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風》三月頭條詩人：馮傑

編者按：

為展示更多優秀詩人的優秀作品，增強各大詩刊在網路上的影響力，中國詩歌網與《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詩林》、《綠風》、《草堂》等主要詩歌刊物合作，共同推出「頭條詩人」欄目，每月分別推薦一位「頭條詩人」，以饗讀者。

本期推出《綠風》2018年3月頭條詩人——馮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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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詩人簡介

馮傑：1964年生，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現為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獲過《詩刊》《星星》詩歌獎等。詩歌選入《中國新詩選》《中國詩歌年鑒》《新中國50年詩選》《20世紀漢語詩選》《青年詩選》《河南新文學大系》《星星四十年詩選》《創世紀10年詩選》等選本。出版詩集《一窗晚雪》《布鞋上的海》《翻版的月光》《中原抒情詩》《馮傑詩選》等。

《綠風》2018年第2期封面

2

推薦作品

詩島詩鈔（組詩）

馮 傑

金門高粱酒寫意

據詩人說 調製的方法是

兌以豪情

兌以紅高粱灼手的影子

然後密封陽光

時間以液體的形狀開始發酵

釀製液體的火 分上中下開始

往下流動

用於架起一道情感的軟梯子

一杯一杯來遞增與攀登

對飲是另一種製造酒程序

燒透兩岸陡峭上的碎石

飲以意象

飲以超現實主義加上魏晉之風

情感透明

再縱容一下醉了藍海峽

不是古人不敢貿然造次欠身

且不可翻版雷同酒史里的某一

段風雅

不會吟詩不要去飲酒

自己不成酒糟起碼鼻子會完成

多飲一滴都會超標

它會吸星大法灌滿舊月光

連夜築出一條讓漢字踩的路

在子夜 一個個漢字滿臉酡紅

開始搖晃

管管的咖啡

坐在2009年一張桌子上

咖啡飄香在1949年海上

海是一顆大淚做的

比硨磲大

咖啡湧起無邊蔚藍

殘陽在杯底 低沉著紅

山東在發霉的地瓜干氣息里

在發紅的眼眶

自殘破的軍靴抽出來航海線

你的眼裡 高過

青島的青瓦高過背後 高過

國父紀念堂的琉璃瓦 高過

琉璃瓦高過手中紙杯

高過 母親的那塊銀洋

辛郁說自己掉了牙

辛郁說自己掉了牙

露一些風

和歷史的碎屑

名字之郁是最繁體之郁

酒後我試一下

好傢夥，這麼多筆畫

中國漢字最茂密一棵大樹

枝葉多於主幹和咳嗽

牙齒掉落在詩行里

掉落在狼煙里 掉落在

那隻豹尾最後一枚紋錢里

卒章顯志

看到你

讓我知道

寫詩

從來不是用牙齒

碧果飲酒

果子一臉紅

就是秋天了

二大爺的秋天

大於所有大爺的秋天

或約等於所有二大爺

就是二大爺的秋天

我是河南

你是河北

我說長垣1949年前

屬於直隸

地理課上說中間隔一條河

現在卻隔一桌大大中中小小盤

子

隔著魚 豬 雞 海鮮和金門

燒

55個盤子大於創世紀

超現實主義大於現實

詩大於酒

你邀我同飲60年的風雨

張默領著詩

戴一架墨鏡

張默領著我看101大樓

大地上最高的一句詩

一個黑墨鏡老大

領著一個小嘍羅

像一個豐沛的句子

領著一個小意象

身旁穿過無數行蹩腳的詩

穿過著名的我不認識的名牌店

皮爾卡丹香奈兒人頭馬歐米茄

等等等等

草寇直奔書店

他讓我看到書柜子上獨立的創

世紀

靜靜站在角落 詩句很餓 肚

子委屈

這是管蕭的這是洛夫的這是大

荒的這是我的

孫女經常來能指出那一本是爺

爺的詩

老張默領著我看詩

戴一架墨鏡

領著一個蔥鬱的森林

半世紀了，還多五片新綠葉子

電話那端的周夢蝶

拿起電話

丹江的水就開始響了

中原鄉音

在話筒另一端掛著

一棵茱萸掛著

未改顏色

南陽話是瘦的

是土藍布的顏色

瘂弦不在台北

12年前你在忠孝東路等我

我失約未能來到

12年後我在忠孝東路找你

你在更遠的異鄉的異鄉

要是你在

迎接我的不是冰涼的儀器

會是你一雙帶泥土的手掌

和一棒新鮮的紅玉米

還有一排中原的牙齒

陳義芝的夜晚

在師大之夜

白千層開著白花

你攜帶著疲倦的詩神

夜半推開了月光

把30分鐘的詩

我們一一切開

薄薄的成片狀提煉舊事情

二十年前我給你寫過詩

叫《蜀籍的雲》

有一片坐在意象里

你邀我明天去南方的花蓮

時間卻邀我去北面的淡水

辛牧的鬍子

椰林的風暴

不鍍上顏色

島上之風生長自你鬍子

造風的鬍子

灰白參半

海藻也是海的一部分

捻須成詩有如下者

我知道古代有杜甫

和那些無須的詩人

詩句都用鬍子吊著

在幾個朝代里串門

我遇到了康芸薇

懷慶府的距離

到宋朝的距離

是用一段河南話就可丈量

她說

你說我們講河南話吧

在遠離懷慶府數千里的台北

你說飯前必須禱告 今晚

是上帝安排我倆見面吃飯

夜訪羅門燈屋

油質的詩句有捻子

這一刻都點亮

乾燥的詩句

噼剝噼剝

潮濕的詩句

海風吹遲鈍一些

閉住氣

明年可以再燃

最後把自己點亮

垂掛在藍星中間

3

隨筆

畫梅記

文/ 馮 傑

解構晚明遺老的一枝梅花。

——題記

「隔著山河歲月，我來尋找梅花」。——雪地里，那些喜歡著朱服者，大體是這樣情懷。不是尋梅，是找國家。

「梅花梅花開滿天涯，愈冷它愈開花。」少年時聽歌，鄧麗君是這樣唱道。黑暗裡橫起來一枝梅花。

前明遺隱的普遍特徵如下：有個性，有脾氣，有骨頭，喝烈酒不就菜。他們多是紙上抒懷，船上扣聲。以為山河不再是自己的，死也不留辮子，要和一方新版玉璽老死不相往來。在遺隱們固定的觀念里：每一塊石頭都吃草，每一塊石頭都帶著膻氣。

近日，河南的天氣預報說有暴雪。我開始等雪。那場暴雪一直在城外辦理進城的繁瑣手續，遲遲未來。等到今日鄭州來雪，我開始畫梅花。梅枝無限延伸，向上，向著你的風雪。我看到葉紹袁在三百年前一個冬日采梅，他終於得到一枝奇峭古拙的梅花，日記里記下有「同插瓶中。空山蕭寂，晚步庭階，深負明月」之嘆。他在因梅言事，因梅言史。

雪後我還看到一位雅人，走親戚去喝酒，竟一手提一包豬頭肉，一手拈一枝臘梅花。這類人在偌大城市頂多有兩個。北方這場來雪也不虛此行了。

「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王羲之《平安帖》如是道。他肯定也看到一枝梅花。想起來和你在雪中漫步，看到一路雪景。譬如：看到張岱的書房竟叫了「梅花樹屋」。傅山專門做一冊子「集古梅花詩」。八大畫梅樹即使露根也不畫土。

「看啊遍地開了梅花，冰雪風雨它都不怕，它是我的國花。」鄧麗君繼續在唱。黑暗裡有了第二枝梅花。

梅花是熱的，梅花是冷的，符合這些人的心情。天下之士，凡有了冷心情幹啥都熱不起來。怕的是早無「心燭」。今日梅花，前朝舊事，再說都是梅花無須淚點多，墨點無多淚點多。一時，采梅心情沉了，他肩上那一枝梅花顯得也重。

現在年代，則是經濟和金錢打敗氣節和立場。少有人或幾乎沒人再去作梅花和雪的比較。全球一體化，生存壓力大於梅花，梅花重大意義不再彰顯。此時，中國商人和中國官家都喜歡金錢豹的花紋不喜歡梅花。

人到中年，我也開始讚美房地產商不讚美梅花，讚美那些以梅花遮面的官員。這時，第三枝梅花就要出現。

齊白石開悟早，他脫離了梅花，齊先生不反清復明，他只反對無米的日子和飢餓，反對房價上漲。他畫梅花有境界，畫梅時只要訂者肯出大錢，可以反季節畫上一隻螞蚱，畫上一隻蝴蝶，畫上一隻蜜蜂。有顏色保護，草蟲客居京華，它們一隻都不會凍死。

這樣一想，畫梅不暢，我便收筆。我不反清復明，也不反對梅花下面的那一隻螞蚱。我知道，餓死事大，失節事小，然後才有花香。這才是毛和皮的關係，枝和花的關係。

4

創作談

詩路的顏色

文/ 馮 傑

黃·吃飯

對北中原飢餓的闡述有多種，歸根結底都是「胃空」。胃空永遠大於「腦空」。

小時出門，聽到走在街上的大人問候語多是「吃罷冇」？以後我問候人也如此。「吃罷冇」？當某種習慣滋潤到骨頭縫裡，會像玉石侵蝕，一生攜帶著那些小骨頭行走。難怪外省人聽到此話總奇怪河南人這種表達方式。見面問「吃罷冇」，像一個人一生的使命就是攜帶著一副空皮囊滿地行走。

記事時，我家堂屋門後永遠放著一布袋穀子，布袋比我個子高，布袋紋絲不動，大智若愚。父親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這一袋穀子不能動。它近似我家戰略儲備糧。

小鎮上正在響應黨中央「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指示。防空洞都挖到門口。

我爸說備饑荒的糧食最好用穀子。小米易生蟲子，大米易生蟲子，玉米易生蟲子，黃豆易生蟲子，高粱易生蟲子，只有穀子帶皮不生蟲。過去地主家糧倉都存穀子不存饅頭也不存麵包。

穀子長有一副中國鄉村卑微面龐，對抗飢餓和時間，這些沒有脫衣服的穀子最是恰當，穀子一旦脫了衣服，就叫小米。

歷史和現實的殘酷讓父親保留有他的鄉村經驗。

父親還告訴我「飢了不洗澡，飽了不剃頭」，都是常識。常識是家常話，但讓人受用。吃飽去剃頭坐在凳子上會窩憋得慌。我一年累計剃頭六次，平均倆月一次，很少有吃飽後去剃頭的個案。

我最喜歡和姥姥炸油饃，近油鍋台先得餅。吃油饃後滿手殘油要在頭上抹抹，頭髮除了烏黑髮亮，還能證明你吃過油饃。出鍋第一碗油饃不允許我吃，姥姥要先敬神，端上神龕。鄉村的神面對現實，大都不太講究，平時沒有油饃上供，神供享一碗熥紅薯也毫無怨言。

鄉村的神是體諒人的，是樸素的，不愛多說話。

白·讀書

開始讀書，閱讀選擇有限，許多書是不能出頭露面的，只能在暗處遊走。我家不是書香世家，能看的書更少。

父親讓我抄《毛主席詩詞》，抄書時，我偏偏喜歡正文後面注釋的那些部分，可以延伸，從中我學到正題里沒有的知識，它們比主題生動，一如精緻的瓜蒂。父親為數不多的書架上有一本沒封面封底的詞典，厚如磚頭，裡面標著「康有為」「賽珍珠」名字處打著紅叉，以示閱讀者的立場。我對這些人倒心生好奇。就像老師說鄉村教室牆上的紅線頭不能摸，我偏要摸，終於嘗到電擊的滋味。它們是顫抖灌頂。

四十年後，在拍賣行我看到林散之這類書家寫的題材也是毛主席詩詞。他是自覺的，我是父親強迫的。我是鋼筆字鉛筆字，不能上拍。

父親還讓我抄《漢語成語小詞典》，這書的用處不在當時。源遠流長，潛移默化，以致我現在罵人最生動的語言來自童子功。罵人字數越少越有力量。

父親陸陸續續給我買來《陳毅詩選》《朱德詩選》《郭沫若詩選》，我還會背郭沫若的詩詞「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

生活里我父親是一位實用主義者，1980年社會招工，我在上高中，他說先有一個「鐵飯碗」才保險。我17歲時考入當地農業銀行，當上一名鄉村信貸員，騎一輛破車，在黃河灘區收貸款。現在看父親當年的選擇非常英明。

我在長垣縣城當了近30年銀行小職員，在賬表背後寫詩，聆聽水聲。我安慰自己，雖說沒上大學，但大學生們高考時用我寫的一篇文章。儘管我——做題也不及格。

上小學時我最羨慕供銷社售貨員，紅男綠女，他們都是公社幹部子弟。生活里除了錢，還需要布票，糧票，肉票，糖票，油票，自行車票。我後來有收藏糧票的習慣，至今收藏有一張長春某區的半兩細糧糧票，像一捏白面。

鄉村教師對學生安慰說，等台灣解放了全村都有白糖吃了，到時肯定要甜死你們。大家都笑，單等著甜死的那一天。我跟隨老師提著石灰桶刷標語，鄉村青牆上，房子屋山上，都留有墨寶，寫的是「解放台灣島，活捉蔣介石」。後來蔣介石沒抓住，我老師先病死了，他清瘦如一棵竹子，壽限沒有比過蔣介石。

八十年代，台灣校園歌曲流行，我還會唱《外婆的澎湖灣》。再後來的流行潮我就落伍了。有次閑聊時談理想，一位堂侄子理想是「解放台灣島，活捉林志玲」。我問林志玲是誰？他們先吃驚，後大家齊笑：「你連林志玲都不知道哇？」

他們境界和我當年是天壤之別。

小鎮書店那個白皮膚卷黃毛的姑娘經常在我夢裡出現。我覺得我偷聽靡靡之音的鄧麗君就是這個模樣。後來看到磁帶上鄧麗君的照片咋變成了圓臉？我找媳婦有了參照物。

到了1975年，我11歲，在這一年，88歲的蔣介石沒有被活捉卻客死孤島。過了不足短短一年，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了，我最早抄過他老人家的詩詞；朱德委員長去世了，我讀過他的詩詞；周恩來這一年去世了，我沒抄過他的詩詞。唐山大地震，震源炙手如烤紅薯卻離河南的小鎮遠達近千公里。惶恐像霧霾瀰漫小鎮。幾位偉大的對手生前吵鬧鬥嘴，最後都在近似的時間段告別世界，一如神約。在天堂還要國共合作嗎？阿門。

小鎮天空頓時是陰的。毛主席竟也會死？全校學生人人都帶黑袖章，老師別著小白花，小鎮上空隱隱飄起哀樂伴著落葉，旋律低沉，有暗處的力量，我們一家人覺得天要塌下來了，沒有毛主席的日子可怎麼過？

門後那一布袋穀子記不清是哪一年消失不見。

父親讓我抄毛主席詩詞的最大收穫是寫詩一定要精簡，要押韻，鏗鏘有力。譬如「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上世紀80年代，我發表詩歌習作，第一首詩要按內外兩種來說：內刊是縣裡1980年的《蒲公英》雜誌，公開的是1981年的新疆石河子《綠風》，那時《綠風》還是《綠洲》雜誌的刊中刊，艾青題字。

「蒲公英」，「綠風」，都有聯繫，是和春天有關的美好的詞。

20年後，我在北京趙堂子衚衕見過給毛主席改詩的臧克家先生，我佩服地讚歎：您還給主席改詩啊！把「原馳臘像」改為「原馳蠟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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