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順評：在抵抗虛無的路上
【特別推薦】
花神詩歌節是繆斯垂青女性的一個見證。今年已是第九屆。本次花神詩歌節系列活動之花神論壇仍在廣外舉行，論壇主題確定為「女性·生活·存在」，該主題的命名既與去年花神論壇主題「女性·詩性·神性」相接續以形成一種相互補充闡發的豐富性和完整性，又和今年花神詩歌節的幾個植物象徵木棉木棉（獨立，花神詩歌節追求女性獨立的存在）、異木棉（激情，女性為瑣碎世俗生活引入激情）、玉蘭（家園，指向存在，存在之家）形成一種內在精神的呼應關係。論壇分上下兩個半場，特別邀請女詩人嘉賓有戴濰娜、谷雪兒、舒丹丹、艾雲、阿毛、馬莉。男嘉賓有溫遠輝、汪治華、何光順、黃禮孩、閔樂曉、伍方斐。繼公眾號前面推出對阿毛、戴濰娜等女詩人的專評以後，本期再次推出何光順評女詩人谷雪兒文章，敬請讀者支持和關注。
在抵抗虛無的路上
何光順/文
花神詩歌節既是女詩人的一個節日，也是屬於所有詩人的。谷雪兒是廣東也是中國的優秀女詩人，她是低調的，在去年被聘為女詩人工作室導師，從深圳匆匆趕來廣州又返回的短暫活動中，我雖然不記得曾經和她說過什麼話，但卻能感覺到她的一種沉靜的品格。當我讀到她的詩歌，我能理解她的詩歌品質和她的為人的一致。
在谷雪兒的寫作中，我們能看到一種獨立的品格，一種對於生活的真切體察，以及投入其中的存在感悟，而這又是與我們本屆花神論壇「女性·生活·存在」的主題相契合的。如她借博爾赫斯、俄亞、茨威格寫到存在、孤獨和生活，「存在和不存在/都將在你分叉的花園/靜靜地散步」（《一部永恆史——博爾赫斯》），「又要為重新上路的遠親打開一條通天之路」（《獻給俄亞：靜靜的龍達河》），「人們啊，變得冷漠和掙扎/因為不能接受是平庸的淪落者/不甘心向世俗妥協/最終的殘酷以生命為代價向法西斯宣戰」（《茨威格：陌生的愛》），「孤獨沒有過去，現在是意想不到的喧囂/我保證以慵懶的姿勢與生活和平相處」（《孤獨與喧囂的赫拉巴拉爾》）。
谷雪兒始終在生活與存在的維度上思考著「精神故鄉的丟失」，只有去思考這丟失，丟失才能被找回，而這也就展現著詩人對於存在和不存在的共同聚集，對於可能和不可能的雙重發現。人不可能到達之地是死亡和虛無，當死亡存在，人就不存在，當虛無存在，存在就不存在，然而，詩人卻擅長以虛無和死亡為背景，來喚出人對於生活、存在與生命的熱愛，詩人向法西斯宣戰，就是面對著自身害怕著的死亡和虛無，然而，詩人卻看透了，當勇敢者直面虛無和死亡之時，虛無和死亡卻也意外獲得了意義，它的意義，就是彰顯生命與存在，以喚起更多的人們向法西斯宣戰，為生命之高貴存在奮鬥。
於是，我們就能理解人類面對死亡和虛無時的化虛為實的神學和藝術修辭，葬禮、祭祀和哀歌，就是人類藉以抵達不可能之地、戰勝死亡和虛無的生命美學表達。因此，谷雪兒寫到了《大東巴的葬禮》「那是一種我無法服從的生命體驗/大自然散步在祖先的坦途上」，「我不斷地向天空拋灑哀婉的挽留」，「你們一次次地告訴我：/遙遠的眾神都將在那裡相聚！」死亡是存在被拋入虛無的無奈不可說之命名，這命名本身就是忌諱，就需要另外的命名來將其消解，於是眾神就是從虛無中化出的存有，就是消解死亡的另一次命名。詩人卻並不因為這樣一次化虛為實的善意命名，而消失那面對虛無時喚起的痛苦體驗。
「不要告訴我詩歌是什麼，/不要點評我的詩歌好與壞，/不要給我各種假設，/不要說我沒有章法，/不要讀我詩的時候，想著我的樣子，/我不知如何結束我的悲慟。……」（《痛苦的詩歌》）面對至親的死亡，詩人拒絕任何神學與藝術修辭，她只需要讓生存在本能面對死亡時的痛苦盡情釋放，讓最痛苦的人釋放痛苦，這就是一種善，就是一種倫理，這首詩，我們在直接面對她時，實際首先不是感覺到它是詩，或看到它的修辭，我們直接讀到的是痛苦，或許，這也才是詩的最高狀態，你讀到它時，你首先並不是從所謂的修辭藝術去看，而是直接被它所蘊含和吐出的光與力與擊中，「痛苦太痛，/我深深地親近了詩歌的生態格局，/我的痛苦：既無開始，也無終結。」詩就是生活的最高直證。
最後，女詩人進入哲學家的哲學文本和神學家神學文本，她探討海德格爾關於「存在」的思索，探討基督教關於「上帝」的啟示，這其中或許存在著某種誤讀，但詩人的重心卻在藉此而引出自己關於存在與生活的理解，不要去言說「終有一死」，那是人類無法抵達的非存在，真理在那裡被消解，被看作幻象的生活，卻實際可能是真理的化身形式。作為有限的人，詩人並不想作主宰者（獵人）的孩子，或者說那上帝之子，她只願成為被拋在世的，必然會被死亡之別名的上帝剝奪生命的「獵物」，這「獵物」看似不斷被獵人追逐，它嘗試逃逸而在林間和陽光下的奔跑，卻是值得渴望和珍惜的生活與存在。
這就是谷雪兒的詩篇，抵抗虛無，以進入生活之存在！
谷雪兒詩選
1.一部永恆史——博爾赫斯
對「永恆」提出觀點你並不是第一人
從柏拉圖的《蒂邁歐篇》
普魯提諾的黑暗論
到伊里奈烏斯的永恆
我反覆閱讀你的論證
思維過程本身就要面對現實
而時間正是最殘酷的現實
我最大的困難是
我們是不能統一的個體
抓不住已經過去的流淌
和看不見未來的預兆
只有現在最真實
四處瀰漫的「精神」大師
對於我已經百毒不侵
我什麼時候都承認
你是我永恆的源頭
沿途的燦爛都給你
我只需要蒙上眼睛
枕著你的溫情快速睡眠
存在和不存在
都將在你分叉的花園裡
靜靜地散步
2.獻給俄亞：靜靜的龍達河
最先看到是你的上游——無量河
沒日沒夜神秘地咆哮
身處絕壁
表情嚴肅
令敬畏變成了恐懼
我絕不想放慢腳步凝視她一眼
深不見底的野性
景色混沌
讓我沒有勇氣敢於走向你
薄霧如一顆蠟燭前後相伴
懸浮在拂曉和沉重的夜色
一陣柔軟的清澈聲
你燦爛地叫醒了半睡的人
溫暖了山谷里寒冷的失落者
和藹的俄亞
純粹地親近
從覆蓋了陽光和稻田的峽谷和村莊
低垂著地平線
再簡陋的黑夜都有飛飛揚揚的風景
帶著暖意適宜人居地孤寂
看看這不肯散去的人們啊
喜悅在荒蠻的石頭屋裡裸露地沉思
滴水的屋檐不再留戀寧靜的群山
想必他夜的溪水聲
又要為重新上路的遠親打開一條通天之路。
3.茨威格——陌生的愛
你強調的愛，其實是種背叛
不惜筆墨地遮蔽對愛的渴望
因為渺茫，才卑躬屈膝，低聲下氣。
在完成自傳《昨天的世界》後
混沌碎裂的歲月，精神故鄉的丟失
人們啊，變得冷漠和掙扎
因為不能接受是平庸的淪落者
不甘心向世俗妥協
最終的殘酷以生命為代價向法西斯宣戰
我也是只愛陌生人
對愛情一直沒有方向感
也想以這種方式獨白
沒有一樣的愛情
4.大東巴的葬禮
那是一種我無法服從的生命體驗
大自然散步在祖先的坦途上
失落的野性
證詞的黑夜
在萬象的季節里飄來盪去
我剛剛結痂的傷口
被四季的輕風一吹
滿地流淌著孤獨
你們不斷地走
我不斷地向天空拋灑哀婉的挽留
院落里的天香
並沒有請來仙鶴的吉祥
若隱若現的哭泣
為凄涼的大山又安排了一場不同尋常的葬禮
你們一次次地告訴我：
遙遠的眾神都將在那裡相聚！
在造化的景緻里輕輕地關閉了悲劇之門，
隱匿在深情、充滿生機的納西大地！
5.孤獨與喧囂的赫拉巴拉爾
我與你同行，所以不會迷路。
懂你的孤獨，看不透你的喧囂。
我那可憐的文字功底
怎麼也沒把你帶回來
就因為一次艷陽的出走
半生的淚水也喚不回
看看我吧
親愛的赫拉巴爾
我一邊親吻你
一邊與物質扭打在一起
我沒有臉面借你的滿腔熱情
背著一身的情債
在這荒涼的埡口饒有興趣地活著
我突然後悔了
不該趴在你的肩膀
淌淚和出血
看著你把孤獨切成小碎塊丟給圍欄里的我
那一刻，你就是我解毒的良藥
孤獨沒有過去，現在是意想不到的喧囂
我保證以慵懶的姿勢與生活和平相處。
6.痛苦的詩歌
不要告訴我詩歌是什麼，
不要點評我的詩歌好與壞，
不要給我各種假設，
不要說我沒有章法，
不要讀我詩的時候，想著我的樣子，
我不知如何結束我的悲慟。
這人生黑暗的三個月
連續奪走了三位至親的親
哭完外婆，轉身哭義父
淚水還沒擦乾
弟弟又突然離去。
痛苦如萬重山，萬重海，
我的心定格在了「女兒里」[1] ，
眼淚灑滿了「女兒河」[2] 。
寫了幾十年的詩
沒有一句合適的語言能準確地說出我的疼痛
我的語言就是流淚，止不住地流淚，
哭亮了天，再把天哭黑。
米不進，肉不食，夢不做，手機不接，
幾乎是一個沒有懸念的痛苦者。
我到處找尋解除痛苦的途徑。
我找遍了房屋的角落，
腳步無序，心肌缺血；
我翻遍了收藏的音樂，
聽到的都顯得那麼雜亂無章，少了韻，多了憂傷；
我想到了詩歌，
或許詩歌能說清楚這個痛苦的詩人
錦緞般的青絲，一夜皓首。
痛苦太痛，
我深深地親近了詩歌的生態格局，
我的痛苦：既無開始，也無終結。
注釋
[1]作者老家居住的街道。
[2]作者老家一條河的名字。
7.海德格爾的不同化身
關於存在，思想，語言
內心的不同化身
困惑了你的一生
你拋出了至今都無家可歸的哲學維度
後人在追隨「終有一死」的殊途中
最終落得終有一死
對你的思想永遠都不能以此類推
在人的世界中，至於回憶
至於命運，至於很多常態的必然性
都是命題的形式
不必太過追究
不管別人如何消耗時間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真理：
我們仍要延續生命伊始的軌跡，
即使你有不幸的徵兆，
即使這一刻是毀滅，
能有幾個高貴的人性可以笑著去面對？
畢竟大多數都是普通人。
亂象的「存在」已經令人沮喪了
何必再接近真理。
8.上帝之城的孩子
上帝之城在耶穌的手掌下
驚恐地掠奪
那些啞光膚色的孩子
俯視慾望依山而居
因為遠離大海
遠離海富貴
遠離人群奢侈的暄鬧
生活把孩子丟棄在瘦骨嶙峋的山坡
他們的微笑變成骨架
睜眼是罪惡
閉眼是貧窮
是誰判了貧窮的罪過
看在耶穌的情份
請給我判刑吧
給我的生活判刑
給我的貧窮判刑
給我的痛苦判刑
給我的墓地判刑
但我請求你:高高在上的神啊
剝奪我生命之前
請允許我躺在
桑巴舞的旋律里
給我生命最後的舞姿一點掌聲
或者讓我睡在聽見桑巴節奏的路旁
我想和你的快樂平等
我也夢見過水晶的剔透
夢裡我不是獵人的孩子
我渴望成為獵物
作者簡介
谷雪兒：詩人、作家、詞作家、紀錄片導演；深圳大學副教授；
出版書籍：詩集《谷雪兒詩集》《谷雪兒詩選》；長篇小說《翻臉》《生命在於折騰》；長篇紀實文學《納西人的最後殉情》；即將出版詩集《我與他們》、長篇小說《女兒河》；
紀錄片影像代表作：《最後的大東巴》《尋找母親的聲音——搖籃曲》；
作詞代表作：《故園》韓磊演唱——建國60周年主題歌；《千古一王》韓磊、譚維維演唱——電視劇《卧薪嘗膽》主題歌；《你鼓舞了我》韓磊演唱；《孔雀天使》黛青塔娜、向麗演唱；《香格里拉、《鳳凰天堂》容中爾甲演唱。
【重要信息】
《雲山鳳鳴》詩歌公眾號在《名作欣賞》（評論版2017年第2期始）、《新塘文藝》（2016年第1輯始，有適當稿酬）等刊物開闢專欄，注重推出中國校園青年詩人、中國當代優秀詩人，歡迎讀者投稿。關注公眾號可獲取投稿方式，歡迎作者積極投稿。
《雲山鳳鳴》編委會
編委：海上、馬莉、陶春、黃禮孩、世賓、浪子、朱子慶、汪治華、祥子、龍凌、吳作歆、海日寒、鄭小瓊、安琪、譚暢、陳會玲、盤予、安安、林馥娜、王瑛、何光順、（排名不分先後）
主編：何光順
藝術設計：馬莉、祖爾、夢生（排名不分先後）
編輯：馮媛雲、梁譯尹、周童、梁穎怡、華夢姿、劉舒蔚、古敏慧、方雅琳、周逸、李曉麗、陳可欣、吳佳敏、鄧麗娟
本期編輯：李曉麗
圖片來自作者和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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