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小說】一籃雞蛋

一 籃 雞 蛋

1

王小妮坐在沙發上有些不自在。那張沙發很軟，她坐著不舒服，屁股不知道往哪兒擱。她像個大姑娘似的扭來扭曲。敲門之前想好的那些話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她只能用笑來打破尷尬的局面。同時腦子裡在組織語言，可是現在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和漿糊一樣，她急出了一腦袋的汗。

王校長沏好了茶，端在她跟前。她看到那隻茶杯很精緻，像一隻透明的酒杯。她拿起來，一口喝乾了。王校長又給她續上一杯，她不好意思喝了。坐在那裡，她才發現現在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想，起碼先說句話吧。她端坐了一下身子，從喉嚨眼裡擠出了幾個字：「王校長，你看……吃雞蛋，剛煮的，自己家的雞下的蛋。」

王校長連忙推辭，說：「你這是幹啥？留著給孩子吃。」

王小妮正想往他的手裡塞，王校長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來，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她的心砰砰直跳。她聽到王校長的電腦嗡嗡地響。她站起來，接著又坐下。她不時地看一下辦公室的門。那隻門很安靜地立在那裡。她看了下牆上的掛鐘，十一點鐘，兒子快下課了。她又站起來，想出去，可是事情還沒有辦成。她坐了下來，再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十一點零二分。

突然電話響了，嚇了她一跳。她盯著辦公室的門，聽著它急躁的鈴聲，多麼希望王校長馬上來接電話。但是電話的鈴聲響個不停，門靜靜地立在那裡。她站起來，又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十一點十分。她坐了下來。電話停了，可是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想，一定是打給王校長的，可能有急事。她一直聽著鈴聲。它就像一隻鍥而不捨的小狗一樣，緊追著自己的主人。那個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有幾次她想抓起電話來，告訴那邊的人，王校長不在辦公室。可是她不敢，別人問起她是誰，她怎麼回答？她說自己來看兒子的？那為什麼在校長辦公室？

她看了下表，已經十一點二十五分了，兒子要下課了。王校長還沒有回來。

她感覺電話很累了，一直響個不停，想去拿起話筒來。她鼓起勇氣，抓住了電話筒。這時門開了，她以為是校長回來了，一陣緊張。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小姑娘。她滿臉憤怒。王小妮害怕極了，趕忙說：「有個找王校長的，一直打電話……」

那個姑娘說：「為啥不接電話？」

王小妮低下了頭，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我打了一百遍了，你都不接。你耳朵聾呀。」

王小妮沒敢抬頭，她站著，手裡緊緊地抓著那隻雞蛋籃子。兒子快下課了，她想早點出去，到兒子的教室前把雞蛋給他。可是現在校長辦公室里異常安靜，那個小姑娘不說話，她也不敢走。何況她想等校長回來。可是中午了，校長不會回來了嗎？

她問那個小姑娘：「王校長，他快回來了？」

小姑娘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你看都幾點了，他回家了，下午再來吧！」

下午回家的車只有一趟，十二點十分，她知道來不及了。她跟著小姑娘出來了。當小姑娘在鎖門的時候，她鼓起勇氣來，問：「姑娘，王校長家住哪兒？」

小姑娘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仍舊是不耐煩，說：「你怎麼這麼多事？」

「我等了他一上午了，我想把這籃子雞蛋……」

「走開，走開」，小姑娘轉身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在校長辦公室門前，站在那裡。她感覺手腕里的籃子有些重。她倒了把手，把雞蛋籃子放在了另一個手腕里。

她想著剛才的事情，想著怎麼樣把雞蛋送給王校長，突然鈴聲響了起來，在她的頭頂響個不停，嚇了她一哆嗦。她知道下課了，她要趕在兒子去食堂前把雞蛋給他。於是她蹲下來，將籃子里的雞蛋拿出了十個放在紅色塑料袋裡。王小妮一手拎著雞蛋籃子，一手拿著塑料袋裡的十個雞蛋向兒子的教室走去。

2

兒子的教室真難找。那是一棟八層樓。兒子的教室就是在第八層。當她送兒子上學的時候，第一次近距離地站在那座樓下，抬起頭來，看不到頂層，她有些眼暈。那得什麼時候能爬上去啊？還好，有兒子的班主任領著，他們去了教室。坐的電梯，很快就上去了。可是她自己不會坐電梯，下樓的時候走的樓梯，走得她氣喘吁吁。發誓再也不到這個樓上來了。可是她想兒子，以後每周六都去看兒子。她都是爬樓梯上去。她累的滿頭大汗，可是她高興。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學習又緊張，在學校食堂吃不好。每周給他送十個雞蛋。補補身體。她對兒子說：「一天吃一個，剩下的三個分給同學們。」

王小妮知道兒子不願意她來。她都知道，一個農村人來教室門口給他送雞蛋，他感覺丟臉。兒子十幾歲了，有自尊心了。每次她塞給兒子雞蛋的時候，兒子都是把她拉到一個角落裡，氣呼呼地說：「你怎麼又來了，不是說了不要你來嗎？」她就只是笑笑，把雞蛋塞兒子，說：「一天吃一個，剩下的三個分給同學們。」兒子不要，她硬塞給兒子。兒子不會跟她多說一句話，拿起雞蛋來就往教室走。他告訴王小妮：「以後別來了！」

其實，王小妮明白自己的兒子的心思，她也想過去宿舍給他送雞蛋，可是學校那麼大，她根本找不到宿舍在哪兒，總不能去打聽？那樣兒子會更生氣。她只知道教室在哪兒，進了學校大門，正對著的這棟八層樓就是。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個位置。

每次給兒子送完雞蛋，她就會馬上出去坐車回村裡。那輛通往村裡的車經過學校，十二點十分路過這裡。錯過了今天就回不去了。可是這次她不能走，還沒有等到王校長。她在想，要不是王校長來了一個電話，她早就把雞蛋送給王校長了，都怪自己猶猶豫豫沒有早把雞蛋給他，沒有早把事情說出來。現在怎麼辦？早走了就不能給王校長送上雞蛋，等著下午送給王校長雞蛋了，自己在城裡怎麼回去？

她本來站在教室門口等著兒子出來，可是她一直在想這件事情，卻忘記了兒子下課的事情，直到她感覺到周圍安靜了下來，才知道人都走光了。她悄悄地伸過頭去，看到教室里已經空無一人了。她想，就在門口站著，兒子不能看不到自己吧？她看了看手裡的雞蛋，怎麼去送給兒子呢？她決定去宿舍找找。總不能今天一件事都辦不成吧？都怪自己胡思亂想，沒有看到兒子出來。

王小妮匆忙地下樓，她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雙腳踩在往下走的台階上，有種踩空的感覺，她很著急，但不敢跑快，身上已經流了汗了。她必須馬上找到兒子。就在她走到第七層樓梯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兒子現在沒有在宿舍，正是吃飯的時候，在食堂里。她要是去晚了，兒子就吃飽了。宿舍在哪兒，她還大體知道個位置，可是食堂在哪兒呢？她完全不知道。她想下樓再去打聽，不管其他的事情了。

走到一樓門廳時，她差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那個人認識她，對她說：「你是阿姨吧？」她看了看眼前這個大男孩，不認識他。可是她心中有了希望，忙問他：「你們學校食堂怎麼走？」

那個男孩說：「你是找王磊吧。他剛去了食堂，我是他同學。我去喊他？」

「不用，不用……」說完了又後悔自己，不用人家去找，自己去哪兒找？她忙改口：「雞蛋，我給他送雞蛋。」

那個男孩笑了笑，說：「離這裡不遠，我去喊他？」

「不用了。要不，你給他送過去吧？」

「大老遠的來你不和他見見面嗎？」

「不用，不用。」她知道兒子不願意她到學校來，更不用說見面了。她理解自己的孩子，大小夥子了，自尊心強。況且她還想要馬上到學校辦公樓門口等著，她決定一直守在辦公樓門口，總會碰到王校長走出來走進去。今天下午無論如何都要把雞蛋送給王校長。

3

王小妮沒有想到王校長這麼不容易見到。她一直在辦公樓前等著，看清楚了每一個人的臉。可是始終沒有見到王校長。她覺得老師就是老師，有禮貌。她也微笑著點一下頭。可是沒有一個人問她在這裡幹什麼。她多麼希望有一個人過來問她：「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找誰？」可是一下午了，沒有任何一個人和她說話。有時她想進校長辦公室看一下王校長去了沒有。可是一想她放棄了，她一直在門口守著，王校長怎麼會走過去呢。她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只聽到上課鈴聲（或者是下課鈴聲。她聽不懂這些）響了又響。憑感覺已經很晚了，因為她看到太陽在西邊了。

終於，一個保安走了過來，問她：「你在幹麼？」

她說：「我等王校長。」「那你去傳達室等吧。」

「我就在這裡等，上午我見到他了。」

「有什麼事嗎？」

她本來想說了，但是一想，還是不說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她是一個本分的人，送禮的事情是第一次做。她有些緊張，也不知道如何做這件事情。

保安見她沒有回答，就走了。他說：「有事情可以去教務處。王校長不一定總到學校來。」

王小妮聽到保安的話，想了想，確實有道理，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萬一王校長真不來了呢？她白等了一下午？如果今天真不來呢？明天繼續等？反正明天中午才有車，她就下定了決心繼續等。可是晚上怎麼辦？在哪兒睡覺？她腦子有些亂，不想再去想了。她是一個固執地人，一定要把這個雞蛋送到王校長手裡。

她在猶豫不決時，看到了上午的那個小姑娘。她彷彿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彷彿她的事情可以迎刃而解了，於是她迎了上去，對著那個姑娘說：「老師，王校長……」

那個女孩有些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說：「怎麼又是你？」

「我在等王校長，他什麼時候回來？」

那個姑娘眼睛盯在了她的雞蛋籃子上。

王小妮看到了，連忙拿起籃子來說：「來吃雞蛋，我自己煮的，可香了。」

那個姑娘厭煩地說：「去去，走開，誰吃你的雞蛋。」

王小妮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了雞蛋籃子，放在了地上，她問：「校長什麼時候回來？」

「我咋知道呀？你們這些人！」

「我和王校長一個村的。」

「我們校長不收禮的。」

「校長什麼時候回來？」

「他出差了，這幾天都不在。」說完，那個姑娘走開了。她站在原地不動，有點五雷轟頂的感覺。王校長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呀？這可怎麼辦？要不下周來？下周來還有什麼用呢？明天星期天了，下周一就晚了。

或許那個姑娘騙我吧？她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麼個念頭。想了想，或許也在理。校長不會明裡收禮，肯定暗地裡收下。他不會不收下的，他們是一個村子裡的。王校長還當老師的時候他們兩家關係很好。王校長春節回家還去她家呢。那時候王小妮的男人還活著。他們經常喝酒聊天。現在男人才死了幾年，他不會忘記。想到這裡，她鼓起勇氣來想要非把這籃子雞蛋送出去不可。可在這裡等實在不是辦法了，她想要找到王校長的家。晚上可以去他家，或許穩妥些。她從沒有給人送過禮，去他家該怎麼做？唐突的去他家會不會不合適？萬一他真出差了呢？怎麼跟他老婆說。王小妮滿頭大汗了。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況且怎麼打聽到校長的家？別人會告訴自己嗎？都是未知數。王小妮焦頭爛額了，她真想大哭一場。可是想到為了兒子。她什麼事都可以做，什麼委屈都可以受。

王小妮想到了剛才那個保安。他看起來比較好說話，不像那個姑娘凶神惡煞的樣子。那個保安他其實見過好多次了。每周六來看兒子，他都在傳達室門口坐著，熟悉了以後，他們還會彼此打個招呼。因此，她覺得聽從剛才保安的建議，到傳達室坐坐。王校長來總不能不走大門口吧？還可以和保安聊聊天，看能不能打探出王校長家住哪兒。現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4

那個保安沒有在傳達室，王小妮走進去的時候，正有一個看門的大爺在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喝水。她有些尷尬，總好像是自己貿然闖進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領地。她想退出去，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大爺看到了她，把吃了一半的雞蛋放在了桌子上，問：「同志，你有事？」

她說：「我找王校長。他下午沒來學校。一個保安讓我在傳達室等。」

「王校長可不好找。找他的人多了去了。」

看門大爺的話有些不友好。她聽了這句話，臉紅了起來。她也知道王校長不好找。可是既然已經來了，能怎麼辦呢？了解了看門大爺的態度，她知道這條路又斷了，估計在這裡打聽不出來校長的家來。她多麼希望那個保安回來。他們在一起聊一些家長里短。可是保安即使回來了，人家會對自己友好嗎？會不會想這個老頭一樣，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門大爺看到她一直盯著他看，朝他笑了起來。他突然討好地說：「吃個雞蛋吧？」看到她沒有反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就繼續解釋說：「垃圾桶里撿的，嘿嘿，不過不臟。現在的學生，唉！」

王小妮突然想到了什麼，看著看門大爺手裡的雞蛋，問：「雞蛋？哪兒撿的？」

「垃圾桶里，不過不臟。」看門大爺重複著這句話，好像是在解釋什麼。

王小妮看到了熟悉的塑料袋，一切都明白了。她想大哭一場，但是轉念一想，他還是個孩子，等將來他會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她不想再考慮這件事了。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想辦法打聽到王校長的家在哪兒。在傳達室是指望不上了。她感覺面前是懸崖，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這該怎麼辦？最好的辦法只能是等了，今天不來，每天，明天不來後天。可是後天學生就「分流」了。這該怎麼辦？

那個保安回來了，他叼著一支煙，哼著歌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看著看門大爺說：「吃上了？這都不用買雞蛋了。」他看到了王小妮，就轉過頭來對著她說：「沒等到王校長吧？估計今天不來了。」

王小妮嗯了一聲，在考慮怎麼把話題引到王校長的家上去。

「這雞蛋該不會是你的吧？」

王小妮被問住了，她沒有想到保安會問這樣的話。她偷偷看了一眼看門大爺。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臉一陣發燙。她忙說：「不是，不是，我這雞蛋是給王校長的，今天沒給孩子。」

保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看門大爺，笑了，說：「不是我說你，這煮雞蛋孩子都不願意吃，你拿這給校長送禮？你瞧，不知道哪個家長，天天給孩子送雞蛋吃。都扔垃圾桶了。」他沖看門大爺笑了一下。

看門大爺說：「不臟，不臟，塑料袋裝著呢。」

王小妮看了一下塑料袋，像有刀子在心口窩裡扎了一下一樣。可是現在她顧不上這些了，她了解兒子。那個孩子任性，不懂事，將來一定會知道她的良苦用心的，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她遇到了更為嚴重的問題。保安的話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王校長人家根本就不稀罕雞蛋。那他喜歡什麼？王小妮覺得雞蛋是最好的東西。她省吃儉用，餵了幾隻老母雞，下了蛋都是攢著給兒子。兒子上學用腦子多。現在她把攢下的雞蛋都煮熟了送給王校長，希望他照顧一下兒子，他們畢竟是一個村子裡的。她看過電視，很多事都是送禮辦到的。她鼓了很大的勇氣才來的。可是現在她聽了保安的話，突然像失去了目標似的。自己做的這一切都是無用功？王校長不但不稀罕這些雞蛋，甚至還會打心底里嘲笑自己？她想到了那個姑娘，一臉的不耐煩。她額頭冒了一身汗。自己還在找校長的家呢，萬一打聽到了他家，去送上一攬子雞蛋，人家會不會像兒子一樣扔掉？她感覺心中的意念碎了，自己一切的希望就此打斷了。

王小妮看著狼吞虎咽著那些雞蛋的看門大爺，心裡很不是滋味。終於，她再次鼓起了勇氣，問他們：「那，別人，別人都送什麼？」

保安說：「可別亂說，我們王校長可不是那種人。天不早了，趕快回去吧，王校長不會來了。」

王小妮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她有一種錯覺，送禮在身邊根本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那都是電視劇中胡編亂造的。她自己來送禮是多麼不明智，怪不得王校長不理她，那個姑娘對她不厭其煩呢。王校長是個好人，是自己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王小妮迷茫了。

5

晚上十點時，看門大爺把她趕出來了。他告訴王小妮：「王校長不會大晚上的來學校，我們要關門了，嚴禁外人出入。」於是王小妮走出了學校大門。她走在學校大門前的路上。那條路很長，一頭是學校大門，一頭是外面的馬路。她就是順著馬路方向走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腦子裡一直想著送禮的事情。王校長不收禮， 還是自己的禮太輕了？他是躲著自己嗎？他們一個村子的，不應該這樣。一想起兒子前天在電話里抱怨哭鼻子，她就意志堅定起來，想要明天上午再等一下。還是那句話，死馬當活馬醫。反正明天中午才會有回村子裡的汽車。她想明天打個公用電話，告訴她弟弟，明天帶錢過來。送禮的事就是弟弟告訴她的。弟弟說：「現在都興這個，委屈什麼都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孩子。」

她咬著下嘴唇，想著弟弟的話。想要明天上午再試一次。最多讓王校長當面拒絕了，臭罵自己一頓。反正周圍沒有認識的人。她豁出去了。

這時，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王小妮有些害怕，人生地不熟的，萬一遇上壞人怎麼辦？可是該遇到的還是要遇到，一切順其自然。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向前走去。想要迅速的和他迎面走過去。可是那個黑影站住了。

那個黑影說：「你怎麼還在這裡？」王小妮聽出來了，那個黑影是保安。在這樣漆黑的夜裡，她遇到了熟悉的人，心裡鬆了下來，彷彿遇到了自己的親人。

她說：「沒地方去，在這裡走走。」「怎麼沒回家，還等著王校長呢？誰也不知道他沒有會不會來學校。」

「我知道！」

保安說：「其實啊，我當時就想說了，怕傷了你自尊。」他吞吞吐吐起來。

「什麼？」

「幾個雞蛋？人家堂堂一大校長，能看在眼裡？人家覺得你是在侮辱他。」

王小妮不知道怎麼說了，她覺得臉上很燙很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而且，現在都在嚴打，你現在明目張胆地送禮，你覺得王校長會收嗎？」

「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家沒有男人。」

「退一步說，你拿了卡，帶著紅包，你總不能就去他辦公室塞給他？去他家？你知道他家在哪兒嗎？」

「嘴長在鼻子下面，可以打聽嗎？」

保安笑了，他用右腳踢著地面，低著頭不說話。突然他抬起頭來，告訴王小妮：「要不這樣吧，我們干保安的經常去王校長家幹活，等瞅個機會，我給你送去。」保安又笑著，看著王小妮，他繼續說：「大姐，信不過我？」

王小妮眼睛放出了光。她知道保安是好人，怎麼能信不過他呢。她連忙說：「信得過，信得過，你是好人。」

「大姐，有件事咱可先說明白了，我這幫你辦事，可不能白忙活……」

「我懂，我懂，這個好說。只是我第一次干這個，不知道該給你多少？」

保安繼續笑著，他說：「看你是個實在人，就給我一百吧，就當我的跑腿費。」

「好，好。可是我今天沒帶錢，就帶著這一籃子雞蛋。明天吧，明天我讓我兄弟送錢過來。」

保安說：「就這麼定了，誰都別告訴呀。這可是犯法的事，我要不是看著大姐實在，進趟城不容易，我才不管這破事呢。」

保安順著路走向了學校大門的方向。王小妮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終於也鬆了一口氣。事情終於要辦好了。這一天沒有白等。她想，這個保安人真不錯。雖然要了一百塊錢，可是她知道，現在辦事都興這個。一百塊錢不多，事情辦好了就行。

她想到兒子，現在估計有十一點了吧，他肯定睡著了。她往學校的方向張望了一下。那裡能看到的樓房都黑乎乎的一大片。宿舍肯定關燈了，兒子肯定在夢香中。

6

王小妮沒有想到事情進展的這麼順利，她心情好了很多。人就是這樣，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一切都感覺到厭煩，時間被拉的很長很長；遇到了順心的事情，一切都順心，時間就過得飛快起來。

她是在早上八點給弟弟打電話的。她聽從保安的話，沒有告訴弟弟這件事。只是在電話里告訴弟弟，送禮一籃子雞蛋是不夠的，但是她不知道多少錢，就問弟弟。

弟弟說：「什麼？你送給了王校長一籃子雞蛋？虧你想得出來。幸虧你沒送出去，要不他非把你趕出去不可。最起碼得一個數，一萬塊錢。這還是同村的價格呢。現在什麼社會？現在是金錢社會。沒事，等著，我這就去城裡。」

弟弟有摩托車，很快就過來了，他交給了姐姐一萬塊錢就揚長而去。他還要上班，顧不上這些了。

王小妮裝著厚厚的一摞錢，她笑了，總感覺今天事情太順了，不像昨天，一切都那麼不順心。她裝著錢在笑，緊緊地抓著口袋，害怕它們會丟了。

要不說越來越順心呢。剛開始到學校時她還擔心怎麼把錢送給那個保安。可是當走到傳達室門口時，裡面只有保安一個人。他在裡面招了招手，她就進去了。她遞給保安錢。保安收了裝在了口袋裡。

王小妮說：「你數數。」

保安說：「不用。」

「這麼些錢呢，你數數。」

「一會兒大爺就回來了，你先走吧。他看到不好解釋。」

王小妮覺得對，就對保安說：「明天就分流了，一定幫我辦到。」

「你放心。」

王小妮聽到保安的話里有些不耐煩，就停下了。自己的話確實多了。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王小妮心情很不錯，她走出了學校，走到了大街上。這時已經是中午了。她看到對面賣牛肉火燒，肚子里咕嚕嚕地叫了起來。從昨天到學校到現在還沒吃過飯呢。她摸了摸口袋裡剩下的錢，決定吃一頓好的，她去對面吃了三個火燒。等到十二點十分，她就坐著車回家了。

王小妮回到家，看到座機上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可能是兒子打來的，她對兒子經常用的這個公用電話很熟悉。可是她沒法打回去。其實也沒什麼，估計是兒子問她事情辦的怎麼樣了。她不告訴兒子，明天兒子也會知道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兒子打來了電話，告訴王小妮，自己分在了英才班，考上大學有希望了。她高興極了，不知道怎麼該如何站著了。

兒子在電話那頭也是很興奮。他問母親：「舅舅不是說要給王校長送禮嗎？」

王小妮說：「小孩子就不用管這麼多了，好好學你的習就行了。」

兒子掛了電話。她坐在沙發上，心情還是沒有安頓下來，高興地坐立不安。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接起來，興奮地說：「你好。」

那邊愣了一下，說：「你好。」

王小妮聽出來是王校長的話，她在心裡犯嘀咕，王校長怎麼給自己打電話了？她就問：「有什麼事嗎？謝謝你的幫忙。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電話那邊，問：「幫什麼忙？」

王小妮想起了保安的話，覺得這種事情你知我知就行，別再提了。於是她說：「沒事，沒事。回老家時來坐坐。」

電話那邊說：「這多不合適，你看，來學校一趟也沒好好招待你。正好趕上到省里開會。」

王小妮覺得王校長客氣了很多，看來送了禮就是不一樣。不過不管怎麼說，事情辦成了，兒子的事比什麼都重要。

王校長繼續說：「你找我啥事？總不能就是為了送一籃子雞蛋吧？」

她有些臉紅，王校長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她在想怎麼回答他合適，就聽到電話那邊繼續說：「這樣吧，有急事就電話里和我說，不著急的話你再去學校的時候找我，可不許再帶雞蛋了，這可是原則問題。」

王小妮覺得王校長的話沒頭沒腦，又不好意思問。她就說：「這就幫很大的忙了，我們應該好好感謝你。」

王校長說：「啥忙沒幫上，再來學校時再說。剛下火車，我先去吃點飯了。」

王小妮問：「剛下火車？」

「對呀，這不趕緊給你打電話，問什麼事嗎？」

王小妮剛想說什麼，就咽下去了，不想再說了。她想，不管那些事了，事情辦好了就行。兒子的事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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