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斗獸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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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馬斗獸場前
作者：王馳
歷史不止一副面孔，當你設身處地去感受一段歷史時，它會呈現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面孔，逼得你去重新審視、重新思考。
當我第一次站在古羅馬斗獸場前，我看到的就是另一幅面孔吧！與其說它是殘存的古建築，不如說它是一副巨獸化石，斷壁如骨、殘垣似牙，在殘存的骨架前，人顯得格外渺小。這頭龐然巨獸雖無靈魂和血肉，卻依然散發著攝人的氣勢，場外牆上的窗洞猶如生出的一雙雙的眼睛，不免讓人心生恐懼、渾身顫慄。
我知道，自己的恐懼並非莫名而來。於史有據，從建成使用到最終荒廢，曾有五十萬人命喪於此。殘破的斗獸場猶讓人感到心驚，那麼當年這頭巨獸尚存，血口大張之時，不難想像站在它面前的奴隸、戰俘、囚徒，那些將遭吞噬的生命會生出怎樣的恐懼。
古羅馬人認為直接屠殺奴隸太過無趣，提供一個場所讓他們自相爭鬥，既可以讓勝者享有生存的「權利」，也能讓貴族近距離感受血腥與刺激。殺戮成了表演，殺人成了遊戲，建造一個大型斗獸場就迫在眉睫了。斗獸場建成之日，羅馬統治者組織了為期百日的「慶祝活動」：驅使三千名奴隸在場內自相殘殺，直到最後一人命斃方休。至此，奴隸決鬥成了斗獸場里的「固定節目」，羅馬四方征戰獲取的奴隸變成了場上的「演員」。
當翻開歷史，不乏對羅馬文明的盛讚，作為世界遺產、人類瑰寶的羅馬斗獸場，更是文明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可是當我走上前來，撫摸著牆上斑斑血跡，我不住地懷疑：這段歷史是否也能以被「文明」二字概括？
走在斗獸場外，我總能聽到裡面傳來的陣陣呼喊、叫好聲，還有夾雜其中的一聲微弱呼救。一個衣衫襤褸、渾身是血的黑人奴隸跪在斗獸場中央，眼中充滿恐懼。他的面前站著的是手持尖刀、殺氣騰騰的色雷斯角鬥士，四周看台上觀眾不約而同地抬起右手，手掌下翻——這是要求處決失敗者的手勢。顯然，這場力量懸殊的決鬥讓觀眾感到無趣，唯有最後的表演能為這場比賽增添「趣味」，觀眾如同吸血鬼一般渴望著鮮血。黑人奴隸哭泣、磕頭，不住地求饒，可色雷斯角鬥士視若無睹，他高舉雙手向觀眾席尋求喝彩，陣陣歡呼聲中，角鬥士慢慢轉過身，猛然舉起刀，奴隸絕望的慘叫聲傳來......「不！」我想大聲喝止，聲音卻卡在嗓子里。看台上的觀眾投來異樣的眼光，我看見他們的眼中充滿了狂熱和冷漠，唯獨文明蕩然無存。
這樣的表演日復一日，一場又一場的上演，斗獸場里的「商業氣息」也開始日趨增長：從體格健壯、擅長殺人的奴隸中選拔角鬥士，培養成「殺人明星」，以「明星效應」帶動上座率；以「新手」開場，再以角鬥士決鬥壓軸，調動觀眾情緒，順應看客心理；再後來，就是無以復加的「人獸大戰」了......我想，作為斗獸場中奴隸，他們的悲劇並非在於臨死前的掙扎，也並非來自於種種慘烈的死狀，而是在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之時，盡頭處，等待的都是一群翹首期盼、迫不及待的觀眾。
一段歷史，當它漂洋過海，又經過時間的沖刷，似乎簡化得只剩下一個結果了，好像越簡單明了越容易被人掌握受。但是，那些慘遭屠戮的生命、那些有血有肉的教訓都被遺忘在歷史裡了嗎？
公元73年，一場大規模的奴隸起義爆發，席捲了整個羅馬。而這場燎原之火正是在斗獸場中，由一群角鬥士所點燃。奴隸們吶喊著衝破斗獸場，震動了整個羅馬，斗獸場里第一次沒有了叫好的觀眾。但是，這場起義終究失敗了。當起義軍行至阿爾卑斯山麓時，奴隸們想要北上，穿越阿爾卑斯山，而另一部分貧農則想要南下，返回羅馬。分歧難以調和，引起分裂，最終導致了失敗。當我看到這裡時，我忽然明白，在反抗的意義之下，人的最基本、最真切的願望卻被忽視了。其實起義者中並沒有分歧，他們的想法是單純且一致——回家。奴隸想回自己的家，貧農也想返回羅馬的家，僅此而已。可是，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願望，最終換來的卻是六萬人慘死，六千戰俘被釘死。
剩下的戰俘又被送回了羅馬，斗獸場再一次上演「節目」。我想，如有一段人類歷史，其中一部分人，他們最基本的生命成了他人娛樂的道具，最樸素的願望被當成奢望，自由和情感被任意踐踏，那麼這段歷史當比任何文明史更值得被銘記。
人們總以為，角鬥士的嘶吼、貴族的狂笑終歸湮沒在歷史中了，奴隸的屍首終歸成為了文明的墊腳石。然而，在斗獸場的舞台上，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人類的內心鬥爭，是良知和愚惡的鬥爭。斑斑血跡是無聲的控訴，深重苦難逼視著這片土地，拷問著人類的反省。
讓我感到顫抖的並非這座精心建造、供同族相殘的牢籠，而是人類健忘的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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