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與大背景，宋沒用究竟好在哪裡？
我是正月初九到的學校，初十一大早去圖書館借了三本書，《對於歷史，科學有話說》、《檀香刑》與任曉雯寫的《好人宋沒用》。第一本書在我借來後三天就被封了，京東上能夠找到的二手版本已經漲了6倍價錢，圖書館也撤回了借閱權。《南方周末》新近評選出2017年年度十大好書，《對於歷史》與《好人宋沒用》赫然在列。
圖：《好人宋沒用》樣式
如果一定要概括一下書本的內容，按照時間軸順序，宋沒用出生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嬰兒時，全家流亡上海，苟活在貧民窟。十歲左右，父親因酗酒身亡，席捲上海的大瘟疫帶走了大姐，二姐因不滿家庭貧窮，逃亡至有錢人家，此後不久，母親因貧困而浮腫身亡，大哥料理完後事後一走了之。宋沒用討飯至楊姓人家，被收留做喪妻的楊仁道的老婆。產子後，楊母身亡。四九年前夕，丈夫被國民黨抓走，從此杳無音信。宋沒用與四個孩子被曾經好心收留的劉家人趕走，流落街頭之際被佘太太收留當做傭人，四處流亡的大哥被宋沒用撞到，卻在佘太太家貪心吃了摻有老鼠藥的花生米而被毒死。轉眼數年過去，孩子們漸漸長大，文化大革命隨之而來，紅衛兵將佘先生帶走，傭人老金被批鬥致死，佘太太家被抄光。又幾年後，佘先生也被批鬥死，佘太太失蹤。為響應國家號召，大兒子毛頭與兒媳前往西部開發，小女兒白蘭前往雲南建設，卻都沒有再回來。改革開放以後，二兒子戰生炒股賺了錢，將宋沒用接進新買的百平米洋房，第二天，宋沒用就從馬桶上摔下而死，死前一直惦念著小兒子歡生的女兒——也就是自己的孫女小怡。
圖：《好人宋沒用》作者任曉雯
書的前半部分讓我想起余華的《活著》，那個名叫福貴的老人不也是這般的一生么？活到最後，親人們一個個死去，只剩自己和一頭牛頑強地活著。書的後半部分陷入些許瑣碎的敘事之中，不似《活著》全書緊快的節奏，倒顯得有些婆婆媽媽，儘是些日常生活的拌嘴吵鬧，這樣的背景下，宋沒用逐漸老去。這部分倒似《陸犯焉識》的後半部分，老幾回到家中之後的處境，和宋沒用的處境，頗有相似之處。婆媳關係永遠是家庭生活中少不了的描述，可憐的宋沒用到死也沒能抱上孫子，小兒子歡生的孫女更是嫌棄宋沒用非上海人，而是蘇北人的鄉下人身份，到彌留之際，她仍然挂念著孫女小時候把自己當馬兒騎的歡樂時光。老金——也就是佘太太的傭人——曾經愛戀過年方二八的宋沒用，他說，我多麼希望老時老金家有一堆小囡繞膝。諷刺的是，老金的老婆流產了，宋沒用的大兒媳出軌了二兒子。
合上書本的一刻，在我心中依然沒有一個清晰的，足以用手觸摸的宋沒用形象，彷彿她並不曾有血有肉。可矛盾的是，我記得她收好佘太太為她謄抄的聖經每日念誦、我記得她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地主階級將袖子挽起展示出老繭叢生的手給紅衛兵看。為什麼我單記得這些細節卻不能一時串聯起來——如福貴那樣，三個小時的閱讀便使福貴的形象深刻印在我腦海呢？
我能給出的答案便是，七十年的時代變遷濃縮在一本書中，顯得有些太快，而隨著時代變遷展現的，不是一幅幅強烈的生死對比圖畫——例如福貴兒子有慶為區長輸血而死，孫子苦根多吃了一碗豌豆噎死——而是一幅幅平常的生活畫。今天老虎灶生意不好，是不是要打仗了？兒媳婦這幾天老是嘔吐，是不是有喜了？前期的敘述太快，後期的敘述卻又太慢，我一時不知腦海里該留下哪一個宋沒用。
亂世浮萍，百歲漂泊，一個個還沒來得及看清的面孔不斷遠去，為什麼說宋沒用是個好人？我想，不作惡，便是那個年代最偉大的好了。饑荒盛行之時，宋沒用母親剛死家便被占，小女孩沒有報復而是一人出門討飯；老虎灶剛紅火不久，面對劉家人的蠻橫，宋沒用選擇了忍耐和諒解，及至被劉家趕出門外，還在勸大兒子毛頭不要意氣行事；文化大革命時期，宋沒用眼睜睜望著自己服侍的一大家子逐漸破碎，先生死了，在見到太太的最後一個夜晚，宋沒用讓太太幫她謄抄一段《聖經》上的文字以減輕自己的罪孽，可是太太並不是她舉報的，她沒有舉報過任何人，她為了什麼而贖罪呢？她拜毛主席畫像，拜耶穌，也拜觀世音。她的哥哥宋大福一無所成，把妹子當成取款機，宋沒用為了這個哥哥甚至偷過金條，她忍耐宋大福無底線的打秋風，她恨她有這般流氓的哥哥，可是宋大福死的時候，宋沒用卻還在為他前往貧民窟討要鈔票的路上。媳婦生了女娃，宋沒用毫不嫌棄，百般侍奉，媳婦的親娘在同一個晚上抱了孫子，宋沒用儘管羨慕，卻毫不嫉妒，倒是默默忍受親家嘲諷，等到親家的孫子診斷出腦癱時，宋沒用又難過的掉下眼淚，同情這個無比嫌棄宋沒用鄉下女人甚至不允許她來看孫女的親家。
改革開放，年逾七十的宋沒用上戶口的時候，她對兒子平生說，我的名字是「梅花」的「梅」，是「梅用」，不是「沒用」，兒子卻嫌母親事多草草登記了事。我想起我的奶奶，在我還小的時候，我說我的鉛筆買錯了，老師說要中華牌的。奶奶二話不說從陪讀座位跑幾里山路回村上買新的帶到教室；現在奶奶老了，大年三十打電話說對聯買錯了，「福」字少買了一張，我卻不耐煩地對她說，多貼一張「春」有什麼不好？還不是一樣過年。想起這茬，眼眶紅了，我的奶奶多像宋沒用啊，我又多像那個白眼狼兒子啊。
奶奶大年初五在家裡摔了一跤，送到了醫院，我還在同學家吃酒。初七，連欠債數十萬一直不回家的表哥都到醫院來了，一大家子齊聚病房，那一瞬間我切實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我不敢相信，這個瘦弱的床單上的一個小點，就是那個曾經背著我踏過雪地去上課的女人，我不敢相信，有一天她也要離我而去，我在恐懼，這一天似乎愈來愈近，近的彷彿就在眼前。
戰生給宋沒用買了一套房，在搬家那天，宋沒用已經聽不懂兒子說話了，以為兒子又像小時候那樣在學校闖了禍，當著鄰居的面數落起戰生，戰生十分惱火，同宋沒用吵了一架，憤然離去，沒想到，這竟是永別。我在想，我們永遠都料不到最最親愛的人們何時就會像宋沒用，像宋沒用生命中出現過的那些人一樣悄然而逝了。子欲養而親不待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或許只有體會過才會明白，同耳背的老父親，頭髮花白的老母親發脾氣又是一件多麼不肖的事，或許趁早就應該明白。
跳出故事，宋沒用好在她是一個典型的映射，在這個映射里，我看見了年青時剛生完我爸就被大隊趕去勞作的奶奶，我看見了因為媽媽偷偷出去廣東打工發了三天脾氣的外婆，我看見相識第一天就相互愛戀的爸媽，我看見拉家常時偷偷控訴奶奶重女輕男的姑姑，看見因為不想復讀被爺爺用皮帶抽去上學的爸爸。在波詭雲譎的時代背景下，平凡的宋沒用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宋沒用的影子，每一個人都應當做好人宋沒用，不論最後報應如何。正如那段宋沒用用了梘木盒子裝著的字條，上面佘太太謄寫著：
「所以，我們不喪膽。外形雖然毀壞，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我們這至暫至輕的苦楚，要為我們成就極重無比永遠的榮耀。」
與其說，活著總要死去，毋寧說，活著是為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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