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情緣】秋山綠蘿月
老太爺有一把亂糟糟的花鬍子和一方自鳴得意的藏書室。
積雪初晴,疏林開爽。老太爺就咂上幾口普洱,飽吸一道榛子味的松風,翹著他的大鬍子,閑雲野鶴一般,踱進了「秋山綠蘿月」。好比是王維的終南別業,裴幾原的綠野堂,蒲松齡的聊齋,「秋山綠蘿月」坐落在山環水繞,茂林幽深之處,「戶牖深青靄,階庭長碧苔」的居所,沒個清新脫俗的雅號豈不是愧對了這晴風朗月,林壑煙霞。
「小石墩兒,過來!老太爺教你一段好玩意兒!」
我扯一扯兩隻山楂糕般的耳朵,聽他抑揚頓挫「咿呀呃噓」地誦讀起來:「雲師系是豐隆,雪神乃是滕六……」
「運勢吸食瘋龍,學生乃是藤柳……」我搖頭晃腦一陣胡言亂語。
多少年後,當我與一個學生分享張可久的《塞鴻秋·湖上即事》:「斷橋流水西林渡,暗香疏影梅花路。蹇驢破帽登山去。夕陽古寺題詩處。樹頭啼翠禽,水面飛白鷺。傷心和靖先生墓」,他無動於衷的漠然讓我想起跟老太爺讀《幼學瓊林》的自己。我彷彿看到了「秋山綠蘿月」窗外的寒蹇老梅,在風中裊動;看到老太爺清光漣漣的眼睛和木頭架子上累滿了歷史風塵的舊冊……一切都鑲上了水銀焰色,在我的凝視中支離成點點霓虹碎影。
這個學生的書房同樣清雅:漆桌綺窗,藻幕紗縵,一盞罩以冰紗的燈,頗有有煙籠芍藥之致。桌上擺著一缽新綠,窗外生著一叢幽篁,檐上系著青里描藍的風鈴,木質的書架隔出一格,擺著帶嫩蕨菜的黑釉碗,繪著白色夾竹桃的青色陶土茶罐,以及來自愛琴海米克諾斯島上用藍色玻璃製成的「幸運眼」。
偏偏沒有書。無怪乎他不知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也無怪乎他不知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更無怪乎他不知這首元曲的思想意蘊與情感內涵。
這麼一個幽居啊!倘若有那麼幾本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即便累月獨處都不會覺得精神渙散,閑銷白日吧。我想起了《金瓶梅》里的西門慶,造了一間翡翠軒,「上下放著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蜒腳一封書大理石心壁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鎏金仙鶴。」附庸風雅,真真是附庸風雅罷了。
我說:「你都高三了,怎麼這麼點藝術鑒賞力都沒有呢?」
他說:「看這種書,很痛苦。」
「那麼武俠小說呢,你們男孩子應該對『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快意江湖故事感興趣吧?」
「啊,看過幾本金庸的。但是只關注情節,對文字內容印象不深。」他搔了搔頭,「就記得《九陽真經》里好像有一段: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我以前也看武俠小說的。因為喜歡英雄人物「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蕩寇鏖兵」的「力拔山兮氣蓋世」。而我家恰巧存著一籮筐亂糟糟的武俠演義,偶爾就會順手翻上一翻。那籮筐里還有《巴黎聖母院上卷》《福爾摩斯全集》《北回歸線》《毛澤東著作選》《鄧小平選集》與《樣板戲劇本》。想來也是爺爺輩和爸爸輩共同的積累。而我的回憶,最多的,還是安徒生的童話。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在我見不到海的時候,安徒生爺爺用茉莉花一般詩意的語言向我展示了海的美麗。
我還記得一個老詩人――「一位非常和善的老詩人。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家裡,外面起了一陣可怕的風暴。雨在傾盆地下著;不過這位老詩人坐在爐旁,又溫暖,又舒適。」我嘻嘻地笑著,這個老詩人一定是老太爺。因為他就喜歡陪著紅泥小火爐,聽裡面的炭火「嗞嗞嗞」「 霹靂啪啦」「 嘎嘣響」!邊烤火邊自言自語:「惟將兩鬢雪,明日對秋風吶,明日對秋風……」
「既然你能記住《九陽真經》這段話,那麼品讀古詩詞也是不困難的呀?」這個男孩子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陷入了迷之沉默。
我又與他做李白《對酒》的賞析。聽到「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他「吃吃」地偷笑,問我:「你知不知道『我與將軍解戰袍,芙蓉帳暖度春宵』?」
「我只知道『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和『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我懂他們這些傢伙的惡趣味。可惜這種解構經典的勁頭沒能用在賞析詩詞上,否則他絕對不會失掉人生最大的樂趣。
他也會推卸說:「班主任不讓看課外書啊,說是不務正業。」我倒想起自己高考前期還在晚自修堂而皇之地看《被褻瀆的魯迅》的往事來。當時,受到班主任的嚴加阻止後便轉移陣地,調整策略,夾著課外書溜去其他自習教室偷偷摸摸地看,在一大波背誦政、史、地知識點的同學的掩護下,我成功避開敵方的檢測區域。比較有意思的是,有一次考到一道關於托克維爾論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弊端的歷史題,同學們都答不上個所以然來。班主任就問我的想法。我看過《舊制度與大革命》。我的回答讓班主任啞口無言。
離開這個學生的家時,薄暮徐徐降下,昏黃的街道已是一番草氣蒸發、車馬流喧的光景了。煙紗般的纖雲布滿了天空,鑲著桑榆微光和水一樣的玫瑰焰色。我笑了笑,徑直朝圖書館走去。
為什麼不去書店呢?
問得好。
因為附近那個書店裡簡直就是群魔亂舞。且不說那光著膀子袒胸露乳倒頭誰在地板上的五大三粗的漢子,也不必說說那「嘀嘀咕咕」、「唧唧噥噥」、「 窸窸窣窣」地聊著肥皂劇或者八卦話題的女孩子,單是那一群小麻雀一樣的熊孩子,「嘰嘰喳喳」吵吵鬧鬧,在各個讀書區域之間上竄下跳、橫衝直撞,就足夠讓我對這書店倒盡胃口。就好像是遠近接簇的青山成了黃沙漫漶的戈壁灘。
在嘈雜的人堆里看書是荒謬的。我看書,必要一個人看,要一個人去感知自然與生命。最好是如《紅樓夢》中的那一段:「三月桃花開,寶玉拿了一套《西廂記》,坐在沁芳閘附近的一棵桃花樹下,細細讀了起來。正看到「落紅成陣」一句,一陣風吹過,樹上粉紅色的桃花瓣紛紛散落,不但落得滿地都是,也撒得他一頭一臉。寶玉想要將身上的花瓣抖下來,又不忍踐踏了花瓣,就將身上的花瓣兜著,走到池邊才散了,讓它們逐水而流,看著花瓣兒飄飄蕩蕩地流出沁芳閘去。」
這種詩意,一經白話縮寫,就味同嚼蠟了。我也不認同什麼「辟克匿克來江邊」一般的中英文翻譯。
董橋先生說得好:「文化的認同:畫檐蛛網,斜陽煙柳,即便是斷腸處,也得風流。這是道德情操的定盤針。」而現在我們社會的創作環境,我們年輕人的閱讀取向,以及我們文人的精神擔當,夠不夠「風流」?
想起老太爺的「秋山綠蘿月」了,不知道他今夕為誰明?
(本文刊載於《圖文資訊》2017年第4期「圖書館情緣」欄目,作者為初陽學院文科試驗161班學生)
封面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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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穎婷:千年風雅,朝聖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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