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抑鬱症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我曾經在醫生的診室里哭得不能自已，也曾經情緒平穩、理性漠然地描述自己的癥狀：「就是情緒的波峰和波谷的數值都很大的感覺。」因此被北大六院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
將進酒
陳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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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抑鬱了，你抑鬱什麼啊？」
「你怎麼不想想你父母，他們年紀那麼大了容易嗎？」
「開心點，別矯情了！」
自從告訴親友們我得了抑鬱症以來，聽到的話里最讓人揪心的，無過於上面三句。
所以，如果你也打算說一樣的話，而不是聽我細細碎碎地講一講自己的故事，那麼請關掉這篇文章。
關於抑鬱症的科普，可以看《有關抑鬱症，我們應該知道些什麼？》（記得回來啊！）。總之，抑鬱症就是大腦發生了變化，使得人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更加不容易感知到快樂，而不是單純的、短期的情緒低落。
我抑鬱的源頭，大抵要追溯到在韓國工作的時候。那時，升職無望，感情無望，偌大的公司里，竟好像沒有我未來的存身之地。我唯有業餘努力複習GRE，準備申請美國的研究生。在公司里，我沒有事可做，卻又不敢明目張胆地看書做題，只好在電腦上打開文件，偷偷做題，再在一張紙上寫下答案。一旦有人過來，就若無其事地把紙翻過去。
感情上的絕望，身為外國人因而升職無門的壓抑，準備考試導致的高度的精神緊張，與絕對不容許自己失敗的心態，釀成了我生病的根源。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每天下班，我的步履都像遊魂一樣，漂浮著走過公司樓下負一層的健身房，漂浮著走向地鐵，再漂浮著回家。公司樓下的健身房是Crossfit，健身強度很高，我每天走過時，經常喜歡看看他們努力蹦跳的樣子，感到自己也有了一絲活力。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從健身房外面貼的紙上發現，健身房已經關閉一個多月了。
而這一個多月間，我每天都像遊魂一樣從健身房前經過，竟然壓根沒有注意到他們已經不在裡面蹦蹦跳跳了。
我那時就在韓國看心理醫生。那個心理醫生斷言我有抑鬱症，沒說幾句話就開了葯。我並不是非常相信，甚至懷疑他濫用藥物。
但如今我已經懂得定期就醫與自救，此刻想來，當時那種漂浮的、身心分離的狀態，分明便是抑鬱無誤。
那時，從公司辭職之後，我在家裡躺了整整兩周，每天下午4點才吃第一頓飯。本來想在母親到韓國玩之前把屋子收拾好，但是卻一直躺著，動也動不了。
這種狀態，便與我現在的狀態很像了。
進入哥大之後，我第一年尚且一切良好。中間暑假回國，水土不服加上勞累，抑鬱便徹底地爆發出來。
我曾經和男友打電話大鬧一整夜，也曾經枯坐整個白天。我也曾經走到窗戶前，想要終結這種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感覺。
我曾經在醫生的診室里哭得不能自已，也曾經情緒平穩、理性漠然地描述自己的癥狀：「就是情緒的波峰和波谷的數值都很大的感覺。」因此被北大六院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
我對醫生訴說：我初次有自殺的念頭，是2016年初看了天才史學少年林嘉文的遺書。奇才如此子，尚且因對世界的絕望與輕鄙而選擇了縱身一躍，我等庸人，何苦要苦苦苟活著呢？歡笑與愉悅是多麼的虛假啊，只有寂寞和痛苦才是永恆的。
然而到了醫生的診斷書上，這些縱橫交錯的念頭卻被簡單粗暴地總結為「看了別人的遺書後有自殺想法」，如此reductive的概括，讓我一時無語。
上個月，博士申請的結果出來了，我一個學校都沒有申上，癥狀一下子變得更重。
上周，我一次哭著，一次平靜地對男友說：「我們分手吧。」
無它，實在是太過痛恨自己身為負累的感覺了。
為什麼說身為負累呢？
想像一下，你的家人，每天睡到九點十點才起來，起床之後磨蹭一會，就吃午飯了；才吃過午飯，又睡到下午三四點鐘，再磨蹭一會，就吃晚飯了；吃過晚飯後，再磨蹭一會，就睡覺了。
長此以往，你看著不會難受嗎？
我並非不想擺脫這樣的狀態，只是實在不能夠。心裡一千個一萬個想去做事，只是怎麼也提不起勁來。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在想做事，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爬起身來。煎熬的感覺像是螞蟻，層層疊疊，細細密密，咬嚙著我的心臟。意識和身體是分離的，身體一切正常，頭腦卻一直胡思亂想，意識四處亂飄。不論是看電影、小說還是寫論文、看學術作品，都無法堅持。看上兩分鐘，就忍不住放下。
同學說：「以前和你說話，是對談，現在和你說話，是訪談，感覺只有我一個人在說話。」
我並不是不想說話啊。只是，感到自己被自己的精神壓住了。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感覺和世界隔著一層。
心理醫生說：「在暑假你回中國以前，你是一個聰明有活力的年輕的學術女。現在，你卻好像躲在一層面紗後面。」
正是這樣的感覺啊。眼中的世界，好像隔著一層灰色的濾鏡，看不見彩色，只有黑白。
自己會罵自己是垃圾，自己會當自己是負累。
會顧念父母不易，所以在和他們通電話的時候，會裝成一切正常。
答應好了和同學見面，事到臨頭卻又忍不住以各種借口推掉。
實在不得不出門社交的時候，也生怕自己成為拖朋友後腿的那個人，所以努力裝成可以社交的正常人，回到家中，卻是疲憊無限。
男友讓我削個橙子，我不敢拿刀，用手指和牙齒一點點把橙子的皮剝下來，只因我怕我一拿刀，就會傷害自己。
我是那麼地想把自己的頭髮一剪子剪斷，或者割開自己的手腕。
要承受有的自以為是的親戚朋友的所謂「善意」，時不時地就要被「罵醒」一次：「你怎麼就不想想你父母？」「你這麼大個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有啥好抑鬱的啊？」
多麼可笑啊，永遠都有人認為，ta想得到的道理，你自己想不到，你自己沒有用來責罵過自己成百上千次。
而稍微溫和一點的親戚朋友，會說：「你多優秀啊，怎麼就不知足呢？看看有多少人不如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嗎？姑娘啊，咱們得學會知足。」
我只想說，我不優秀，我遠遠不優秀。
真正優秀的人，不會看著論文的截止日期一天天逼近，還讓每一天在惶恐和焦慮中度過。是的，我現在只能做到三天里有一天寫論文，還只能寫兩個小時。
真正優秀的人，即使在抑鬱中，也能掙扎著站起來，不會跪著成為抑鬱症的食物。
是的，抑鬱症的食物——我的心理醫生用了這個詞。
她說：你現在每天在家一個人呆著，簡直就是抑鬱症的食物。抑鬱症是一個狡詐的情人，它會向你伸出手指，說，來吧，來吧。可是我們要拒絕它。
可是究竟該如何拒絕呢？
靠我在吃的藥物？
靠我在見的心理醫生？
靠我的男友？
靠我自己？
我正在聽陳涌海老師的《將進酒》。寫完「靠我自己？」這句時，網易雲音樂正好播放到「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句。不知道是一種激勵，還是一種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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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瀾，王維粉絲。生於白山黑水之間，曾長居韓國。前機械工程師，現棄工從史，就讀於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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