於是,鎮江人就在焦山之麓修了一個大大的芙蓉樓,於是鎮江芙蓉樓的聲名日漲,遠遠地超過了黔陽的芙蓉樓了。但是,我認為王昌齡在《龍標野宴》中明白的寫了他在五溪生活的時候,這裡建了一棟樓。有這個證據就足夠說明這一幢樓的身世了。

安史之亂,王昌齡為了避禍離開了生活七年的龍標,前往揚州投靠親友,在安徽毫州被節度使閭丘曉所殺,結束了59歲的人生。龍標遠離中原遠離戰亂,王昌齡為什麼不留在湖南而要北上揚州,一路又做了什麼事招來殺身之禍,關於此事有研究者指出史料證據不足。

安史之亂平定後,一番宮廷鬥爭,李亨做了皇帝,唐明皇做了太上皇,看看白居易寫的《長恨歌》也就知道李隆基沒有心思做皇帝了。但政治並沒有放過這個垂死的老人,架不住謀士們的七嘴八舌,李亨把老爺子軟禁起來,並趕走了他身邊的老臣(流放),唐明皇幽閉而死。據說那個著名的老太監高力士就發配巫州,當時的龍標就是巫州府的治所,至於這位「名人」到沒到任就不得而知了。

故事講完了。我們往前來到了園內的碑廊,這裡有唐宋以來名家們的名篇手跡的摹刻:顏真卿、黃庭堅、米芾、岳飛……一個個如雷貫耳,對於酷愛書法的朋友不失為一個觀摩學習的處所。但仔細察看這些石刻的介紹,都是晚清當地的士紳倡導所為,距今的時間並不長,摹刻的水平也不一,有一些如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尚可一觀。

「千年留勝跡,往來成古今」,千年風雨,王昌齡建的古樓早已湮滅在歷史的煙塵之中,留下的只是詩篇和故事。現在我們看到的芙蓉樓是清朝道光年間開始陸續重修的,道光十七年,桂林人龍光甸任黔陽知縣,1839年重修芙蓉樓,其子龍啟瑞是道光辛丑年間的狀元。按清朝學籍管理規定,龍啟瑞必須回原籍應考的,所以這個狀元榮譽是記在廣西非湖南的帳上。但龍啟瑞隨父親宦遊湖湘,是湖湘這片土地滋潤了他成就了他,這是沒有異議的。現在園內留有龍氏父子當時讀書寫字的遺迹。龍啟瑞把「一片冰心在玉壺」這一句詩,用篆字組成了一個壺形圖案,刻在石碑上至今仍是芙蓉樓的鎮樓之寶。以後地方上對芙蓉樓又多有修繕。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黔陽縣長張其雄曾主持大修芙蓉樓並作《重修芙蓉樓記》,由時任縣長秘書的湘中書法名手黎澤泰手書並刻石以志紀念。

站在「龍標騰景」的門樓下照相留念,背景是那一棵據說是王昌齡手植的古柏,它歷經1200多年還鬱鬱蔥蔥,旁側的小亭據說據說多年他送別辛漸的地方。這次尋訪沈從文足跡的行程就要結束了,傳說出了這個門走到河邊就是王昌齡當年送客的碼頭。與當年的王昌齡送客一樣,與縣市的同志握手告別,我們也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只不過那時候是水路,而今天我們已進入了汽車和高速公路時代。

尾 聲

5天的時間,我們行走在湘西的大山裡。

從北往南,穿越了半個大湘西的地區,從遷陵古鎮到黔陽古鎮,這水路邊的古鎮是歷史連接今天的節點和驛站,也是湘西人文歷史最豐富的一條線。這一條線,在湖南的形象板塊上大約是從眼睛到嘴的這麼一段距離,是人的臉頰的位置,是人的臉面,也可以說是湖南的臉面。

這一條線,時間上,是一條直線,幾千年來它記錄大湘西的歷史從未斷過;在地理上,是一條弧線,起起伏伏於大山大河之間;在歷史上它又是一條曲線,有時顯,有時隱,有時繁華,有時寂寞,曲曲折折從遠古一路走到今天。

為什麼要做這麼一次行走,開篇時我作了交代,是為了追尋沈從文的腳步。

寫下這一篇文字後,我又在想,這一路我記錄了什麼?我的思索又有什麼收穫……

屈原曾來過這裡。他說:「路漫漫其修遠兮』』

沈從文生於斯長於斯葬於斯。他的墓志銘上寫到:「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我想我應該找到了答案,因為我在求索的路上!

作者簡介:李毅,吾友,謙謙君子。性格嫻靜,博學通達。喜國學,精書畫,善詩文。系列散文《湘西散記》推送完成,謝謝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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