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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故事:《水仙操》

水 仙 操

by萍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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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學,不能移人之情。吾師在東海中,能移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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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鷗敲了敲門,鍾常武在裡面應:「進。」

樊鷗喊了一聲鍾老師,反手握著門把。鍾常武說:「開著門,別關。」

樊鷗在心裡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把手裡的食品專用袋放在茶几上,熟練地抽紙巾,擦茶几,打開袋子,拿出飯盒。鍾常武握著手機,從辦公桌沒頂的書報堆里站起來,疲憊地靠在沙發上,揉了揉眼睛,把手機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從她手裡抽過一次性筷子,打開就吃。

樊鷗站著,目光在他沒翻好的襯衣領子上溜了一溜,本來想問他要不要熱一下,見狀便不再問,過去替他把發褐的茶水倒了,開茶葉罐沏上新的,留心多看了一眼飲水機的刻度,又摸出剛才去食堂打飯刷的教工卡,塞進衣帽架上掛著的外套口袋裡。

做鍾常武的學生,要眼觀六路。樊鷗輕輕地吸了吸鼻子,鍾常武用香水,這令她很吃驚。還不止這個,上次出去開會,她發現鍾常武從卡包到內褲都是大牌。一般的大學教授,不是用不起,是根本不懂這些。當然,一般的女學生,也看不到教授的內褲。

她疑心鍾常武自己也不懂。師母原先是時尚雜誌的主編,有了孩子就辭職在家做賢內助,終歸閑不下來,隔三差五仍然應酬走穴,這些多半是廠商送的。

都不是新款。他們的離婚手續貌似拖了挺久。

做鍾常武的學生,不該打聽的不要打聽。

鍾常武這幾年青雲直上,四十冒頭就做到校長助理,博導的牌子還在研究中心掛著,兩個膀子難舉千斤鼎。以前本科生票選學院「四大名補」,鍾常武人稱鍾鐵手,說不劃重點就不劃重點,說五十九分不給六十,補考不過,來年請早。這兩年依然堅持給本科生上課,提這綽號的人卻少了,背地裡都改了口,叫他鐘……鍾大姨。

樊鷗是工作幾年又回來讀研的,第一次聽師弟妹說起,莫名其妙,問什麼意思。小師弟眼神閃爍說不出口,小師妹看看左右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鍾老師上課,一個月來一次,一次來三五天。

樊鷗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鍾常武忙起來連飯都不按點吃,更別提上課。一個月的課都攢著一周上完,小孩天天晚上借教室讓他來補課。

學生都說,鍾老師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他累我們也累,打飯買水發快遞都喊我們做,連兒子上下學都……樊鷗只是默默聽著,她已經不年輕了,原先也在高校做行政。她知道,在鍾常武這個位置上的人是停不下來的,沒有人逼他,也不是他自己尋來的,彷彿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快,在中心抬起頭,依然可以看到天,但是已經越來越遠,伸出手也碰不到了。

她知道,她也只是漩渦的一部分,在一類高校中年男教師的身邊,妻子、情人和學生,就像職稱、課題、會議一樣,日常輪轉,如影隨形,碰撞,交匯,散開。她對鍾常武幾乎懷著溫柔的憐憫,甚至還有一點隱秘的驕傲,只有她看得見他的疲憊和脆弱。

鍾常武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打電話,對面是一個官員,似乎是……縣長?樊鷗已經習慣了,自動過濾內容。鍾常武平常總會吩咐她要做的事情,無事退朝,沒有讓她干站著的,今天卻好像忘記了她還站在這裡。

鍾常武掛了電話,說:「再等一會,有事情交待你。我下午要出去,今明兩天估計都安排不了了,你和博士那邊也說一下。」

樊鷗應了一聲。鍾常武的手機又響了,他看了一眼就摁斷,自己撥出去一個號,很短,只有三位數。

樊鷗知道不太妙了。

鍾常武打完電話,起身往衣帽架走,舌頭在不動聲色地剔牙。樊鷗連忙過去取下外套,幫他穿上,問:「老師,這……」

鍾常武意外地平靜:「陶老師病了,很急。」

俞召南打了四個人的電話,終於通了一個。

院長問:「你能聯繫到鍾常武嗎?」

俞召南說:「鍾常武?」

院長說:「找他,他有辦法,只能找他。」

俞召南掛了電話,手機進來三條簡訊,兩條說:手機沒電了,什麼事?

俞召南想,鍾常武的手機千萬不要沒電啊。

陶錦樞開會的度假村在郊縣,俞召南趕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車燈一閃一閃,紅色藍色,紅色藍色。

門口的車場很空,但院長還是示意他們先下去,自己去停車。

俞召南徑直進門廳,鍾常武正跪在一副擔架旁邊,把印著度假村字樣的白色床單拉高。擔架的另一頭露出兩條小腿,穿著運動鞋。

俞召南說不出話來,鍾常武起身,和他們一一握手。

鍾常武問:「聯繫上陶師妹了嗎?」

俞召南說:「還沒有,那邊是凌晨。」

鍾常武點點頭:「學校各位都通知到了嗎?」

俞召南說:「通知了,都去四五院。」

鍾常武轉向跟進來的年輕老師,眼睛上下一掃。那老師慌亂地搓搓手:「太突然了,在家,睡褲也來不及換,對不住陶老師……」

俞召南說:「學院新進的博後。」

鍾常武說:「見過,有點印象。」

博後說:「我在本校讀的研,碩士答辯的時候您還是委員。」

鍾常武說:「哦,那可好些年前了。」

俞召南盯著擔架看,旁邊蹲著一個男生,跟著陶錦樞過來開會的,眼睛紅腫。俞召南沒什麼想問的,問也沒有用了。鍾常武轉身蹲下,單膝著地,抬頭看看他。俞召南會意,過去跪著,和他一人一角,輕輕揭開床單。

俞召南年輕的時候就老相,過了四十反而定格了,並沒有一瀉千里地老下去。皮膚白,頭髮天生有點卷,蓬鬆泛黃。從前上學的時候不修邊幅,土土的,現在看著倒比鍾常武還儒雅一些。

俞召南的表情很平靜,他不應該是最難過的一個嗎?鍾常武想。

陶錦樞最喜歡的學生,這麼些年,要不是陶錦樞罩著他……

俞召南把床單小心地蓋回去。陶錦樞五官扁平,沒有什麼輪廓,人一老,所有特徵都褪去,鬚髮稀疏,宛如嬰兒。

俞召南聽見鍾常武起身,和旁邊的醫護人員商量,聯繫醫院,要一個大一點的單間停靈,今晚來的人可能比較多。

對方面有難色:「不好找。」

鍾常武說:「這我就不管了,你趕緊和你們院長說去。」

俞召南抬頭,一干人等都一臉服氣,還是鍾老師牛逼。

鍾常武西褲膝蓋上兩塊圓圓的灰印子,一深一淺。俞召南盯著看了一會,起身,問:「現在還要安排什麼?」

鍾常武說:「稍等一會,這邊縣裡的領導馬上就到,要謝謝他們。」

俞召南說:「那先讓陶老師上車?」

擔架員下了門口台階,把擔架往地上放。

俞召南問:「怎麼回事?」

醫師說:「這個擔架,上車沒法固定。」

鍾常武看看車裡:「上面那個拿下來?」

幾個白大褂研究了半天,沒搞懂怎麼拿下來,說:「不然挪動一下?」

俞召南不答。鍾常武吸了吸鼻子,空氣有股煙味,燒柴火的煙,混著淡淡的汽油味,還有救護車上的消毒水氣味。深藍的天,黑的山,黑的樹枝。

院長招手,讓都過來準備。

鍾常武又跪下,一點沒有猶豫。俞召南倒吃了一驚,趕緊跟著跪,伸手,想著是不是要揭床單。

鍾常武示意可以,把床單拿掉了。眾人的臉和陶錦樞的臉都在車燈下,一陣紅一陣藍。

鍾常武說:「陶老師走了,現在我們晚輩送他上車回去,大家三鞠躬就好,一會召南喊口令,年輕人幫我倆一把。」

話還沒說完,俞召南就先拜下去了。

鍾常武讓跟陶錦樞出來開會的男生和他們管事的湊一輛車,回去的路上把經過再仔細說一遍。結果小孩半天沒顧上開口,一車人電話此起彼伏響個沒完。

開車的是院長,索性把手機扔給了俞召南。

鍾常武在后座問:「陳院,你自己開過來的?換我來,你休息一會?」

院長往副駕一擺頭:「不用,小許慢慢說,不慌。」

俞召南窩在駕駛座後面的座位里,兩手各拿一隻手機,斷斷續續地接電話回信息。鍾常武一邊聽男生絮絮地說,本來是個不上檯面的小會,陶錦樞只帶了一個在讀博士,純屬過來玩兒,散會後堅持要多住一天,下午去看附近新修的水庫。會務不好拂他教育部重點工程首席專家的意,又安排了一晚。學生沒見過這陣仗,已經戰戰兢兢打電話和學院里報備,又聯繫了家裡保姆明天來接,誰知道就這個空檔,多走幾步路,犯了心臟病……一邊暗暗留心俞召南接的電話。

鍾常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接起院長的電話,說,喂,陳院在開車,我是俞召南。對面總會意外又意味深長地頓一下。按理這種時候,代接個電話也沒什麼稀奇的,但對面總是不自覺地猶豫起來。

鍾常武彷彿伸長了觸角,手機揚聲器里的呼吸也能拂動他的神經。這種時候,他幾乎懷著一點惡意的好奇。時隔多年,他和俞召南居然再次一起站在了中心,把這個小圈子裡的消息和權力握在手裡,而扮演的角色迥然不同。

他如天降尚方寶劍運籌決斷,俞召南卻是被眾人當幌子推著,不得不出來,扮演一個先師親信大弟子,神案前面最佔地方、最少不了卻又最沉默不起眼的陪祀。

院長說:「七十歲的人了,總勸,不聽。」

俞召南說:「陶師妹已經訂了機票,馬上飛回來。」

鍾常武說:「剛聯繫了這邊的救護車,縣醫院就和我說血壓量不到了,搶救可能估計只一成。」

小許縮在副駕上,顯然這半天嚇得不輕。院長說:「也是辛苦你,受驚了,這是意外的事情,誰也想不到的。」

鍾常武說:「小許,你拿的是相機?」

副駕「嗯」了一聲,鍾常武說:「給我看看。」

鍾常武調出照片,一張張看,陶錦樞在山路上,會議上,度假村門口,並無異樣,只是都沒有笑容,顯然很疲倦。

俞召南的兩隻手機已經不響了,卻並不關心相機,只是看著窗外,飛掠過去的郊外的山丘。鍾常武沉吟了一下,不打算和他聊。

剛才抬陶錦樞上車的時候,鍾常武聽著俞召南呆板地喊著「一——二——」,隔著衣物感到下面鬆弛的老年的皮肉,還是軟的,好像還有一點溫度。

俞召南在他對面,他們之間的聯繫就是這一具漸漸冷卻的身體。雖然那時他們的一隻手握在一起,承受著這具身體的重量。

這些人居然湊到一起了。俞召南想。

有人哭出聲音。一個博士,陶錦樞很喜歡,一度發話要讓他留校,研究所沒有一個人同意,又不敢駁,千方百計拖著,終於把心拖冷了,出去隨便找了個學校,師資博後。那時他一篇論文用稿通知都到手了,陶錦樞沒留下他的消息一出,立馬撤了下來。人走茶涼,這回是涼透了,怪不得要哭。

焉知非福啊。俞召南想,小夥子,你還算運氣好的,你不知道這兩年學院進個人都要鬧到什麼田地。當家的都是壯年,徒子徒孫一個接一個從國外拿了學位回來,跟雄孔雀似的,較著勁比誰的羽毛大發。可窩就那麼一個兩個,恨不得你吃我我吃你。

俞召南看看房間這一頭,又看看房間那一頭。當初在院長室拍桌子叫板的冤家對頭,一對一對,還不是老老實實都來了。當初那話怎麼說來著,有我沒他,有他沒我。現在陶錦樞沒了,兩個兩個都有了。

這一次誰敢沒有?

這一次有完,恐怕就沒有下一次了。

陶錦樞躺在房間中央,已經換上了老衣裳。杏黃的面,大紅的里。俞召南和保姆一起換的,這事本來輪不到他,可沒人和他搶。燙金刺繡,手感有點奇怪,老衣是棉布,不是棉就是絹,不能用皮,也不能用緞子。皮毛是殺生來的,緞子是「斷」。壽鞋底是紙糊的,陶錦樞這樣躺著,腳微微八字分開,對著他鞠躬,能看見鞋底繡的壽字紋和蓮花。活人的鞋和死人的鞋,唯一的區別就在這裡。死人是不用走路的,駕飛龍,乘桂舟……

他為什麼滿腦子都是這些沒要緊的事?他應該像那個博後一樣傷心難過,他是農村出身,一窮二白,陶錦樞罩了他半輩子。他應該像鍾常武一樣,慎終追遠,表情沉重地和校領導握手。不過鍾常武現在已經是外人了,他們同門師兄弟,前後腳留校,那年頭留校容易。將近十年,兩個人什麼事都前後腳,鍾常武老是矮他一頭。誰讓你年紀小呢?陶錦樞總是樂呵呵地說。沒有人敢駁他。陶門長幼有序,出了名的,吃飯入座,上桌動筷,舉杯敬酒,開會說話,從大到小,一點亂不得。鍾常武從本科起就是出了名的才子,事事拔尖要強,被陶錦樞收伏了,一框框了十來年,圈子裡傳為佳話。

佳話殺人啊。鍾常武終究破了這個框,天大地大,青雲直上,換了個台盤,在隔壁眼看就要副校校長書記一路做上去,現在這叫衣錦還鄉……

衣錦還鄉。俞召南看著陶錦樞,這也是衣錦還鄉啊,活人誰穿得這樣花團錦簇呢。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陶老師是回去了,趁著天黑回去了。

而師妹那裡現在是白天,陶錦樞喪偶多年,就這麼一個女兒,在美國學了個爹都叫不上名字的專業,嫁了白人。陶錦樞晚年其實是很寂寞的,和無數家屬院里的老專家一樣,學生前呼後擁,沒人敢駁他的話,但也僅限於此。少壯打著祖師爺的旗號在外面衝鋒陷陣耀武揚威;回家陪笑,哄老爺子玩玩,如坐春風,風乎舞雩,長幼有序,其樂融融。

可陶錦樞依賴他是真的。

俞召南早幾年就不管圈裡的事了,大小一律不管,也不開會,不申課題。手下的研究生要麼是熟人引薦,要麼是誤打誤撞分配給他的,套磁的他不收,來了的他不拒。教授博導早就是了,孑然一身,沒有家小,父母都在農村老家,有兄弟照料著,也沒什麼花錢處。於是業餘就三件事:譯書,寫詩,陪老師。

於他寂寞而已。陶錦樞卻知道他已經死了往上爬的心,並無所圖,便對他愈發倚重,但也只是生活上,學校里的事不過讓他傳個話,史太君的鴛鴦姑娘一樣,也算各得其所。陶錦樞身邊有個沒私心的人,俞召南在研究所里也不至於站不住腳。

難免有人抱怨,這個俞召南有什麼本事,還捅過那麼大的婁子,陶老爺子一把年紀還不捨得放權,想親信想瘋了。

哎,反正他也是方外的人,詩詞唱和,哄老爺子玩玩唄。

詩。俞召南很晚才開始寫詩的,出過一本很薄的集子。陶錦樞經常問他新寫了什麼詩,他實在拗不過,才念兩首。

陶錦樞說,你這是老實人的寫法,寫詩得有點靈氣。你們這代人,年青都寫詩,沒有不寫的,那時候時髦,我知道,還是常武寫得最好,你們都不如他,差遠了。可我以前不讓他寫,我不支持學生搞創作,人的精力就那麼多……

用完就沒有了。

現在,陶錦樞自己先用完了。

人已經散了,治喪小組在樓上開會。消息已經傳開,微博和微信朋友圈開始點蠟燭。俞召南把手機關了,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不,不是一個人,還有陶錦樞。

陶錦樞的猝逝和他所經歷過的死亡完全不同,充滿了機械感,從鍾常武叫來的縣長,到上車前的三叩首。農村人的喪禮是一場異常繁瑣的儀式,千頭萬緒,讓人忙到一度忘記悲傷,最後又歇斯底里地宣洩悲傷。而陶錦樞去世後,他滿耳都是齒輪咔咔的運轉聲,由近及遠,由表及裡;伴隨著手機鈴聲,大大小小的軸承以合乎標準的頻率一起轉動起來了,彷彿在暗示,那根朽壞的中軸不過是象徵,是裝飾,是精神支持;把它抽掉,機器依然可以運行;誰都要轉得得體,誰轉得最好,就能成為新的中心。

之前的中心,顯然是鍾常武。現在呢?

俞召南想抽根煙。太平間不可以抽煙,他身上也沒有煙。

他看了看陶錦樞,覺得讓老師自己躺在這裡,有點不妥。

猶豫間,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俞老師?」

是鍾常武,身後跟著兩個學生,提著袋子,應該是現喊來幫忙的。

「樓上小組請你過去一下。」

俞召南看看陶錦樞。鍾常武說:「具體什麼事我不清楚,組長是你們所長,我料理完事情回來,陳院讓我請你上去。八樓會議室。」

俞召南點點頭,往外走,到門邊,躬身後退。那兩個學生進來先對陶錦樞鞠躬,而鍾常武的目光一直跟著俞召南,直到他帶上門。

俞召南在一樓大廳的椅子上歪著,裹緊外套。

鍾常武在醫院大門外的台階上蹲著,抽煙。

俞召南隔著玻璃數,已經抽完三根了。

鍾常武肯定也知道他在這裡,不過都裝著沒有看見。

鍾常武上學早,一路直升,比他小五六歲,氣色卻見差,大概是太辛苦了,走行政,煙酒應酬。鍾常武年輕的時候都不大會。讀博時他倆去師叔家喝酒,陶錦樞不在,都摘了網了,三個人喝了一瓶白的。鍾常武趴在桌上就沒起來。

俞召南背他回宿舍,他倆住一個屋。路上吐了一次,進門吐,第二天醒來又吐。俞召南拿著飯盒,去食堂打粥給他吃。

鍾常武在上鋪有氣無力拍床,這要讓陶老師知道了。

俞召南說,天塌下來師叔頂著,你怕什麼。

鍾常武說,完球,俞師兄也跟著我們翻天了。

隔壁師弟不明狀況,進來就丁零噹啷敲床沿,武哥你咋還不起來,昨晚思考人生了嗎。

鍾常武說,滾。

師弟說,思考出什麼結論,講給我們聽聽。

鍾常武說,師兄,送客。

師弟皺起眉頭,在鼻子前揮揮手,卧槽不是吧,卧槽你老實交代,昨晚去哪裡花天酒地了。

俞召南說,你小點聲,昨晚某老師硬拉著我倆喝,夠嗆。

師弟說,嘖嘖嘖,他西北人,你們跟他斗——等等,哈哈哈哈哈,俞師兄你怎麼沒事?沒想到啊沒想到,武哥你終於暴露了弱點……

鍾常武說,滾滾滾。

俞召南唯一拼得過鍾常武的,大概只有酒量,哦,不對,還有年齡。酒量是會變的,而年齡不會。

俞召南永遠比他大,永遠比他先上教授,先上博導,先當副所長,先……

俞召南也不太能理解陶錦樞對長幼有序的執著。陳院是個實在人,私下始終對他不錯,勸他們說,陶老師想趁著說話管用,把這個規矩立起來,不患寡而患不均。

均貧富,那是太平天國的狂想。

鍾常武大二那年在高校詩歌節上領讀,詩稿謄在畫布上,人站在桌子上,讀完一把火燒了。附中的校花當時就站在下面,多年後成了鍾師母,又成了前妻。

當時俞召南還在鎮上教書,用後來花了許多年才改掉的鄉音給初中生講課。

彼時俞召南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和鍾常武住進同一個宿舍,會事事走在他先,正如沒有想到鍾常武會砸了他的辦公室頭也不回地離開,陶錦樞會一句話也沒有地猝然離世,他們會這樣平靜地再次見面。

鍾常武抽完了第四根煙,回過頭來。

俞召南說:「風大,進去吧。」

鍾常武摁滅煙頭站起來,拍拍衣服,微微點個頭,沒有回答。

俞召南自顧自地說:「下面冰棺一開,就不好待人了。師妹早上到,直接過來,得留人。」

鍾常武說:「辛苦你。」

俞召南說:「趕緊回去休息吧,接下來都要忙。今天多虧校助,不然一點辦法也沒有,太突然,亂得很。」

鍾常武說:「師兄,不說這個話,應該的。回去也休息不了,不要緊。」

俞召南聽他喊師兄,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說:「家裡人擔心。」

鍾常武倒笑起來:「現在又是單身漢嘍,沒關係。」

俞召南風聞過一點,沒想到這麼痛快就坐實了,也不知道這話怎麼接,低頭看看他指間夾著的煙頭,「忙,更要注意身體。」

鍾常武說:「沒妨礙,我沒有癮,一天抽一包也可以,一個月不抽也可以。」

俞召南說:「真是沒想到。」

鍾常武說:「前年陶老師打心臟支架,我正好在外面,給他打電話,他說你們不要擔心我,現在我胸有成竹,心中有數了。」

俞召南也忍不住笑,一邊又有點酸楚:「陶老師以前嚴肅,年紀大了反而愛講笑話。」

鍾常武說:「以前還總是講,倒也要倒在講台上。」

俞召南說:「講講而已,真不是好玩的。一屋子學生下半輩子都要讓人說,陶老師就是給你們這屆上課的時候……」

鍾常武笑著搖頭。

俞召南說:「這樣也好。小許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說睡過去了,喊不醒。」

鍾常武說:「是福氣。」

俞召南說:「還看了看水庫,本來就是海邊的人,就當回過一趟老家了。」

鍾常武問:「師母那時候……」

俞召南說:「送到海上了,遺囑里說的。」

鍾常武說:「老人家看得開。」

俞召南說:「陶老師也有,等師妹回來。」

鍾常武說:「他還老說我看不開,爭什麼呢,人過去了,也就佔一個盒子的大小。」

俞召南看著他,他看著台階下面的夜。

鍾常武說:「我車送學生回去了,我打個車。」

俞召南說:「趕緊回去吧。」

鍾常武說:「師兄不用送了,回見。」

看見鍾常武來了,門口的學生趕忙把登記簿旁的馬克筆擺正。

鍾常武心裡有點好笑,抬手示意不用,從另一個學生手裡接過黑紗,套在手臂上。

「是鍾老師,鍾常武老師。」另一個年紀大些,和小孩解釋。

鍾常武進去,師妹站在香案前面,兩個女學生涕淚交流地鞠躬。

陶錦樞的遺囑,不供香,不燒紙。

靈前只有兩束菊花,一對白蠟燭,兩碟青棗。陶錦樞是南方人,家鄉多這個。

陳院從裡間出來。鍾常武估計治喪小組在裡面,示意不用張揚,都是自己人。

陳院低聲說:「譚瑞來了,在看陶老師的書房。」

鍾常武低頭不語,匆匆行禮,跟著陳院往外走。

出門撞到記者,扛著攝像機三腳架,鏡頭對著登記簿拍。

鍾常武皺眉,想說兩句,但終究忍住了,樓梯間擺滿花圈花籃,他側過身子,分花拂飄帶地擠了出去。

「昨天部長來了,所以他們拍簽名。」

「我昨天有會。」鍾常武心想,今天忘記拿鏡子照一照,就來了。

陳院是個實在人,不再多話,掏出手機,和他說正事。

鍾常武聽完,說:「這就很好。昨天過不來,心裡一直惦記有沒有出得上力的地方,這樣就很好。」

陳院嘆了口氣,彷彿這才反應過來,鍾常武已經是外人了。

外面開始飄小雨,兩人在樓道里靜靜看了一會兒。

鍾常武問:「俞老師呢?」

陳院說:「有事,昨天也沒有來。」

鍾常武說:「他這人也是。」

陳院往樓上指了指,說:「沒有事,不來也好。」

鍾常武說:「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不好。」

陳院說:「那咱們上去?」

鍾常武投降:「說說而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院彷彿要笑,又不敢笑:「度盡劫波啊,時間過得真快。」

鍾常武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世間大仇,先是殺父,其次奪妻。爭項目砸個辦公室之類的小事,遠遠排在後面。當年譚瑞和校花才是門當戶對的一對,敵不過他會寫詩。他們那個年代,寫詩堪比開寶馬。現在的年輕人完全沒法想像,找對象聽見一個詩字,跑都來不及。也只有俞召南這樣方外的人,居然人到中年又寫起來。

也可能是因為俞召南跟他們都不太一樣。

坦白地說,幾年前鍾常武第一次聽說俞召南和男學生的事,內心是震驚的。認識了十多年,他沒有看出一點點跡象。圈子裡木頭一樣的文科人太多了,不結婚也不算很稀奇。他幾乎懷疑俞召南是不是被算計了,學生捅了婁子,要拖老師下水,或者是陶錦樞大弟子的名分,招人恨。

他想起自己和俞召南睡過的上下鋪。那年頭精神奔放,身體卻是保守的,血氣方剛,要解決一定找沒有人的地方。而且說起這種事,總歸是漂亮男人,董賢,賈寶玉,張國榮。鍾常武實在難以想像俞召南……也不敢想。

好在沒有人敢來和他八卦,都知道陶錦樞均貧富鬧得弟子反目,鍾常武破門。在他面前說俞召南聲名狼藉,不僅沒眼色,更顯得不厚道。多少像是來套他的話,陷人於不義。

那時候還流行博客,鍾常武不太會弄這些,也沒空,只聽說譚瑞寫了一篇長文章,談師德。午休時候找來匆匆看了幾眼,譚瑞的博客很火,辦公室的電腦慢,窗口右上角的小叉點了半天點不掉,索性直接把顯示器關了。靠在椅子里,疲倦地想,不會是因為當年被他搶了女朋友,譚瑞就和所有陶錦樞的學生都結下仇了吧,俞召南什麼時候得罪過他呢,這種時候寫什麼文章,落井下石。

而且這麼多年了,譚瑞寫東西居然還是這個鳥樣子。

鍾常武想掏煙,猶豫了一下,沒有掏出來。

寫得好不好,開不開寶馬,都沒有用。誰不是教授博導,前呼後擁,身邊人要走也留不住,女人男人都留不住。

陶老師大概是對的。爭什麼呢,人的精力有限,要用在刀刃上,你有才華,太聰明了,是好事,也容易分心,該向召南多學學……

學什麼?鍾常武想到樊鷗,女學生和男學生總歸不一樣。但是都會過去的,圈子就這麼小,抬頭不見低頭見,多數人面子上總要做足。除了殺父奪妻,沒什麼大不了的,人是很健忘的,什麼都會過去。

滿城風雨過後,俞召南依然在陶錦樞身邊,依然在陶錦樞的身邊再一次和他見面。

「陶老師囑咐,也送到海上去。」陳院突然說。

「什麼時候辦?」

「早呢,周年。」

「是不是也要登記?」

「對,要公證,隨行六個人免費……」

鍾常武竟然覺得有點可笑,化成灰也要在制度里運轉,並不是像電影電視里演的那樣,一條小船,劃啊劃。

連一個盒子的地方都不佔,也沒那麼容易。海才是最奢侈的啊,沒加蓋子,水天一色。

鍾常武睡衣睡褲,點了煙,沒抽,擱在煙灰缸邊上,看著煙筆直地往上飄。

樊鷗收拾停當,提著手包,坐到沙發另一頭。

鍾常武問:「叫車了?」

樊鷗點點頭。

鍾常武說:「還有事吧?」

樊鷗不答。

鍾常武說:「沒關係,有事儘早說,我這邊怕安排不過來。」

樊鷗仍舊不答。鍾常武看著她,樊鷗並不漂亮,小女人樣子,矮小豐腴,安靜蒼白的圓臉。鍾常武喜歡她有眼力見,明天是陶錦樞的追悼會,但是於他並沒有比平時更忙。

樊鷗說:「下個月我男朋友要來了。」

鍾常武說:「那個小夥子,學計算機的?」

樊鷗說:「對,這邊找了新工作。」

鍾常武說:「挺好,有個照應。」

樊鷗說:「他父母也要過來一趟,見個面。」

鍾常武明白了:「好事情,好事情,我知道了,這邊暫時也沒有什麼,你忙你的。」

樊鷗說:「明天……」

鍾常武說:「博士跟我過去,你們不用,心意到了就行。」

手機在茶几上振動,鍾常武看了一眼,不打算接。樊鷗說:「那我先走了老師。」

鍾常武說:「沒落東西吧?」

樊鷗說:「沒有。」

鍾常武起身,送她到門口,關上門,去陽台上,又點了一根煙。

如果樊鷗沒有回頭看,昏黃的路燈下,他連她的背影都認不出。

第二天俞召南沒有和鍾常武說上話。

陶錦樞躺在鮮花中間,化了妝,很像過去手動描上顏色的黑白照片。

來了很多西裝革履的大人物。還有陶錦樞老家的親戚,海風吹得黝黑的臉,張口濃重的鄉音。

陶錦樞的洋女婿,藍眼睛,非常高大,像一棵樹,突兀地站在那裡。

繞棺時俞召南流淚了,他第一次哭,之前都覺得像假的一樣。鍾常武在對面的隊伍里,沉默地看著他。

譚瑞送的輓聯是自己寫的。鍾常武沖他點了一下頭,俞召南沒有理睬他。

推進火化間的時候,俞召南拿著香,跟在師妹夫妻身後。

陶錦樞的學生都沒有走,只有他進去了。

鍾常武覺得不妥,但已經進去了。

工人打開棺蓋,把陶錦樞小心地抬到傳送帶上。機器開始運轉。

這個時候子女是要哭的,但師妹沒有,只是沉默地把香舉到額前。

陶錦樞消失在那個方框里,金屬小門關上了。最後一段路同樣在流水線上走完。

俞召南跟上工人,在操作間門口悄悄塞了兩個白包。

鍾常武突然覺得異常輕鬆,就好像終於完成了一件大事。他自始至終,都沒有一點悲傷,只是驚訝,驚訝事出突然,驚訝自己的鎮定和冷漠。

師生關係只是制度鏈上的一環,春風中各言其志吾與點也,和冷冰冰的職稱津貼考核風馬牛不相及,就像詩歌和論文。陶錦樞不讓他寫詩,憑什麼又要求他們兄友弟恭呢?

他給研究生上課,開長而冷門的參考書單,第一句話就說,我只教做學術,不管教化小資階級。

但俞召南不一樣,他會放電影,晴天去草坪上上課,很難想像他會做這樣的事。有一屆學生畢業前,在他的課上爬上桌子朗誦惠特曼。

而鍾常武對學生說,那部電影背後的邏輯很可怕,貴族讀詩,窮孩子上戰場。

他們似乎掉了個個,一步步活成了彼此的樣子,陶錦樞不動聲色地引著他們交換了位置,走上對方的路,然後彼此憎恨。陶錦樞就站在高台上,看著他們無聲廝殺。

可那又有什麼要緊。他們一樣得到,一樣失去。他越走越高,只剩自己一個人。俞召南為離經叛道的浪漫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更何況每個人最後的路都一樣,都是金屬門後,那一段冰冷的傳送帶。

師妹抱著遺像,他們往火化間的另一頭走,去另一個小窗口,等著接陶錦樞。

有一個女學生一直在哭,喃喃地念著陶老師。

俞召南認得她,年紀已經不小了,戴著厚厚的眼鏡,面相似乎比他還老,在學校旁邊租個小房間住著,考了幾年好不容易考上,最後一年還沒有念完。

他們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擺好遺像,換上紅布,點上紅蠟燭。

鍾常武示意學生們去車上拿陶錦樞的遺物,旁邊的大焚化爐火焰熊熊。

路過俞召南身邊,他抬手拍了拍俞召南的肩膀。俞召南反手覆上他手。

他愣了一下。

身後那個女生突然蹲下身子嚎啕起來,眾人趕緊圍過去,只聽她哭:「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大家試圖扶她到邊上,她卻賴著不動,嘴裡斷斷續續地念:「怎麼會這樣呢……不是說到了醫院還有心跳嗎……怎麼會……」

聲音不大,但眾人聽得清清楚楚,一齊變色。

女生們硬把她拖起來,說:「師姐太傷心了,這幾天一直沒休息好……」

師妹還和丈夫在窗口等著,聞聲回過頭來。

鍾常武趕緊擺手,示意無事。

俞召南驚愕地瞪著他。

鍾常武皺起了眉頭。

俞召南說:「她講什麼?」

鍾常武不答。

俞召南說:「怎麼會?」

鍾常武跪在擔架旁邊,把床單拉高。

稍等一會,這邊縣裡的領導馬上就到,要謝謝他們。

血壓量不到了,搶救可能估計只一成。

鍾常武說:「搞不懂,哭糊塗了。」

俞召南依然看著他。

鍾常武說:「怎麼了?」

俞召南略回過神來,覺得很荒唐,這一瞬間驚疑的自己也很荒唐。

他正要開口解釋,鍾常武冷冷地收回手,走了。

陶錦樞遺囑,書留給學校,能用的東西都捐給公益組織。遺物很少,他們象徵性地一人拎了一袋。

人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迹被火舌吞沒,有的人可能就真的消失了,被慢慢遺忘。但陶錦樞不會,他將繼續在這台巨大的機器中輪轉,被反覆提及,被素未謀面的徒子徒孫奉為圭臬。新聞通稿四處轉載,像素組成的蠟燭還在點,精明的學生可能趕緊攢出先師遺著生涯回顧成果評述,趁著這股風連發三五篇核心期刊,而笨拙的只會在火化間外哭泣,念叨著捕風捉影的謠言。

鍾常武也覺得很荒唐,那一瞬間俞召南眼裡的懷疑他看得清清楚楚,哪怕只是一瞬間。

他想到抬陶錦樞上車時,他們在那具身體下交握的手。這唯一的聯繫死了,他們終於可以作為兩個獨立的人相互觸碰。但死者並沒有消失。

將來他們也不會消失,他們其實早已躺上了冰冷的傳送帶。

焚化爐巨大的煙囪冒出黑煙。他們把袋子用力拋進去便匆匆後退。鍾常武看見俞召南還站在那裡,從包里掏出一冊書本之類的東西,扔了進去。

熱浪讓空氣中的景象扭曲起來。俞召南已經開始發福,但鍾常武有那麼一小會以為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身後白布燃起火焰,吞噬屬於青春的驕傲、憤怒與密密麻麻的詩行。

尾聲

俞召南和另一個男學生傳出緋聞的時候,鍾常武已經做了副校長。等他又換了一個學校當上校長,人人都傳說他要進教育部的時候,俞召南決定去南方。

離陶錦樞的家鄉很近,一年四季都有綠樹。在高樓上就能望見海平線,開車一個鐘頭就是淺金色的沙灘。

俞召南有點後悔沒有和鍾常武道別,儘管他悄悄地走了,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他寄了一本詩集給鍾常武,沒有迴音,不知道收到了沒有,也許收到了,只是沒有空讀。詩集印得很少,但當時在圈裡評價不錯,他手上也沒剩幾本,還給陶錦樞帶走了一本。

他去殯儀館看了看陶錦樞,本來周年就要送到海上,師妹在美國,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於是一直存著。

陶錦樞的骨灰盒是一條船,漢白玉雕成獨木舟的樣子,很精細,能看見一圈圈的年輪。

舊說天河與海通,每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

俞召南覺得這不是告別,陶錦樞總有一天要到海上的。

後來這邊的學校才有人告訴他,引進資格審查的時候,鍾常武專門打過一個電話來,說陶老師生前最信賴的就是俞師兄,現在陶老師不在了,俞師兄這個人老實,一心做學問。云云。

不能虧待了他。

鍾常武終究沒有記恨他,俞召南想。他心裡並不輕鬆,很多東西中年以後他依然不知怎麼說出口,只能寫在詩里,那是只有他讀得懂的密碼。

那一年他背著喝醉的鐘常武走在校園的路燈下。鍾常武的下巴抵著他的肩膀。

那一天鐘常武醉得站不穩,只好睡在下鋪他的床上。他爬上梯子,枕著鍾常武的枕頭,對著天花板自瀆。

第二天鍾常武醒來,要幫他換床單被罩。他說你上去躺著,不急,我換下來,回頭你記得洗就行。鍾常武說,師兄學壞了。

俞召南當然沒讓他洗,後來還順手把他的一起洗了。

那時候他們都那麼年輕。鍾常武很招女生喜歡,眉峰英挺眼角犀利像一隻展開翅膀的海雕,即使後來在辦公室里把玻璃煙灰缸摔得粉碎,飛濺的茶色晶體每一片都反射著他憤怒顫抖的肩膀,俞召南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依然覺得自己是更加失態的那一個,因為沉默而醜陋。

又過了兩年,陶錦樞終於如願出了海。

俞召南專門去了一趟海邊,挽起褲腿,一步一步迎著潮水。海鷗在沙灘上啄食,留下一串松針一樣的爪印。

鍾常武站在甲板上,抬起一隻手擋著陽光。師妹的長髮在海風裡飛舞,懷裡抱著紙質的骨灰盒。那條漢白玉的船做什麼用了呢。鍾常武眯起眼睛,不著邊際地想。他已經沒有情懷擺弄文字了,如果俞召南在,也許會寫首詩。俞召南的詩他零零星星讀過一兩首,竟然比他想像的要像樣得多,人的潛力真是無窮的,當年那樣土氣木訥的一個人。正如焚詩破門的桀驁少年如今竟然官運亨通,一條路走下去就不能回頭。

太陽要落下去了,晚霞落了俞召南一身。他知道這畫面並不美麗,詩情畫意從來與他無關。海在低唱,詩歌從來不屬於他,只屬於那些一閃即逝的愛與恨,就像浪花一樣。

俞召南這個時候說不定在看海。鍾常武想,真羨慕啊,他晚上還有兩個飯局。

鍾校,您這邊的信箱里有很多郵件,需要給您整理好送過去嗎?

他們消息不靈通啊,怎麼還往這裡寄?辛苦您了,書報雜誌之類的您處理了吧,像是文件材料的麻煩您留著,改天我讓學生去取。好的謝謝,不打擾……

———完———

伯牙學鼓琴於成連先生,三年不成。至於精神寂寞,情志專一,尚未能也。成連云:「吾師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至蓬萊山,留伯牙曰:「吾將迎吾師。」刺船而去,旬時不返。伯牙延望無人,但聞海上汩汲漰澌之聲。山林窅冥,群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曲終,成連刺船而還。伯牙遂為天下妙手。

(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水仙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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