鬚髮猶黑,奇幻的八九十年代已恍若隔世
作者:張明揚(騰訊·大家專欄作家)
工人階級的變形金剛
「媽媽在機關工作,工資低,我們家沒有錢」。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上小學,三線城市,坐標江蘇中部。這樣的話我媽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簡直就是那個時代國情教育「人口多、底子薄」的家庭版。
那時,變形金剛已經進入中國,小學班上一些「家裡有錢」的男同學開始拿著擎天柱威震天招搖過市。我對爸媽說,我也想要一個。
我媽的話讓小學生第一次感受到這個世界「巨大」的貧富差距。她說,機關一個月的工資只有幾十元,而一個變形金剛至少也要四十元,我們班多數買變形金剛的同學家裡都是「國營企業」的,好點的企業收入可以到一兩百元甚至更高。精通數學的我一盤算,媽媽一個月的工資最多只夠買兩個變形金剛,但其實還是買得起阿……
變形金剛玩具
我的變形金剛夢就這樣輸在了起跑線上。這可能也是我人生第一份「階層分析」:企業(工人)有錢, 機關窮。人家的孩子有金剛,我媽錢少不能買。
那時候,誰也無法預料,要不了幾年,這份「階層分析」就完全了反轉了過來,國企成為了「下崗」的代名詞,機關逆襲成為萬眾景仰之地。事實上,連名字都變了,「國營企業」變成了「國有企業」,「機關」變成了「公務員」。對,九十年代中後期,我在上高中時,在班上已經被視作「有錢人」。
在變形金剛的時代,親戚中最有錢的是我的大伯,改革初期的萬元戶。大伯住在北京通縣,家裡有一個大院子,院子外還放了一個撞球桌,小學時的某個暑假,我在那個撞球桌上瞄準了半個夏天。
小時候去大伯家,天天都可以吃城裡生病才有資格吃的水果罐頭,因為他們家自己就有小賣部。過年可以放很多煙火,據說修房子和除夕大放煙火都是村裡萬元戶的標準動作。唯一讓我覺得萬元戶不怎麼樣的是,家裡沒有抽水馬桶,只有戶外一個蹲坑,下面是一個缸,回憶不下去了。
那時我肯定不知道傻子瓜子和年廣久是什麼,但萬元戶這個詞對我更可能意味著是幾百個變形金剛。我默默的修改著我的階層分析,農村的萬元戶比國營企業還要有錢,機關還是最沒有錢。
《芳華》里表現郝淑雯很有錢的情節
花崗岩時代
機關的唯一好處,似乎就是自我記事起我家就「分」了套三室一廳的房子,爸媽、姐姐、我一人一間,不過,只有水泥地和白牆。成年後我才知道,對於很多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而言,這是件多麼奢侈的事。工作後當我輾轉於上海租房時,我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小時候的房子不也是租的,還是毛胚。
在八九十年代,在我居住的三線城市,住房本身似乎不是一個可供攀比的對象,房子都是分配的,商品房還是一個有待發明的概念。在我熟悉的溫室小世界中,有著一大片機關宿舍區,家家都住著面積差距不大的房子,房子本身似乎是一個不太值錢或者說無法計價的東西。
90年代的住宅裝修風格
但身處改革年代,總有些東西要拿來攀比。比什麼?比裝修。九十年代中期中學時我們家換房子時,爸媽帶著我遊走於各個裝修好房子的鄰居(同事)家中,刻苦研究別人家的裝修,似乎新房裝修就是每個家庭改革開放豐碩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而事實上,這可能也是那個年代很多家庭第一次花掉一兩萬元。
爸爸自己畫著裝修圖紙,和媽媽激烈討論著花崗岩還是大理石。我清楚的記得,因為預算原因,便宜的大理石最終戰勝了高貴的花崗岩。那些年,當我串門時發現別人家地上鋪著花崗岩時,便會很篤定地作出「有錢人」的判斷。
誰不愛「日本原裝」
除了裝修外,電器是家庭競爭的另一個主戰場。小學時,我們家的所有積蓄似乎都花在了電器上,為了買件電器省吃儉用個一年那是常事,每年都有個電器的小目標。日本電器在那個時代遠比IPHONE還要拉風,而「日本原裝」則是理想生活的最高境界。
從電視到洗衣機到電冰箱,誰家若是有有一整套日本原裝,是一個比這個時代實現財務自由還要偉大的事情。初中時我們家清空積蓄還舉債買了台日本原裝的三菱掛式空調,不知道被我爸花式誇耀了多少年,那吹出來的冷風似乎比富士山的積雪還要冷上幾度。樓下鄰居家裡不知道是台國產華寶還是春蘭,被橫加鄙視了很多年。
「日本原裝電器」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1994年,一台三菱空調要賣9000多元。到現在夠買四台的了吧?
沒錯,電器在這個時代早已跌落凡塵,以至於結婚時再也沒有人好意思提曾經很流行的組合「你家出房子,我家出電器」。這三十年來,即使不考慮性能的幾何倍提升,一些大宗電器的價格甚至掉到了當年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成為了中國通脹的第一反向指標。如果談及購買力,中國家庭的電器購買力可能提升了上百倍吧。
那真的是一個遠去的神奇時代。我至今還記得,1994年前後,隨著酒井法子松下電視廣告的風靡全國,誰家買了一台上萬元的松下29寸畫中畫電視,那應該是件轟動全宿舍區的大事。與這些年的手機升級相比,那些年的電視升級可能是一個家庭最為重視的門面大事。想想看,如果地上鋪著花崗岩,客廳里再放著台松下29寸,在90年代中期的中國已然是鐘鳴鼎食之家了。
還有電話。上初中時,電話似乎已開始在我們這個三線城市走向普及,雖然那時候的電話初裝費好像要3000元那麼多。哪個男生家裝了電話,往往都是臉蛋激動的通紅著在班上廣而告之家中號碼,在小本子上將好朋友特別是心儀的女生號碼寫下再背下,而後尋找各種理由撥出這個電話,聽到是對方父母接聽便慌張的掛掉這次本可能產生偉大初戀的通話。
甚至日後有了手機,我一開始還是喜歡用固定電話。這和懷舊沒有半毛錢關係,難道你竟然忘了那時手機話費有多貴,連接電話都要「雙向收費」,掛了手機來電,再用固話打回去是多麼反壟斷的操作啊。
我恨桑塔納
在八十年代,全中國都沒有幾台私人轎車吧?或甚至說,沒有人想過自己將來會有汽車吧?
小學時(八十年代末),媽媽的單位買了一台桑塔納。在司機叔叔的邀請下,我平生第一次坐上了轎車。我從電視里早已知道桑塔納,坐上車很是激動,但開出去沒幾分鐘,我就頭暈目眩,停車乾嘔一番。司機叔叔同情的說,這孩子,沒有享福的命阿。以至於很多年後,我坐上桑塔納,一開始仍然有類似的噁心反應。
80年代上海生產的桑塔納轎車
這輛害人的桑塔納大約多少錢呢?後來我考證下了,大約要在24萬左右。嗯,不貴,也就是當時我媽媽250年的工資。那你知道現在一輛低配置的桑塔納多少錢么?也就是六七萬吧,挺貴的,頂的上我媽大半年的退休工資了。
那時,小城的大街上就沒幾輛轎車同時出現,寥寥那些輛也都是公車。雖然遠沒有進入私人轎車時代,但摩托車已經開始走入某些先富階層家中。與電器一樣,八九十年代,仍然是本田和雅馬哈這樣的日本摩托最具統治力,而國產摩托,怎麼感覺都像造拖拉機的轉了行。
開輛日本摩托,戴著蛤蟆鏡風馳電掣,後面坐著位緊緊摟住騎手的時髦女朋友,似乎就是那個年代戀愛界的人生贏家了,效果堪比這個時代的敞篷跑車。
大約是在90年代中後期,小城開始流傳著私人轎車的各種傳說。我們的單位宿舍大院似乎很早就有一輛,還是輛三四十萬的尼桑,據說是某個機關工作的勇敢者「下海」後買的,是不是某段改革年代最流行的「停薪留職」就不得而知了,我只記得,小城那個時代最有市場的發財傳說是去俄羅斯當「倒爺」,不是據說梳著主席大背頭的牟其中曾用罐頭在俄國換來幾架飛機么?
93年流行歌曲歌詞:北京的倒爺震東歐
幾年後,我聽說,這位「下海」勇者生意做賠了,被迫賣了車和房子還債。房子賣掉時,正是中國房價狂飆突進的前夜。
八十年代,小城還沒有「房價」的說法,但我估摸著一輛20多萬的桑塔納至少可以買十二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這個時代,一套一百平(一萬兩千元每平)的房子可以買十八輛桑塔納。一個有點難的奧數題是,汽車相對房子貶值了多少倍?200倍。
少年時代形成的某些偏見是根深蒂固的。可能就是從那時起,我產生了對做生意無可名狀的恐懼和惡感,以及,對買車的偏見。
在我的偏見中,手上有了錢之後,最先應該做的是買房或者投資,而買車則是排在最後最後的末等需求。特別感謝這個奇妙的時代,讓我這個毫無理由的偏見竟然成為了令我得以在一線城市較早安家立足的機緣。
擁有轎車不屬於八九十年代的夢想
據說在美國有一個針對中年人的調查,如果你可以坐時光機回到十年還是二十年前,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很多人的回答是:不買車,買房。
我還要感謝那次暈車。
再見,世界名牌
大學時代其實沒什麼可說可不說,太近了,缺乏那種奇妙的時代隔膜感。
九十年代末上大學時,我們最流行的飲料仍然是可口可樂,不過那時候最流行的是從一種飲料機中弄出來的,味道有時候寡淡的想加點糖。在這個可口可樂和碳酸飲料日趨衰落的健身時代,很難再回想起可樂九十年代的那種無遠弗屆的統治感。任何家庭飯局,任何同學聚會,我們都要點大瓶可樂和雪碧,直到大學畢業之後突然迎來了果汁時代。
我甚至還記得,初中高中時代,當我拿著一瓶珍貴的冰鎮「原裝」可樂走進教室,在瀟洒的彈開瓶蓋那一剎那,我感覺全班的女同學都在看著我,我在聚光燈下一飲而盡。
可樂的良心程度可能僅次於電器和轎車。這幾十年來,可口可樂幾乎沒漲過價,兩元兩元還是兩元,代價是,從聚光燈下的飲料淪為三流外賣附送品。
上大學的富足感最先來自那些世界名牌。周末,我們穿梭在商場中尋找著真維斯、班尼路、佐丹奴、百世吉、佑威、聖瑪田、FUN,必須是打折的,以為這些名牌代表著這個世界最潮流的生活方式。班尼路的代言人是劉德華,還有比劉德華更頂級的明星么?那除非是Leslie Cheung。
90年代港劇里的時尚打扮
大學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一群男生集體買衣服的那種盛況和心中的灼熱感。有同學用助學金買了人生中第一條名牌牛仔褲,次日清早便用水蘸濕了頭髮,穿著牛仔褲在校園中跟著隨聲聽邊走邊唱《Only you》,看個漂亮姑娘就覺得是自己的紫霞仙子。
當數年後這些世界名牌逐一消失後,我們中的很多人再也不會去商場,我們只愛買名牌。
九十年代末,世界五百強才是大學生最敬仰的「名牌」,文科生魂牽夢縈的就是畢業後能去寶潔雀巢家樂福,理工科心中都是北電朗訊IBM,當然還有讀完傑克·韋爾奇各種傳記後心心念念的GE,只有華為似乎是例外。
至於公務員,大規模擴招前的985天之驕子們似乎更傾向於發一張好人卡。某次校園招聘會上,我看到某個江蘇北部地級市的公務員招聘攤位人庭冷落,無意中大聲喊出了這個城市的名字以示某種驚嘆,誰料,那個攤位的工作人員用更大的聲音熱烈回應稱,「某某市在這裡!」,驚喜的好像程淮秀苦等來了四爺。
可不是么?當年要考公務員,至少也要是個省直公務員,北上廣或者中央機關才算是一個有吸引力的offer吧。
誰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後,公務員和央企越來越成為大學生畢業後的首選,世界五百強似乎和可口可樂班尼路那些名牌一樣,開始成為件落伍的事情。
還有更落伍的。八九十年代,一個美國留學生找女朋友出國陪讀算是一件轟動小城婚戀圈的盛事,各種八卦和社交關係圍繞著消息源頭興奮地涌動,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喊這位留學生的爹媽叫爹媽,就是沒人關心這位留學生帥還是矬,專業文還是理。「如果你愛她,請帶她去紐約,因為那是天堂」,但幫閑人最關心的是,那時美國留學生的獎學金餘額頂得上國內很多年的工資,女朋友去洗一天盤子便頂得上國內幾個月的工資。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幾十年,於小城,於我,畢竟都是一段稱得上偉大與奇幻並存的回憶,在改革的大時代中不甘寂寞的一段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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