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一生
那個時代的絕大部分女人都沒有選擇生活的權利,她們所能做的,是抓緊眼前唯一的可能,看生命能隨之漂泊到何方。
1940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國民政權,此時距離日本發動南京大屠殺剛過去三年,原本人煙稠密,紅塵繁華的南京城現在滿目凄涼,荒煙蔓草,如同一座廢城。
同一年,一個女嬰降生於南京。
女孩至今不知道她的具體出生地點,也不知親身父母是誰,她模糊的童年記憶里,有印象的是被養父母撫養到6歲以後,被送到某戶陳姓人家作童養媳,這一生,她有沒有動過尋找親身父母的念頭?我想,肯定有,只是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無處可尋,而之後滾滾歲月中,子孫滿堂時,再去追根溯源,又顯得無謂而神傷,於是,這個女孩的一生便以這種語焉不詳的方式為開端。
作童養媳的日子都是相似的,陳家兒子比女孩小兩歲,天生體弱,女孩倒是身強體壯,什麼活兒都能幹,更難得天生溫柔懂事,很得陳家父母喜歡,如果事情這樣發展下去也不錯,畢竟在60年前,承擔得起童養媳的家境應該都還算殷實,然而陳家少年活到12歲時感染風寒,一命嗚呼,女孩的存在也就隨之尷尬起來。
就被當作女兒養了幾年吧,她說。
哪裡是女兒?
南京城裡的小市民階層,無需女孩挑水劈柴做農活,卻要起早貪黑,做飯洗衣服,侍奉二老,自然是沒有學可上的,女孩沒有比較,也不覺得為苦,時為1958年,新的國家建立,百廢待興,這曾經無比冷清的廢城,彷彿一夕之間煥發青春,逐漸邁入青春期的女孩也多少受其影響,感到一絲萌動。
她可以去工廠做工,也可以重新接受教育,似乎一夜之間有無數可能擺在面前,然而此時,陳家託人把女孩介紹給一個做商店學徒的小夥子,見面一個月後,兩人便結婚了,從此,女孩和陳家再無關係。
男孩大她5歲,來自上海浦東農村,家裡幾畝薄田,一個寡母,一個幼弟,在家鄉靠種田實在苦的活不下去,便托家族裡的叔輩在南京招找了一個商店學徒的工作,從伺候師傅,打雜做起,想學點生意,掙個謀生,來了幾年,攢了一點錢,便想著先成家再立業,如是,與女孩相遇,成此姻緣。
在現代人看來,婚姻已逐漸可有可無,無非是自我越完整,經濟越發達,婚姻所提供的生存依傍功能便越被削弱,在那時,她和他的自由卻僅僅是半個月後或1個月後領證,你喜歡粉色窗帘還是紅色窗帘,我都可以在我那間店鋪後的小房子里掛上。
女孩搬進了年輕學徒的住所,從侍奉家老變成侍奉老公,我想,當時兩人的生活雖然局促,但新婚多少是甜蜜的,畢竟,年輕時候的他,長相頗漂亮,有幾分混血兒的模樣,也畢竟,這些年,這是第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她可以完全照自己的心思,打造這個小小的空間,照料這個漂亮的男孩,以及,一大一小兩個女兒,再以及,肚子里的另一個。
然而,是的,我又要說然而。
那一年,某國營大廠開始在內地某小城建造分廠,打算在全國招收一批年輕工人去內地支援,待遇很不錯,他看到這個機會,想著反正在南京也是寄人籬下,還不如去國營單位穩定,於是報名,順利被錄取,馬上就要出發。他對女孩說,我到那邊是拓荒,安定下來就把你帶過去,這段時間你去上海吧。
女孩很聽話,拖著半年的身孕和兩個女孩,把南京城市戶口轉到上海浦東農村,把自己的命運也轉到這塊完全陌生的地面,她從一個城裡人,變成一個必須學會種田,操持農家,照顧長幼的年輕主婦。
對於命運的一再轉變,很難揣摩當時女孩的心思,跟丈夫離別時的不舍?人生地不熟的慌張?乖戾的婆婆,一無所知,從頭學起的艱辛?第三個孩子降生,而全家唯一唯一的勞動力只有自己的恐懼?
不得而知,生活也沒有給她提供別的可能。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十年里,丈夫只有過年過節才回來,其他時日,她獨自努力,然而整個生產隊里,其他人到年底都能拿到分紅,只有她,忙死累活,卻還倒欠,好在三個女兒逐漸長大,大女兒拉扯二女兒,二女兒拉扯三女兒,就這樣彼此幫扶,竟然日子還能勉強得過,女兒們,也有學上。
夏天,她從田裡抬頭,看著女兒們在門前的池塘里用木盆玩水,既覺得提心弔膽,又感到一絲甜,這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即使不知來處,好歹,知道歸處。
女兒都不愛上學,最大的上到高中,老二初中上了半年就不上,老三倒是乖巧,把初中讀完,這時,女孩已不再年輕,婆婆也已去世,小叔成家立業,那一邊,丈夫總算在內地安定下來,工廠給分了宿舍,一家人坐了三天兩夜的船,從長江港口駛入又一個陌生的小城,好在,這一次,他在這裡,根遲早能長出來。
小城很小,也很荒涼,出了廠區,到處都是農田,雖是城市,也只有一條不過幾百米的商業街,幾家零零落落的國營商店,但是廠區里,什麼都有,學校,幼兒園,技校,宿舍區,農場,各種工廠,這是一個城中之城,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女人在丈夫的幫助下也進入工廠,從合同工做起。
第四個女兒是在她四十歲時降生的,常年勞作讓她身強體健,生產超乎想像的順利,幾十年後小女兒還常說,如果不是老媽身體好,也許當年我都沒機會出生。
女兒們一個接一個進入社會,老大進了廠辦幼兒園當教師,老二和老三經過社會招工,進了另一家工廠,老四長大,上了技校,畢業後也進了這家大廠,小女兒最不省心,談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戀愛,把自己搞的很受傷,幸好,終究遇到一個家境性格都不錯的小夥子,結了婚,成了家。
四個女兒,全都在這座小城生了根,女人回頭看看熟睡的男人,他老了,她也老了。
60歲時,她退休了,男人也退休五年了,退休工資不錯,她放下心,想著總算能歇一歇,也許可以旅旅遊?
然而。
男人不甘寂寞,跟老夥伴開始創業,做麵粉生意,開了個小廠。結局,你自然能料到,完全陌生的領域,起起伏伏,起早貪黑,最後不得不宣告失敗,那一年他倆憑空多了五十萬的債。
女人有沒有在夜裡流淚,不知道,她總是那麼溫順平靜,只是支起一個早點攤,賣粽子,牛肉粉絲和餛飩,開始早上五點起床包粽子,做牛肉湯,七點營業,做到下午,然後盤點,買粽葉,米,粉絲,牛肉和其他原材料,晚上則把粽葉/米/粉絲都泡上,牛肉鹵上,肉餡剁好,早上五點,起床準備,就這樣,日復一日,周而復始,五年之後,他們還請了五十萬。
生活似乎從這一刻才開始真正安定下來,也許所謂的老年就是終於無風無波,只是總免不了偶爾的蟲嚙。
四個女兒各有各的家庭,大女兒嫁了個有上海市區戶口的男人,一家人在小孩該上大學時回到上海,二女兒嫁給本地人,男人性格不好,風波不斷,搞的小孩性格也執拗古怪,三女兒快退休時,搞了一場婚外戀,還是網戀,差點離婚收場,好在最後挽回了,小女兒嫁的最好,老公性格柔和,小孩也懂事。
女人在年夜飯時看看圍坐一整桌的孩子們,又看看身邊的他,內心只希望他和自己,都能活的更久一些。
只是每一年,他都老的更明顯,每一年他都要進幾次醫院,不是肺炎,就是結石,雖都不是大病,她知道,他的身體,是在給年輕時還債。
好在,女人總是健康的,她還有力氣,能推著他的輪椅慢慢走,她依然耳清目明,給男人打開氧氣管從不會按錯鍵,她始終溫柔平順,面對命運的一再轉折,終究守住了一份安定。
來這世上時,她孑然一身,不知出處,75年後,她開枝散葉,在這世上赤手空拳創造了一群人的開端。
命運從沒給她選擇的權利,女人卻在力所能及內,實現了自己的可能。
這是一個女人的平凡,也是一個女人的偉大。
她是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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