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花開時節

最新 03-09

每年三月，在廣州回南天潮濕悶熱的籠罩下，我總想念四川這時盛開的桃花和梨花。小時候，和發小奔跑在桃花林中，在這「仙靈島」上自顧自的開始演戲，「逍遙哥哥，我是靈兒啊」，然後笑個不停……

桃花林旁，是一片油菜花田。一直以來都喜歡那種淡淡的顏色，不張揚，很溫柔。便不太喜歡這抹黃色，太晃眼，太高調。只是這些年，這抹黃因為一個人，而在我心裡它開始佔據非同一般的位置。

時光機

魔杰座

周杰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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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炎夏。「登登登登」是新聞聯播的音樂鬧鐘，樓下小夥伴已經開始一個個喊名字，我放下碗筷便跑下樓。五步貓，警察抓小偷，躲貓貓，扔沙包……這些幼稚無聊的遊戲，在那個時候總是玩不膩。八九點，爺爺就會現在陽台叫著「佳佳，回來咯」，一般以幾分鐘為間歇，叫到第三次，就是舉著紅牌罰下場，我依依不捨的和隊員們一一道別。

聽說有怪獸總在天黑的時候抓小孩子，回去做第二天的早餐。我從一樓一路大叫「唔哦喂」跑上樓，到三樓時就能聽見「吱呀」的開門聲，等我跑到五樓，毫無阻攔地衝進家「啪」一聲就把妖魔鬼怪關在門後，成功後的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一臉得意地對著爺爺笑。他總覺得我是，人小鬼大。

幼兒園的時候，第二天有一個繪畫比賽要上交作品，那天晚上我乖乖的在書桌上畫畫。那是孫悟空的花果山，我畫了好多好多小猴兒，一隻兩隻三隻……畫著畫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在老師要求上交作品的時候，我緊張得不行，從書包里磨磨蹭蹭的拿出畫紙，一看，所有小猴兒都勾了邊塗了色。一定是大聖！放學後，我狂奔著回家告訴爺爺大聖幫我畫畫呢，大聖人真好，我還得獎了呢。我哈哈大笑開心得不得了，爺爺在旁邊也笑著。

後來去深圳讀書那幾年，我每年都會收到聖誕禮物，每年都是一件紅大衣。我摸索著他是從哪裡進來的呢，於是每年我都會親自把門窗鎖上，躺在床上等著他的到來，媽媽說不睡覺的孩子不是乖孩子，聖誕老人就不會送禮物，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睡覺。第二天真的有禮物在門外，於是來年我就親自畫了張賀卡，用心的包裝好，放在門外。結果聖誕老人沒有拿走，我難過了好幾天，不過很快我就振作起來，我想著，我一定要多做好事，那樣聖誕老人才會開極地特快來接我去見他和小精靈。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聖誕老人，是姑姑每年精心準備的禮物在我和哥哥睡覺的時候放在門外的。

可我還是相信有聖誕老人，他代表每個節日一起慶祝的溫情，也有孫悟空，他代表除惡揚善的正義和不懼萬物的勇敢，也有小叮噹，他代表一起長大的陪伴。

沒有我喜歡的動畫片的時候，就會和爺爺一起看，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以至於別人小時候的夢想都是科學家，畫家，舞蹈家……我卻是，當女俠。

飛檐走壁，上刀山下火海，使得我總是不走大道，而去走牆角的小道，怎樣難走怎樣來。家裡面爺爺喜歡的紅皮沙發也不放過，我總是爬上沙發頂上，大聲呵斥「惡人」，使用各種招式法術懲罰惡人，拯救百姓。爺爺總是又生氣又好笑的讓我下來，沙發頂上太窄，會摔跤。

當女俠的想法，在我成功當上全年級唯一一個中隊長後，付諸於行。讓欺負女生的男生站在女廁所門口，站到上課才能回來。小學和然然一起幫一個很多人都嫌棄她髒的女生洗頭髮，辮辮子，沒人願意和她坐，我就陪她坐。初中一個有自閉症的混血女生，討厭的男生總是欺負她，向她扔石子，我便發揮我從小培養的正義感，把男生都打跑，所以她只跟我說話，我也有了個外號，叫暴力減，不是應該是「護花使者」嗎。

因為當大俠這個夢想，我為此也付出了很多代價。摔破頭，摔破半張臉，摔破膝蓋，摔破手踝，被燙傷……爸媽也為此操碎了心。

有次，比賽背人誰最快，我背起一個比我重比我高的姐姐就往前跑，成功摔了個狗吃屎，她壓在我身上毫髮無損，我卻摔爛了半張臉，慘不忍睹。回到家，爸爸著急的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哭著回來見到了滿臉傷痕的我，我心裡卻想著爸爸跟媽媽說我是從五樓樓梯摔下去的，那我是怎麼旋轉著滾過那個沒有樓梯的平地區域，繼續滾到下一層的呢，我越想越苦惱，便索性睡覺好了。

後來有次，舅舅剛騎回來的摩托車有個很燙的管，在我提醒發小那個東西很燙的時候，順手拉她，自己卻被反力推了過去，在腿後面燙出了個有超市裡賣的午餐肉橫截面那麼大的泡，家人又開始為我的傷口忙碌起來，我卻在聽到爸媽給學校請假後，非常開心，而忘記了傷痛。

當然，大俠本人並不是隨時都是正義的，在正義的同時，我也很腹黑。所有長輩都還在給發小唱生日歌時，我等急了，一手抓起蛋糕就吃，而這個犯罪現場被我爸抓拍下來，放進了相冊。除了欺負發小，還有我妹，洗澡時我硬要給她洗頭，然後在抹泡沫的時候，給她弄懶洋洋，阿童木等等卡通髮型，還大笑著讓發小來看我的傑作。聽說學走路的時候，我也開著我的學步車，被姑夫稱作「溫柔佳的坦克」，去撞我哥，在他每次試著給我講道理的時候，我都忽視他，繼續飆車。

作為大俠，還要犒勞一下自己的小弟。於是每天放學，我都會跑到爺爺奶奶打牌的地方，奶奶給五毛，爺爺給一塊。我就攜著這筆巨款去買辣條款待我的兄弟們。當然，我有時也會存起來，給家裡人買生日小禮物。有時，我剛放學從學校穿過人流跑向茶館，一起打牌的公公就會笑著跟爺爺說，小不點來了。我跑過去，爺爺早就把零花錢放好在桌上，我有時會站在那裡跟他說我今天在學校的趣事，他總是笑，也不知道聽沒聽。

暑假的一天，下雨，我在家裡看著電視，吃著零食，估摸著爺爺打牌要結束了，穿上涼鞋拿上傘就跑出去了。一路上，我專挑基水深的地方踩，水花飛濺，紅色裙子邊上被雨水沾濕，形成雨天獨有的浪漫圖案。等我到達茶館，可以說是狼狽不堪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大聲說著，爺爺，我來給你送傘！那一聲吼讓整個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後來，爺爺拿著這件事跟好多人說，大家都知道了他有個送傘的「乖」孫女。

有一天爺爺對著我神秘的微笑，說六樓那個小帥哥今天來找我玩，我當時很生氣的對他說，我不和他玩！生氣的原因是，有次去他家玩，他跟其他小夥伴宣布他喜歡我，我當時就很生氣，後來他在旁邊陽台叫我，我也不理他。那時可能是覺得兒女情長什麼的，太影響我行走江湖了吧。

那個時候的暑假，我每天都和發小去游泳，回家後，爺爺有時候會買一個小西瓜回來，是獨屬於我一個人的小西瓜。根那頭被划出一個漂亮規矩的圓，用勺子把瓜瓤挖好，放點白糖，就可以吃了，那真的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西瓜。

小時候怕黑，爸媽不讓我跟他們睡，可我一關燈就害怕，阿姨就陪我睡，有次打雷半夜醒來，發現阿姨不在旁邊，我哭的比雷聲都大，跑下床往有光的地方跑，哭著找到阿姨，跟她說，我，我，我再也，再也，不喜歡你了，嗚嗚……

後來奶奶的病嚴重，沒有阿姨肯幹下去，我便擠著爺爺睡，爺爺的床，夏天會鋪上牛皮墊，比起涼席真的涼快太多了。可我睡覺不安穩，一晚上會換上百種姿勢睡覺，因為熱，總是彎著腿，讓風吹進短褲。爺爺說這樣睡第二天會肚子疼，我不信，第二天居然真的肚子疼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是因為晚上我睡著了，就會有老公公老奶奶在腿下的空地喝茶嗑瓜子擺龍門陣。我緊張的握著雙手，彷彿知道了什麼驚天的大秘密，晚上我很乖地平躺著，想到什麼，又問爺爺，那我這樣，他們會不會就沒有地方去了，爺爺笑著說了什麼，我早就不記得了。只是那天夢裡，我夢到，爺爺和奶奶坐在那塊空地喝茶嗑瓜子，說著我每天發生的驚天大事，就如爺爺從前百般護我一樣，我為他們撐起了一塊陰涼地，任外面炎熱，蟬鳴，汗流。

冬天的時候，我還是愛擠著爺爺睡，因為爺爺的房間，夏涼冬暖。爺爺會充好電熱壺，開好空調，裹好被子，等我鑽進被窩，他說要背貼著背，才最暖和。爺爺說的話，我都信。

學爺爺抽煙，把指拇餅乾放在嘴裡，假裝吸一口，又拿出來，再吹一口氣，然後咯咯地笑，一口吃完，又拿出下一隻開始抽。被爺爺發現後，他同意讓我抽一下，我開心的拿起，深呼吸做好準備。一抽沒給我嗆死，爺爺在旁邊笑的不行，我發誓再也不碰煙這個破玩意兒。

爺爺總給我講笑話，老師教學生畫蘋果，學生卻說那是屁股，老師很生氣，找來了校長評理，校長說，誰惹老師生氣，在黑板上畫個屁股！爺爺每講一次，我都笑個不停，還跑到學校里跟朋友講，還沒開始講我就笑個不停，斷斷續續地講完，朋友們都不知道我講了什麼，反而是覺得我很好笑而一直笑。

安和橋

安和橋北

宋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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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去深圳讀書，老爸會給我寫信，有時候，信里也會有爺爺的信，爺爺的字很好看，剛強有力。那個時候，爺爺輔導我學習，我總算不出題，他很生氣，說這麼簡單都不會。我還看他經常看書，拿著英語辭典學習英語，在學霸面前，我這個學渣干敗塗地。後來，學到一個詞，終身學習，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爺爺，這四個字，後來也變成了我對學習的態度。

零八年的時候，在深圳聽到爺爺離開的消息，我還是懵的，坐在飛機上，就好像往常一般，一回到家，爺爺會坐在客廳大沙發對面的小沙發，一眼能看到門的位置，笑著跟我說，佳佳，回來了。

我回來了，回來卻看到一頂黑帳篷，我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流淚，不停流淚，抱著爺爺的照片哭著睡去，又哭著醒來。在殯儀場的時候，我看到遺體的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大聲哭，哥哥在旁邊凶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可我就是很難過啊，那個躺在玻璃器皿里的人，一直在等我回家。

他不會做菜，所以拿錢給我去買紅燒牛肉麵，他吃酸辣水粉。他總是知道我喜歡喝什麼，出去吃飯的時候看到會給我帶回來。他每天都給我零花錢，他每天都叫我回家，他每天都給我蓋好被子，他每天都逗我笑，他每天都陪我看電視，他每天都凶我不會數學題……所以，我每天都很想他，受委屈的時候想，一個人孤單的時候想，數學得第一的時候想，打麻將的時候想，吃刀削麵的時候想，看到街上煙花的時候想，被逼吃胡蘿蔔的時候想……大年初三的時候，最想爺爺，因為那天，我會見到爺爺的哥哥，他的模樣，輪廓，讓我覺得我爺爺還在，我們只是一年見一次。

那個時候收拾爺爺的遺物，抽屜里除了他自己的各種證件，資料，就是我的塗鴉本，葫蘆娃，孫悟空，百變小櫻，美少女戰士，飛天小女警……我雖知道爺爺喜歡收集紙幣，郵票，可那些都是值錢的東西啊，而這些五毛錢的小本本算什麼，卻還一直當寶貝放在柜子里收藏著。當老爸把這些小本子給我的時候，我才真的覺得這個把我當寶貝的人，他真的，不在了。

我的童年，隨著爺爺的離開而結束。那些年的炎炎夏日，和淘氣的我，慢慢變得不同。夏日待在空調房裡，抱怨著越來越熱，是成年後的夏天。而我，好像不一樣了，能夠在關燈後睡著，不會被雷聲嚇哭，數學變成我的強項……又好像一直沒變，我還是會下意識「唔哦喂」地叫亮樓燈，還是會不小心受傷，還是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是會笑個不停，還是喜歡吃大白兔糖，還是喜歡孫悟空，就連你說唱的是什麼玩意兒的周杰倫，我也還是喜歡。

奶奶的記憶停留在七十三歲那年，所以我們總打趣地問她，你今年多少歲？她也總理直氣壯地說她七十三歲。爺爺離開了的那段時間，她總是問爺爺去哪了，怎麼還不回來。很多年後的一天，我從她的房門經過，看到她坐在梳妝台前，拿著爺爺的照片說，老頭子，你咋子丟下我一個人走了。我在門外哭的不行，奶奶終於意識到爺爺的離開，而我，卻和奶奶一樣，時常恍惚地以為爺爺還在，他只是去了一個地方，這次換我，等他回家。

三月，是油菜花開的季節，你說你喜歡油菜花，明亮的黃，是春天的顏色。我卻討厭過它，討厭它出現在墓碑上，似乎在怪它，帶走了你，還得意的出現在人生終點的墓碑上宣告自己的勝利。

一八年，十年。每當我看到這一片黃色的花田，我總會想起你，想起你逼我吃油菜花，我卻嫌它太苦而不肯吃。想起你站在油菜花田裡挺拔的身姿，你說你喜歡油菜花，那我也喜歡。爺爺喜歡的，佳佳都喜歡。

每年，我一個人去看你的時候，我都會帶上抹布和水或者清潔劑，幫你把整個墓碑清理一遍，公墓的工作人員即使收了錢也不會擦每一塊墓碑。可是，我的爺爺一定要是最乾淨的，永遠穿著乾淨的白背心，乾淨的黑褲子，乾淨的黑外套，和乾淨的鴨舌帽，站在油菜花田裡微笑，喊著，佳佳。我會坐在旁邊，像小時候一樣，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跟你說，我這一年，發生了多少好玩的事，遇見了多少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