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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業餘歷史學家」眼中的晚清現代化困局

一個陰雨綿綿的冬日下午,姜鳴背著半舊不新的書包、穿著黑色外套、手執一把深藍色長柄雨傘,靜靜地出現在茶館。他的樣子,如一位教師,倒讓人很難將他與長年擔任國企高管的職業經歷聯繫在一起。只是,那一口上海普通話以及說到高興處的陶然忘我,經年未變,與一位作家32年前的記憶隱隱重合。

那是1986年的初夏夜晚,幾位到北京參加一場研討會的上海朋友到這位作家家中相聚,大家慷慨激昂地談論著「企業家集團」「知識分子獨立人格」,接著話題滑向了中國近代史。他還記得,「一臉機靈的復旦歷史系畢業生薑鳴,用他清脆悅耳的上海普通話說起1884年中法馬江海戰」:「他們很Gentlemen的!」「派人給法國人送信,說對不起,我們還沒準備好,請於明天下午開戰!送信的魚雷艇剛接近法國軍艦,法國人突然開火」。

大家先是笑,然後是久久嘆息。後來,姜鳴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寫下這樣幾句話:「作家的筆應當如實記下這種拼搏,而歷史學家,還要從正面到背面,去剖析發展的規律。搞歷史的人,有時很豁達,說,哦哦,這事,古已有之。有時又很苦悶,覺得路太難走了,中國太苦了,怎樣才能走出周而復始的循環,進入幸福的樂園呢?」他相信,「過去中國走過的道路,決定了未來中國的發展」。

1991年初版的《龍旗飄揚的艦隊——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及1995年初版的《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正是對這條艱難道路的重現,也蘊含著治史者對打破「周而復始的循環」的思考。「我希望通過近代海軍把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寫清楚,寫我們做出了怎樣的努力,又如何會失敗了。」回憶起當年執筆寫作中國近代海軍史的初衷,如今已是上海國盛集團副總裁的姜鳴如是說。

「濟遠」,中國第一艘裝甲甲板巡洋艦。特點是在艦體中層水平方向敷設裝甲,其中央拱起,兩側斜至水線下,像龜殼覆蓋住主機艙,當時亦譯作「穹甲快船」。

這兩本書是姜鳴的代表作,影響頗大,一再重版,各個版本的豆瓣評分都在8.5以上。去年年末,《中國近代海軍史事編年(1860-1911)》出了新版。這一版的《編年》是基於《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擴充而成,吸收了他對20多年間出版的大量新見史料的梳理,新增篇幅已達到一半以上。、

上世紀90年代初投身證券行業之後,姜鳴很難再有時間和精力完成如此大部頭、連續性的學術專著,可中國近代史在他心裡縈繞不去,散文寫作於是成為他承載歷史思考的新選擇。多年來,他陸續發表在報刊上的文章,大都通俗曉暢,角度獨特。他要求自己以嚴謹的學術規範去完成這些散文,「要麼有新的史料,要麼包含著我自己的新觀點,沒有一篇是隨隨便便處理的」。這些散文,也被結集成兩本書——《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初版名為《被調整的目光》)以及《秋風寶劍孤臣淚: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續編》。他現在的寫作速度,基本上是一月一篇,過一段時間,散文集就可能會出三編、四編。

「我昨天又發了一篇文章,是講李鴻章與科舉制度的。」春節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周一,姜鳴略帶興奮地說。那篇文章題為《綿延千年的科舉制度,是怎麼消失的》。大部分人都在走親訪友的長假,是他少有的可以自由支配的大段時間,他都貢獻給了讀書和寫作,一如他這30多年「業餘學者」生涯里一貫的時間支配方式。

李鴻章的外交,只是收拾殘局

第一財經:完成了《龍旗飄揚的艦隊》和《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這兩部較為厚重的學術專著以後,你轉而寫了大量散文,為什麼沒有繼續寫大部頭?

姜鳴:我所有的書都是利用業餘時間,在晚上寫的。寫《龍旗飄揚的艦隊》的時候,我還熬得住,還能規定自己每天寫多少字。後來因為事越來越多,按照一本書的體例寫下來,可能就會更累一點。我是1992年進入證券行業的。此後,寫這種大部頭專著的精力就不夠了。散文的寫法比較輕鬆,自由度也大一點,不需要跟著章節推進。但我也從未把這些在網站、報紙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當成一般的稿件隨便處理,都是有大量精力投入的。我儘可能寫得通俗,但都按照學術規範標註出處,每一篇都有自己的觀點或者新的史料。這些文章相互之間聯繫雖然不緊密,但是放在一起,你可以看到我對中國近代史的看法。

第一財經:在《天公不語對枯棋》和《秋風寶劍孤臣淚》中,有7篇是關於李鴻章的。包括你最近(2月25日)發表的《綿延千年的科舉制度,是怎麼消失的》,也是以李鴻章為主要人物。圍繞他寫那麼多篇,是有所指向,或是為了澄清什麼誤解嗎?

姜鳴:在以往的概念中,李鴻章是一個漢奸賣國賊。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組織淮軍,鎮壓太平天國;另一方面,就涉及到他簽訂的《馬關條約》和《辛丑條約》,這些條約都讓中國面臨喪失主權、承擔大量賠款的境況。我自己的基本觀點是:李鴻章是最早看到中國身處現代化變局,並需要學習西方的官員。當然,當時民間有馮桂芬、魏源等思想家也發表了這樣的觀點,但在封疆大吏中,有這樣的認識並落實在行動上的,他可以說是第一個。在推動現代化事業,比如造船、海軍、電報、西醫、新式學校等方面,他都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李鴻章是一個始終處於尷尬局面中的人。在當時的清政府,大家普遍不願對外交事務表態,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得不承受許多壓力,挺身而出。甲午戰爭中,他的隊伍有很多問題,比如貪生怕死、相互拆台、本位主義等等。戰爭失敗,只有李鴻章出面談判。他徵求慈禧太后和光緒的意見,沒有確定的回應,拉著翁同龢一起去,對方又拒絕。但條約簽訂後,輿論又指責他賣國。李鴻章的悲劇是,他要做事的時候,缺少各方面的力量;在他失敗之後,責任都是他來背負。他並不是主觀上要讓國家變壞,而是國家這時候已經到了非常壞的地步。他的外交,其實只是收拾殘局。

第一財經:你說過,你的文章都有一個「長大」的過程,往往是先從一篇短小的文章開始,不斷關注這個題目,之後慢慢把文章「養大」。那麼最初對中國近代海軍的研究,又是如何萌發的?

姜鳴:我在復旦大學歷史系就讀時的老師沈渭濱說,寫作一定要從專題研究開始,逐步變成一部書。在學校里,老師給我的題目是晚清,我當時就要編寫大事記,把每一天的事情串聯起來。那時候,沈老師規定我要做一些專題研究,如海軍的經費,海軍的訓練,海軍的教育、留學、建設等,這需要我對專題要有個整體想法。所以,《中國近代海軍史事編年》其實是《龍旗飄揚的艦隊》的基礎。老師當時希望我能夠有根底地寫,而不是拿起筆來就寫。畢業之前,我的一篇文章《北洋購艦考》在復旦大學學報上發表,當年我們這一屆文科在校生中,我是唯一在學報上發文章的。

受過專業訓練的業餘學者

第一財經:你說自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業餘學者」,這種「業餘」的狀態分別有什麼優勢和限制?

姜鳴:我沒有在核心刊物上發表論文的壓力,不用為了評職稱或科研經費而寫作。我曾經也在《歷史研究》、《近代史研究》這樣的學術期刊上發過文章。但是學術期刊發稿,都需要等待很長時間。我曾去問過期刊編輯,他們就讓我不要著急,別人都急著評職稱,我晚一期沒關係。我想我也確實沒有壓力。

後來,我就不再給專業學術期刊投稿了。想著寫一些通俗文章,投稿給大眾媒體,讓大家都能看到。但這些散文,從規範、觀點的尖銳程度和素材搜集上,都要達到能夠發表論文的程度,有些還是用了比較罕見的材料。

作為業餘研究者,弱勢當然有。比如,我沒有那麼多圖書資料,也沒有時間出去參加學術活動。與學術同行保持交流,是非常重要的,但我不可能放下工作跑出去。

第一財經:進入復旦大學前,你曾在飛機製造廠當過4年工人。在你的研究中,你不光關注體制,也非常關注近代海軍在技術上的突破。

姜鳴:洋務運動是一個失敗的事兒,但是在技術上有了一個開端。生產力的發展應該得到關注。我做歷史研究,也從事實體經濟,會更關注技術這件事。

從現實來看,很多東西,我們國家造不出來,就等於是被別人捏住了軟肋。我們現在製造大飛機、半導體集成電路的晶元、發動機,為何會引起外國人的擔憂?因為這是他們掌握的一些關鍵技術,很怕被外國學去。被中國人學去之後,我們能夠把它變得很便宜。比如,就我所知,我們的ARJ20就比世界同類飛機的售價低不少。但我們從國外買一台小小的半導體晶元刻錄機,就需要1.5億美元,相當於好幾架大飛機。因為我們做不出來。

這就是容閎當年告訴曾國藩的,不要去看槍炮,而要去看製造槍炮的機器。沒有製造業的進步,你只能去購買成品。

即便有了成品,在模仿的過程中,有些工序能看懂,但有些看不懂。這時候,你敢不敢稍微改動一下?一定不敢。就算是想通了為什麼那麼做,但材料和加工跟不上,也不行。這是一個很完整的從設計到製造、從概念到工藝的過程。

第一財經:你曾說,《萬曆十五年》和《光榮與夢想》這兩本歷史著作給你留下的印象特別深。《萬曆十萬年》也包含著作者對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關切,其中提到比較多的就是缺乏「數目字的管理」,是導致現代化無法順利推進的原因。就你看來,洋務運動失敗的原因又是什麼?

姜鳴:我的觀點是,洋務運動不是完整的現代化,只是一個單兵突進的事情。現代化要分兩方面來說,一個是國家的觀念和體制,另一個是技術。當時海軍是一個近代化的兵種,它牽涉到國家的方方面面。如果沒有完整的現代化,它是不可能成功的。

北洋海軍一度很強,但是軍備需要持續不斷地投入。也就是說,不打仗的時候,依然需要投入。當時國家經濟實力很弱,政府的收入一年只有(白銀)8000萬兩上下,要賑災,要支付公共建設,還要應付軍費。而搞現代化,又會增加許多新的開支。時間一長,財政不堪重負,每向外國學習一樣新東西,就會招致國內的反對。

當然,這筆開支其實也可以形成經濟收入,但我們沒能運作起來。當時中國的現代化沒有良好的工業基礎,所以就很難支撐下去。

第一財經:現在,你供職的上海國盛集團是中國國產大飛機的投資方之一。你在微博和微信上,也時常發一些有關大飛機和中國海軍的內容。你早年的學術興趣是否左右了之後的職業選擇?

姜鳴:進入大學之前,我在飛機製造廠當過4年工人,現在國盛集團工作,又是中航民用航空電子公司的董事,當然會非常關心大飛機。這首先是一份工作。當然,對待一份工作,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態度。因為我有這個背景,所以對這些事情,有一種超過純工作的興趣,會更為關注一點。對我來說,有一種情懷,讓我對這件事情的關注更深。

對海軍和航空母艦,我也一直非常關注,是發燒友和軍迷級別的。不過,這種關心就是一種業餘的關心,我並不參與它自身的發展和建設。

《中國近代海軍史事編年》

姜鳴 著

三聯書店2017年7月版

《中國近代海軍史事日誌(1860-1911)》

三聯書店1994年12月版

《龍旗飄揚的艦隊

——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增訂本)》

三聯書店2002年12月版

《天公不語對枯棋:晚清的政局和人物》

三聯書店2006年1月版

《秋風寶劍孤臣淚:晚清的政局和人物續編》

三聯書店2015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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