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無敵艦隊覆滅的神話是怎麼被改寫與扭曲的

無敵艦隊覆滅的神話是怎麼被改寫與扭曲的

原標題:無敵艦隊覆滅的神話是怎麼被改寫與扭曲的

無敵艦隊是敗於「上帝之風?

無論災殃臨頭還是捷報入耳,皆能神色舉止不異於常,這就是腓力二世的公眾形象,也是他生前便為世人津津樂道的傳說之一。還是齠年小兒時,他必然已經多次聽到過父親的事迹,當皇帝查理五世收到帕維亞大捷的喜訊時,他的面無喜色引發了眾人的廣泛崇敬。也許他早就決心效法父親的言行,而後又發現如此行事本來就更為容易,因為他的天性恰恰不那麼生氣勃勃。

無論如何,當他的統治來到第三十三年時,腓力已然在許多傾慕者的眼中化身為一位行為世范的斯多葛主義基督徒,關於他在艱難險惡中的凜然自持,有不下一百個繪聲繪色的故事在民間傳頌。

其中的一些好似經典喜劇,有這麼一則故事,說有一位新來的秘書,他對於尚未諳熟的職責頗感緊張,在從國王手中接過剛剛寫好的羊皮信紙,接著要用沙來打磨時,竟錯拿起墨水瓶倒了一紙。他嚇得瑟縮成團,滿以為會觸怒龍顏,卻只聽到了國王溫和的聲音:「那是墨水,這才是沙。」

還有一些故事像是感傷的逸聞,它們描繪了國王對於長子和繼承人堂卡洛斯經年累月的忍耐,這位王子的乖戾當時正因為神志不清而日漸加重。在腓力駕崩後的十年里,還有許許多多類似的故事流傳開來。很自然地,那些對他心懷同情的編年史家能夠從中擷取一些合適的片段,來彰顯他如何在生命中最為失落的時刻仍舊保持鋼鐵一般的自控力。

當然,這些故事沒有一個可能是真的。腓力根本沒有機會展現他那面對不虞之患時聞名於世的堅毅風采,因為無敵艦隊戰敗的全過程是一點一滴緩慢地為他所知的。此外,我們很難相信腓力會如此突然地責怪起上帝安排的風浪,因為他派這支艦隊出海正是為了做神的僕人,特別是他還從梅迪納·西多尼亞的日記里獲悉,截至8月21日,無敵艦隊一直在天氣上佔盡優勢。儘管肉身凡胎的承荷能力是有限度的,人們大可相信,當壞消息來臨時,腓力依舊保持了尊嚴和堅毅。那年秋天,腓力生了一場大病,而且在各國外交使團看來,焦急和失望即使不是病因,也至少加劇了病情的嚴重程度。

不過,倘若腓力已經體悟到命運的打擊,而且公開顯露出自己的感受的話,他卻並沒有被命運擊垮。幾乎剛一得知己方的損失程度,他就立刻向各國大使保證,他將打造一支更加強大的艦隊,哪怕要為此熔化自己餐桌上的每一隻盤子,要熔化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每一盞銀燭台,也在所不惜。

事情自然到不了那種地步,不過單單只有美洲運來的金塊銀塊的確不夠,看起來卡斯蒂爾的櫥櫃要被掏空了,此外還要與熱那亞銀行家訂立新的協議。在與一些船長有過交談後,腓力愈加清楚地看到,僅僅租用船舶是不夠的。若要得到首屈一指的頭等戰艦,就不得不自己來造。為此,他必須擴大西班牙的火炮製造業。徵兵、制炮、造船、籌資,國王的筆在一刻不停地遊走,趕在新年到來之前,所有處置方案都已草擬完畢,雖然這些事項一如西班牙的慣常情況那樣進展緩慢,大量虛耗的時間在等待彌補,許多疏漏還在等待補救,以至於很少有人相信腓力念想中的新艦隊能在春天建成,但是從來沒有人懷疑腓力的藍圖終究會如願實現。

與此同時,腓力也要面對既成的事實。他邁出了第一步,10月13日這天,他向西班牙各地的主教們發出信函。在信中,他簡要地向各位主教告知了他們實際上早已得知的消息,並提醒他們注意海戰固有的不確定性,他繼續寫道:「我們必須為上帝樂意為之的一切向他獻上禮讚。現在我要感謝神,為了他已然昭示的垂憐。那些暴風雨本來可能為無敵艦隊招致更加不堪的厄運,但最後並沒有雪上加霜,這務必應歸功於為了此行圓滿成功而獻上的禱祝,多虧諸位的祈禱曾經如此虔誠和不懈。」他也彬彬有禮地告訴各位主教,祈禱或許可以結束了。不大可能再有船隻回到故土。日後西班牙將無敵艦隊的戰敗歸因於來自上帝的風,這種做法最早便源於此時。

我們可以非常容易地看出為何英國人、荷蘭人同樣持有類似的解釋。在一枚伊麗莎白女王頒授的慶祝擊敗無敵艦隊的紀念章上,刻有這樣的文字:「上帝吐納風雨,他們因之潰散。」一枚荷蘭打造的紀念章上也記錄了相近的情感,那些飽學的詩人們則不吝辭藻,用拉丁語詩篇來慶祝童貞女王的王位得以保全,歌頌新教信仰得以勝利守護,他們忙於禮讚神靈的顯聖,對於上帝以其格外恩賜的風暴讓數千西班牙人溺斃譽不絕口,竟全然沒有工夫略微提及英國艦隊的殊勛。

實情當然與此不同,在西班牙人因天氣不利而蒙難之前,性能更為上乘的船舶和火炮早已決出了戰鬥的勝負,即使是在愛爾蘭附近蒙受的損失,其禍根也更多埋在德雷克身上,他在聖文森特角一把火燒掉木板條的所作所為要比暴風雨更加致命,但是敵軍的毀滅越是能夠被視作上帝在直接插手,自然就越能彰顯上帝垂青新教,如此一來眾人的共同事業也就像宣稱的那樣,真的成了上帝自身的偉業。故而,大風暴摧毀了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傳說也就和其他捏造的故事一樣成了源遠流長的神話,這些故事還包括野蠻的愛爾蘭人大開殺戒、巨大的西班牙艦船令英格蘭船隻相形見絀、怯懦的西班牙指揮官躲進船艙內一處專門建造的避難所中畏葸不出,以及受到侮辱的炮手在炸掉了一艘蓋倫帆船後躍入大海,不勝枚舉。

奇怪之處還在於,所有這類傳說在西班牙就像在英格蘭一樣廣為流傳,甚至連涉及梅迪納·西多尼亞的那個故事也概莫能外,據說公爵「為了安全起見,下榻在旗艦的最底層」,這位《理查德·雷恩卧室遺存……函札抄錄》的作者完全向壁虛構了一番莫須有的情節來嘲諷他的本國同胞。至於涉及英國戰船體型渺小、無法與搭載西班牙人的龐然大物相提並論的故事,始作俑者一定是那些通曉文墨的旱鴨子,他們也許當時正在懷特島觀戰,於是錯把英軍的一群輕帆船與對方碩大卻笨拙的烏爾卡船拿來比較,而沒有注意到戰艦。乍看上去,最難以理解的還是西班牙人為何願意接受有關風暴的神話。英國人自然會歡迎這樣的解釋,他們又有了一項實物證據表明上帝與自己同在,可是為什麼西班牙人要接受這種上帝與之對立的觀點,證明他們勞而無功的艦隊不是在與人交手,而是在與神指使的狂風駭浪拚死相搏呢?只要稍作細想,此間的奧妙也不難領會。敗於上帝之手永遠要比敗於凡人之手更容易讓人接受,猶太-基督教傳統提供了豐富的資源來解釋上帝那些表面上反常的舉動。這一回上帝安排他們承受失敗,既不意味著西班牙人並非在為神的事業而戰,也不代表神不會在最後關頭為其張目。

英國的悄然變化

那一年,女王陛下在里士滿度過了聖誕節。那是個天氣惡劣的季節,天空中總是雨雪交加,元旦當天,一場暴風雪在倫敦周邊各郡肆虐,吹倒了許多煙囪、掀開了許多屋頂,但在里士滿宮的壁爐里,高高的火苗還在明亮地燃燒,那裡到處充斥著各種筵席、舞會和荒謬輕浮的嬉鬧,來自聖保羅童伶劇團的孩子們表演了舞台劇,在一些歡快的遊戲中甚至還能看見女王本人的身影,既然是元旦,最後當然少不了慣常的贈送禮品環節,禮物自然也是貴重的。

考慮到伊麗莎白平日出手吝嗇,今年女王贈送給海軍大臣的禮物堪稱奢華,西摩和其他貴族也都紛紛收到了可觀的紀念品,作為對其為國效命的酬謝。伯利送給女王一隻巨大的金質餐碟,上面鐫刻了象徵女王得勝的紀念圖紋,沃里克伯爵獻上了一匹精美的薄綢,上面飾有光彩照人的紅寶石、鑽石、珍珠和沉甸甸的黃金,霍華德同樣送上一匹綢緞,雖然沒有沃里克伯爵的禮物那麼造價不菲,但也庶幾與他從女王那裡收到的鑲銀餐盤價值相埒。

這些慶典看似尋常,卻很難不讓人注意到宮廷正在悄然發生的變化。伊麗莎白一生忠於老友故舊。身為一位因善變無常而惡名昭彰的女王,她卻極少更換自己的僕人。不過新的面孔也會令她感到興奮,填補這些官缺的正是一群新人。例如,她那英俊而年輕的掌馬官埃塞克斯伯爵。此時此刻,他正和沃爾特·雷利怒目相向,兩人儼如彼此敵對的校園男童,伯爵的舉止可謂愚蠢,這分明是在提醒大家注意他有多麼少不更事。但在經過適當指點後,他也許會適應宮廷中複雜的芭蕾舞蹈,學會優雅而堅定地踏准難以把握的節拍,一如他的繼父萊斯特曾經擅長的那樣,或許到那會兒他便能夠及時填補萊斯特的角色了。一位芭蕾舞首席女明星需要有一隻手時不時從旁提供依靠,即使只是那麼輕輕的一靠。

第二年夏天的戰役計劃已經在聖誕節前準備妥當,這是一份為年輕和能扛得住的人準備的計劃,是為贊成大膽進攻的富有冒險精神的年輕人和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準備的計劃。德雷克將出任本次作戰的艦隊指揮官。而霍華德則或許因為過於謹小慎微而未獲委任。「黑傑克」諾里斯將指揮陸軍,他和德雷克負責的這場戰鬥完全不亞於一場針對葡萄牙的全面入侵,里斯本乃是戰役的主要目標。葡萄牙王位的競爭者克拉圖的堂安東尼奧也將和他們同行,對於他一再作出的保證——一旦他登上葡萄牙的土地,忠順的國民將會萬眾一心、揭竿而起,把西班牙侵略者逐出國境——終於能有機會一驗真偽了。運氣好的話,此次遠征會在腓力國王的門前台階上觸發一場戰爭,這將迫使腓力一心忙於自家門前的事務,從而無暇為禍海外。這就是女王的心愿。

針對無敵艦隊的戰前準備、敵人來到之前的漫長等待,尤其是西班牙人逃離格拉沃利訥後水陸兩軍仍在維繫的動員工作,所有這些實在耗資巨萬。除了召開新一屆議會外將別無選擇,但由於從更為明智的角度考慮,在上一屆議會的最後一筆撥款得以籌措之前,最好不要加征任何新的撥款,會議的開幕又因此延遲到2月舉行。如果伊麗莎白了解下院議員,她應該知道,他們並不像急於開戰一樣急於為這場戰鬥掏錢,除非德雷克、諾里斯和堂安東尼奧就在梅迪納·西多尼亞、帕爾馬與威廉·艾倫失敗的地方獲得成功,否則無論新一屆議會投票得出何種結果,這次籌款都將只是一系列籌款中的第一次而已。而腓力是一個頑固的人,這一戰諒必會延續多年。

伊麗莎白從來不曾深陷於毫無意義的悔恨之中;假如這場戰鬥確乎曠日持久,伊麗莎白的慎思告訴她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那麼她必須學會最大限度地利用戰爭的價值。過去的日子裡,她曾偶或謀求和平,以便獲得和發動戰爭別無二致的效果。放眼未來,她又有必要謀求戰爭,以便獲得與求取和平完全相同的結果。只要英國的土地沒有燃起戰火,稅負還不至於吞噬人們的家業,就算這座島嶼時刻嚴陣以待,這兒的生活也依然要比法國或者尼德蘭更加安詳。對於伊麗莎白一世而言,維持現狀永遠比贏得勝利更加重要。

被扭曲的無敵艦隊神話

歷史學家們同意,無敵艦隊的戰敗具有決定性意義,事實上,這也是世界範圍內的一場決定性戰役,但是提及這場戰役究竟決定了什麼,各方的觀點就言人人殊了。它肯定不曾最終決定英格蘭和西班牙的戰局走向。雖然不久以後德雷克的進攻沒有遭到任何敵方艦隊的反擊,諾里斯僅僅受到當地防衛力量的阻撓,英國人在1589年實施的葡萄牙作戰行動卻招致毀滅性的失敗,與西班牙1588年吞下的敗果幾乎同樣苦澀。兩國之間的戰鬥又因此拖延了近乎14年,並伴隨著女王的壽數一起告終,而最後的戰況至多不過是平分秋色罷了。

一些史家聲稱,無敵艦隊的戰敗「標誌著西班牙殖民帝國的衰落和大不列顛的崛起」。很難看出他們緣何持有這種觀點。到1603年為止,西班牙還沒有將任何一處海外前哨拱手讓與英國人,反倒是弗吉尼亞的英國殖民地建設由於戰爭受到了拖延。無敵艦隊一役也沒有「把西班牙對海洋的掌控轉交給英格蘭」。英國在大西洋上的海軍戰力從來便強過卡斯蒂爾和葡萄牙的總和,這種優勢得以一路延續下來,但到了1588年以後反倒有所削弱。無敵艦隊的落敗與其認為是西班牙海軍的末日,倒不如說是其重生的開始。英國人可以劫掠西班牙的海岸,但沒有能力進行封鎖。德雷克和霍金斯夢想通過截斷腓力從新世界獲得的收入來迫使他屈膝投降,然而與西班牙歷史上的任何連續15 年相比,1588年到1603年間,從美洲押解至西班牙的財寶都要更多。

在伊麗莎白一朝的雙邊戰事中,哪一方都沒有完全掌控過遠方的重洋。有時人們會認為,擊敗無敵艦隊喚起了一種勃然奮勵的樂觀主義情緒,這塑造了伊麗莎白時代的性情,促成了文學天才的偉大迸發,為伊麗莎白最後15 年的統治打上了鮮明的烙印。「儘管全世界都是我們的敵人,向我們三面進攻,我們也可以擊退他們。」 莎翁戲劇《約翰王》中的這句名言經常作為論斷的例證得到引用。儘管如此,論斷的第一部分還是遭到過質疑,即使是那些認可這句名言、認為它毫無疑問刻畫了所處時代全體人民的心境和性情的人,也很難證明,同樣在英格蘭,「勃然奮勵的樂觀主義情緒」在1588 年後的15 年中要比此前的15 年更為風行。論斷的第二部分,有關無敵艦隊戰敗和伊麗莎白時代戲劇繁榮之間存在因果關係的指認,則有些難以反駁;然而除非採用「後此即由此」的詭辯方法,否則想要證明它會比駁斥它還要更難。

在英格蘭,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有關無敵艦隊一役與文學作品之間存在聯繫的明確證據,而西班牙卻有一個。根據那個廣泛接受的故事,一位從勒班陀歸來的西班牙傷殘老兵、小有名氣的詩人,在無敵艦隊從里斯本起航前手忙腳亂的那幾個禮拜里,因為把手中負責的無敵艦隊的募資賬目搞成一團亂麻——沒人說得清他是否有意欺君罔上——而被適時送入監獄,直至最後有人理清了他的賬簿才得以重見天日。在被迫賦閑的這段日子裡,他終於有了時間開始寫作《堂吉訶德》。

可是這件事又或許只是證明了戰敗與獲勝一樣有助於激勵天才,畢竟能夠支撐這一論點的歷史論據可謂數見不鮮。再或者,其實無論無敵艦隊起航與否,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都會寫出他們本來就應當寫出的傑作。

過去的歷史學家,譬如弗勞德和莫特利、蘭克和米什萊,都認為無敵艦隊的戰敗決定了反宗教改革運動無法贏得整個歐洲,這種觀點更勝一籌。或許梅迪納·西多尼亞對於如何贏下這場海戰自感一籌莫展,可是霍華德無疑很有可能輸掉這場對決。設若霍華德落敗,帕爾馬的大軍也許就有辦法渡海進軍英格蘭。假使帕爾馬成功登陸,按照事先計劃先取羅切斯特,而後進抵倫敦,並且能在泰晤士河畔得到奏凱的西班牙艦隊的援助,

英格蘭乃至歐洲大陸的歷史進程興許就會走上與現在有所不同的諸多歧路中的一條。縱使帕爾馬沒能征服英格蘭,或是沒能廢黜英國女王,西班牙人的有限勝利亦將有可能對新教事業造成嚴重乃至致命的打擊。

不過,更有可能發生的情況卻是,就算西班牙人攫取了海戰的勝利,當和平最終降臨時,歐洲的景象也不會與現在偏差太遠。腓力和他的軍事顧問們朝思暮想,渴望組建一支偉大的十字軍,將異端徹底清掃一空,從而在基督教世界建立西班牙國王統御下的、由天主教支配的太平寰宇。而令德雷克及其清教同仁魂牽夢縈的,則是要將新教革命的果實散播到全歐洲,直至將敵基督從他的王位上狠狠推翻。兩種夢想同樣脫離現實。不管是天主教抑或新教,兩大聯盟都既缺乏必要的團結,又無法補充必需的軍力。理念體系固然常常在傳播時自我設限,卻比人乃至國家更難以扼殺。

在所有戰爭中,十字軍式的聖戰、為反對一種理念體系而發動的全面戰爭,最難企及勝果。其本質已然決定了,西班牙和英格蘭之間的雙邊戰爭很可能無關全局,又由於人們的天性,甚至連這場戰爭留下的實際教訓亦可謂無甚裨益。歐洲的大部分地區還將涉足另外一場戰爭,一場長達三十年的鏖戰,在此之後人們才終於認定,原來發動十字軍聖戰在解決觀念的分歧上收效甚微,原來兩派甚至更加繁多的理念體系可以並肩共存,而無須你死我亡、不共戴天。

然而在另一重意義上,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又確乎是一件關鍵的大事。只是其中關鍵的意義之於交戰雙方而言,卻不如對旁觀者那麼顯豁。在兩邊的行家裡手看來,格拉沃利訥的戰果之所以令人稱奇,主要是因為無敵艦隊竟然依舊錶現出色,絲毫不遜於先前。但是在陸上的英國和西班牙同胞並不能確定勝利的天平會向哪一方傾斜,至於兩國之外的人民,就更加難以預測戰爭的最終結果了。

法國、德意志和義大利一度只看見西班牙這位巨人邁步向前,從勝利走向勝利。命運、日益顯現的神意、未來的潮流,似乎全然處在西班牙這一邊,身為天主教徒的法國人、德意志人和義大利人都認為西班牙已經明白無誤地被揀選為神之教會的捍衛者,並為此喜逐顏開,雖然這與他們看待西班牙支配俗世的態度大相徑庭,與此同時,各地的新教徒則相應地感到驚恐萬分、灰心喪氣。當西班牙無敵艦隊不遠千里去往對方的領地,挑戰英吉利海峽自古以來的主人時,即將發生的這場龍爭虎鬥便儼如一場上帝的審判,人們素來對於此類決鬥心懷期望,相信上帝自會庇佑正義的一方。這個重大的時刻更因為預言該年充斥刀兵之劫的凶兆而更顯莊嚴肅穆,那些預言是如此古老而又廣為接受,甚至連最開明、最具有懷疑精神的人士也不能完全視若無睹。故而,當兩支艦隊終於趕赴約定的戰場時,全歐洲都在屏息諦視。

在雙方觀察者的眼中,戰爭的結果還因為一場非凡的暴風雨而越發具有了確鑿的決定性意義,每個人對此都堅信不疑。法蘭西和尼德蘭、德意志和斯堪的納維亞各國的新教徒都懷著慰藉看到上帝正如他們一直認為的那樣,千真萬確地站在自己這一方。法國、義大利和德意志的天主教徒也幾乎得到了相同的寬慰,歸根結底,這至少證明了西班牙並不是上帝欽定的捍衛者。從那一刻起,西班牙的優勢固然又維持了不止一代人,可是她的威望已然從頂峰滑落。

特別是法國,自從亨利三世在布洛瓦用武力奪回權力後,便開始回歸制衡奧地利家族的過往角色,只要歐洲的自由還在受到哈布斯堡家族的威脅,她就是這自由的首要保證人。可是如果沒有英國在格拉沃利訥的勝利,如果這勝利沒有因為來自愛爾蘭的消息得以最終確認,亨利三世或許絕無可能鼓起勇氣,掙脫神聖同盟的重軛,那樣的話,此後的歐洲歷史就可能徹底不同。

所以,儘管日後又發生了一系列漫長而非決定性的戰鬥,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戰敗卻的的確確具有決定性意義。它決定了已經沒有人能夠仰仗武力,重新在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的眾多繼承者身上強加宗教的統一,假如有人以身犯險,也無非只會證明如今的事態乃是諸種可能的結果中最有可能的一種,若問何以見得,也許這正是每一場我們稱之為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戰爭所揭示的全部。

至於帕爾馬是否有能力為西班牙重新征服荷蘭和澤蘭,就像他曾經克複南方諸省那樣,我們永遠不能知曉答案了。1588 年後他與機會徹底失之交臂;他本已薄弱的兵力又被大量抽調,以協助神聖同盟在與納瓦拉的亨利的對壘中求得自保。經此一役,領土國家這種未來將會塑造現代歐洲的新型國家形式也已經開始呼之欲出,最終它將被冠以「民族」國家之名。

1588年以後的每一個主要國家現在不僅獲得了自由,而且與日俱增地感受到了這種自由,各國將會孕育出自己內部的獨特潛能,而無須再對任何從外部強加於己身的信仰體系唯命是從。由於歐洲的列強此時還不夠強大,而且在接下來的數世紀中仍然沒有強大到彼此之間可以造成難以挽回的傷害,那麼如何讓各國擁有秉持不同立場的自由,同時卻又不致落入徹底的毀滅,這個問題大可以留待禍患顯露的那個世紀再做應對。

在此期間,隨著無敵艦隊的插曲漸漸淡入往昔的時光,它卻在以另一種方式影響歷史。有關它的故事覆上了一層金色的煙靄,在被這層煙靄放大和扭曲後,變成了一則散發著英雄氣息的寓言,意在推崇保衛自由、抵抗暴政的壯舉,它化作了一段永恆的神話,講述了以弱勝強、大衛擊敗歌利亞的故事。它令身陷黑暗時光的人們重拾風雲之志,引領他們彼此砥礪:「當年之勇,豈言不復?」就其今日的影響來看,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傳說已然變得與真實的歷史事件同等重要,甚或更加重要。

本文選摘自《無敵艦隊》,後浪出版公司,2017年12月。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現標題與小標題為編者所擬。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東方網 的精彩文章:

網約車平台兩成存在「加價」 神州、易到、滴滴被通報
上海今天最高溫預計可以升至10℃ 周末再降溫

TAG:東方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