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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魏文帝曹丕,在兩千年後看來,未必不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曹丕有個好出身。他父親是一世雄傑曹操。無論曹操怎樣成長起來,無論他的志願是怎樣隨時勢、地位的不同而變化著,總之,他終於考慮到了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將劉氏江山變成曹家財產的問題。他的決定是:做周文王。

歷史上,正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攻入鎬京,徹底打敗了商部落,並取而代之,實現了周部落對原屬商部落管理區域的統治權。

即曹操自己儘管不要做皇帝,然而,這天下終究只能是曹家的天下,並將在他死後變成現實已是既定方針。

公元220年,曹操死了,曹丕繼丞相、魏王位。

在曹丕,當皇帝的事兒不能再拖了。他急,另一些人比他更急。後者中,見諸《三國志》的最早的一個人叫李伏,時任左中郎將。他向曹丕上表:聽賢者說,曹公承天命,該是當皇帝的時候了。侍中劉廙、辛毗、劉曄、尚書令桓階、尚書陳矯、陳群、給事黃門侍郎王毖、董遇等知道李伏上了這樣的勸進表(勸曹丕更進一步、當皇帝的表文),心裡不知道悔成了什麼樣子。悔什麼呢?自然是後悔自己見事不明、擇機不敏,失掉了獻媚曹公的首功。這時候,他們唯恐再「掉了隊」,於是搶著跟跑,紛紛說:神州處處現祥瑞,親愛的曹公趕快當皇帝呀,我們的腦袋瓜好痒痒的,再不給您磕頭就完全受不了了。

但曹丕卻說:祥瑞這些事,恐怕不怎麼靠得住,你們拿祥瑞說事,這是玷污我的品德啊。一邊說著,一邊命令將這些人的表書全部公開,儘可能讓更多的人看到。

這傢伙,彷彿捅了馬蜂窩一般,如太史丞許芝、督軍御史中丞司馬懿、侍御史鄭渾、羊祕、鮑勛、武周等,都緊趕著上表請求曹丕當皇帝。曹丕還是一邊各種謙虛,一邊將所有表文公之於眾。

這時的皇帝還是漢獻帝。他也終於派人來,帶了自己將禪位給曹丕的正式通知,以及玉璽(就是象徵皇帝身份、權力的印章)來。通知中這樣寫:中國的遠古傳說中有禪位的美談,應該將統治大權轉送給賢明且有才能的人;劉家天下之所以實亡而能名存,都是您父親曹操的功勞啊;繼承了父親權力的您,有良好的品德,有威武的事業,天上地下的神靈一起都庇佑您,那我還等怎麼呢,趕快將這皇位送交給您唄。

但曹丕還是沒有同意。他回信說:古來賢士皆以禮讓為美,甲賢士如何如何,乙賢士如何如何,多麼令人敬仰啊;皇上您再也不要說什麼讓皇位的話,我小曹聽都不要聽;小曹我簡直要學古代的賢士,找一隻小舢板,遠遠地躲到海里去了。信寫好後,他又傳給身邊的官員們看。

以輔國將軍、清苑侯劉若為首的120個官員匆匆集合,跑來曹丕身邊,齊齊跪倒在地祈求:天命不可逆,大王您怎麼能違背上天的意願,學那些匹夫們的小謙小義呢?

曹丕回答:我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功名利祿心的人呀,旁人不知道,諸君在我身邊為官,還不知道嗎?何須多言,玉璽一定要交回去。

120個官員們盡相表現出慌亂的樣子,磕頭如搗蒜,聲音都變了調子:大王自是品德高尚,無人能及,然而,大王不接受皇位,奈天下蒼生何?

無論漢獻帝與曹丕,還是曹丕與群臣之間,翻來覆去,就是說這些話。

這樣讓來推去,很快的,三個回合已經過去了,漢獻帝緊趕著發來了第四次通知。曹丕終於不再推辭,當了皇帝。

禪讓儀式結束後,曹丕笑謂群臣:「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堯舜是遠古傳說里的聖君,他們沒有將位置傳給子孫,而擇天下賢明以授。堯認為舜賢明,就傳位給他;舜認為禹賢明,就傳位給他,史稱禪讓。

我這樣理解這句話:

一,什麼舜、禹事迹,不都是騙人的玩意兒嗎?乾綱獨斷的框架中,乾綱獨斷的人,哪個不是騎在天下人頭上作威作福的?其他人既然能騎,我曹丕有什麼不能騎的?乾綱獨斷的人,哪個不是把權力看得比命更重要,若非萬不得已,怎麼可能把權力拱手讓給他人?換句話說,要坐到皇帝的位置上去,不使用些手段怎麼可能呢?我曹丕為了想騎在天下人頭上作威作福,必然要窮盡一切手段。

二,手段絕不僅僅針對漢獻帝,漢獻帝不交出皇位是萬萬不能被允許,也是不知道要遭遇怎樣的悲慘命運的,手段更針對幾乎所有人。無論李伏是否自行上表,亦必然有其他人或自行或被誘使、迫使上表。勸進的表,對於所有的官,實際是「投名狀」。曹丕不斷推辭,又將份份「投名狀」全部公開,主旨不在於故示謙虛,而是有意放出信號:有人公開勸我曹丕當皇帝了,其餘人等,你們自己看著辦。他細細觀察,究竟哪些人遞交「投名狀」比較積極,而哪些人不能順應遞交「投名狀」的「大勢」,竟敢提著腦袋反對自已。

遠古的傳說中,更有趙高牽了一頭鹿去朝堂上,偏偏要說是馬,以測試群臣。彼故事中的趙高之心,正是曹丕此時的心。

曹丕當了皇帝。當了皇帝的曹丕實在還是很有些隨和的,甚至隨和得有趣。既然已經當了皇帝,他再公開說舜、禹事迹是騙人的玩意兒就有些不得體,有些公然給勸進者難堪、打勸進者耳光的意思。

不過,曹丕既然能這樣說,也終究是因為心底明白得很:這些最積極遞交「投名狀」的人哪裡真正在乎黎民蒼生,哪裡真正知道什麼天命,不過是利欲熏心,敢於公開表演不要臉罷了。但他自己的皇位穩固,卻端的依賴這些不要臉的人。只有不要臉的人,才以功名利祿為自己的行為原則,一旦看準了於己有利,就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因此而朝秦暮楚,父母可打可殺,妻女可奉可送,沒有任何事是他們做不出來的。自己一朝登上皇位,正是這些人諂媚討好的最大目標,種種享樂或威風便只有自己想不到的、沒有這些人不能奉獻的。只要滿足了這些人對於功名利祿的慾望,他們哪裡會在乎皇帝是否公然譏諷自己,可能還以與皇上有特殊的親近關係為榮,喜不自勝呢!

皇帝未必願意身邊都是些不要臉的人。然而,人一旦要臉,總會有些原則,至少有些顧忌,便較難或至少不能利利索索地被功名利祿改變,任由驅使。所以皇帝雖然總是提倡、鼓勵大家還是儘可能要點臉,但對於真的有些原則的人,卻頂多只會有針對特定個人的有限包容,一定不會普遍地予以大用。尤其在緊要關頭,更是絕不吝惜於痛下殺手並大肆誅連,一定要將殘酷瘋狂發泄到極致的。

皇帝必須重用不要臉的人,其實皇帝最終只能重用不要臉的人,小圈子裡篤定大多是最不要臉的人,皇帝亦因此而不能不倍加警惕,懷疑一切人,時刻準備以不同名義逐、殺一切人。

人不要臉,與凶獸何異?利之所在,無論改換門庭或取而代之,無所不能為矣。就在勸曹丕當皇帝的人中,我們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司馬懿。日後,他的兒子將曹家財產變成了司馬氏的江山。那也本來是司馬懿的既定方針。這方針未必不是起始、萌動於勸進曹丕時。

皇帝要如何控制不要臉的人呢?道德品行也不是不講的,甚至要大講特講,日日講、月月講、年年講,但在皇帝,所謂道德品性、「舉頭三尺有神明」等等從來不過是說說而已,偶爾用作打擊敵對、宗派勢力的名頭而已,竟然真的意圖以道德品行繩墨不要臉的人,並作為長治久安之策,那可就是數千年難得幾見的幼稚了。

於是在泱泱大國之內,這幾千年來的真正政治史中,絕少有民人、民權、民心,在皇帝則首先、主要是駕馭群臣,即提防、控制各種不要臉的人以及更加不要臉的人,在臣子則首先、主要是撈取功名利祿,即為了功名利祿從不要臉發展到更加不要臉。借用《三國演義》中的一句話,正是:「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

特定的政治框架中,必然是、只能是這個樣子。

兩千年間,古人卻大都不以曹丕的那句話為然。在於他們,「舜、禹事迹」一定是真實的,沒有半點虛假,不允許有半點虛假,已經是信仰。他們甚至氣急敗壞,那是因為不能承受信仰崩塌的打擊,卻實在無力對曹丕予以強有力的反擊。就在他們心底,可能也對曹丕的論斷真實服氣,不能不承認「舜、禹事迹」渺茫難信,只不過,他們實在想不通暢的是既然皇帝為天子,必然乾綱獨斷,「朽木為官」、「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道,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不可改變,除了固執地信仰並不斷編造新的「舜、禹事迹」,小和尚念經般地念叨「無為而治」、不與民爭利、「積陰德」,寄託些星火般微小的希望,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可想呢?這樣的教化,也不是一點作用沒有吧。但這樣的教化,可也真是特定的政治框架得以延續、曹丕們總以「舜、禹之事」為念的土壤。

而換個角度說,既然總是有一個人、一些人騎在天下人頭上作威作福,具體由舜、禹們或曹丕們騎能有多大的區別?唯一的指望,只是無論舜、禹們或曹丕們當了皇帝,騎在了天下人頭上作威作福時,能為了自己的江山永固考慮,作威作福、胡搞亂搞得稍稍有些限度罷了。誠如是,則無論誰主導「舜、禹之事」,在大家,除了幾個「傻子」外,都不過是看看熱鬧、隨眾磕磕頭、走走過場而已。

還不能不承認:越是不要臉的人,越是沒有一點點原則、顧忌的人,越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越是慣會在特定的時刻,露出莊嚴肅穆的神情,使用慷慨激昂的語調,排列典雅華美的詞句,將醜陋無恥的場面調度得熱烈,將諂媚討好的氣氛哄托到極致,其中的熱鬧煞是好看呢。那也並非是天下人都不要臉,而不過是曹丕們只將表演的機會恩賜給這些不要臉的人罷了。舞台上儘管只有無恥,舞台後卻未必沒架著刀槍。

「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精簡版,全文無法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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