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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立:二拖車

二拖車(小說)

作者/郭家立

大年初五,我正在吃早飯,突然得知二拖車叔老了,急忙跑了過去。

拖車叔死在了他土坯房裡的草床上,面目安詳,好像沒有什麼痛苦。屋內簡陋,但不凌亂,從破舊的窗欞上滲進來的光,輕輕地散在他臉上。我彷彿又回到我老爺爺去世時的時代。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人世的。初一拜年的時候我還給了他一支芙蓉王,祝他狗年旺旺。他擺著用煙葉燒焦的手苦笑:「旺啥旺。」這,說走就走了,你看看,多那個……

拖車叔悄悄地走了,卻極大地刺激了西郭庄老少爺們的神經。大家從四面八方趕來,好像突然有重大考古發現一樣,驚奇地議論著拖車叔的存在與死亡。

「八叔,你看看,他什麼都沒有,怎麼辦喪事。」我看到八喇叭叔郭祥振來了,急切地問,因為他是村裡紅白事的問事人。

喇叭叔看都不看我一眼:「乖,虧你還是大學生,只要是西郭庄的人,誰死了都得把他送到南北坑!!!」

哦,這話原來聽周正老爺爺說過,好多年沒有聽到了,因為現在大家日子都好了,埋葬老人,經濟不成問題。

「聽我說哈,費用由我和幾個老傢伙商議解決。現在需要辦的事立馬去辦。」 喇叭叔開始調兵遣將:「六排場,我這裡現金不夠,你回家先拿兩千,帶四個人去買棺材,回來一起算賬。三豁子,你負責安排報喪,他沒有很親的近門,但是,該報的都報一下。四憋一,你負責去買壽衣,回來報賬。二茄子,你負責搭靈棚。大撲棱,你來跟我翻翻,看他留下什麼寶貝疙瘩沒有。」

「八叔,我干點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記賬吧。」喇叭叔看我乖巧的樣子,笑著說:「這個你可以做好。」

喇叭叔帶著幾個人翻遍了三間小土坯房,就在拖車叔煙袋附近找到185元錢,沒有其他值錢的物件。多年來被精液浸潤的被褥斑斑點點,無法洗掉。

喪事結束後,喇叭叔讓我分攤四百元的喪葬費,我二話沒說,把錢給了他。拖車叔享年76歲,沒有後代,近門不多,喇叭叔根據最後花費,讓村裡人分擔,順利結賬。

拖車叔大名郭祥雨,到他這裡已經是三輩單傳。槌奶奶生他時是在雨水,祥是輩分,所以棒槌爺爺給他起名郭祥雨。棒槌爺爺郭忠林五大三粗,不惜體力,使得少年時的拖車叔享盡人間富貴。但是,棒槌爺爺在戰亂之年外出拉板車,出過了力,很快病亡。槌奶奶寡婦熬兒,希望能母隨子貴,但這一熬就是60多年,十年前黯然離世,老時九十歲。

少年喪父並不是拖車叔找不到老婆的主要原因。同樣的寡婦熬兒,郭光榮哥哥就找到了一個漂亮的媳婦。論長相,拖車叔站好了別動,13億中國人排隊來看,沒有幾個會認為他會獨身。可是,五官端正,身板挺直的他,走路就是抬不起腳來,就像犁地老牛拉的大大的拖車,他有個哥哥半歲夭折了,所以大家就叫他二拖車。平時和人說話,也看到他氣定神閑的,可是一和女人說話,就慌張地找不到北,比老鼠見貓的神色可怕得多。一個故事這麼講:一個老和尚對一個小和尚長期進行關於女人如何可怕的教育,長達十幾年不間斷地告訴小和尚女人如虎,兇殘可怕。小和尚終於下山了,回來老和尚問他喜歡山下的什麼東西,小和尚答曰:「如虎的女人。」可是,我這拖車叔,沒有經過老和尚的培訓啊,怎麼能比培訓十幾年的小和尚學習還好呢。可惜老和尚沒有收他做徒。

有一年槌奶奶給他買了一個媳婦,可就是無法圓房。槌奶奶情急之下請來辣椒大娘、蘿蔔大娘等他的幾個大嫂子幫忙,到底還是沒有爬到女人身上去。

有人說拖車叔怕女人主要是小時候聽洞房受刺激所致。但是現在郭昌平大哥健在,任何時候他都說那是胡扯。昌平大哥結婚,當然少不了鬧新房的,傍晚鬧的,是二十左右的人,主要是要喜糖,趁機摸新娘一把;深夜鬧的,主要是十幾歲的小孩子,爬到窗戶下、躲到床底下偷聽新人圓房。當然,鬧新房的人一定不是輩分高的人或者老大哥。

拖車叔鬧昌平哥的新房,就犯了大忌,昌平叫他小叔,他還鑽到床底下,要不是後來這樣,一定會被恥笑一輩子。昌平哥向床底下倒了一杯水,正好潑到拖車叔的頭上。拖車叔急忙爬出來,據說是被昌平哥一腳踹到門外邊,從此一蹶不振。

我回到家裡,父親正在院子里收拾東西,見到我,輕輕地說:「埋啦?」

「嗯,埋了。」我也輕輕地答。

父親接著依然輕輕地問:「八喇叭收你多少錢?」

「不多,四百,我是大學畢業嘛,應該多點。還有一千的呢。」我想安慰父親,怕他心疼。

「什麼大學不大學的,你拿一千也應該。我只是說啊,前年他大病,你都不願拿錢呢。」

「不,爸,那啥……,當時不……都沒有拿嘛。」

「是啊,都沒有拿,手術要幾十萬,是不好兌哦。」

「哎,是啊,做了手術也是多活幾年,有什麼意義……?」

「不兌,可以理解,需要的錢太多了。可,不能說沒有意義。你這大學生,只能勉強顧家,做什麼事了?別看他那樣,對我們村是做出過貢獻的。你要不是上學啊,說不定還不如他。」

揭人不揭短,父親老拿我大學生能力說事,當然也有玩笑的意思。但父親說的拖車叔的貢獻,還真是不小。

大約四十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二生產大隊隊長二雷子郭忠東爺爺召集大家開會,主要討論中央文件,是否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簡單說,就是要不要分隊單幹。父親拉了一個涼席,鋪到一排樹下面的大路上,讓我睡覺,周邊也坐了幾個人,都幫我驅趕蚊子。

會議從一開始就爭吵地十分厲害,郭忠東爺爺極力反對分隊,二茄子二哥郭昌升極力主張分隊,他們爭著爭著我就睡著了。後來被亂鬨哄的聲音吵醒,身上被父親蓋上了小衣服,已經感到微微發涼。通過無記名投票,16票對9票通過分隊主張。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雷子爺爺讓同意分隊的人簽字,這下引爆了全場,吵醒了我。但是最後大家還是簽了字。

「好好好,我不幹了,你們分,你們就領著分吧。」隊長使出殺手鐧。

會場一下子凝固了。簽字啥的,大家都有份,人多壯膽,不怕。真要出來領著分,都得掂量了。這個時候連聲呼嚕響逗樂了大家。仔細一看,拖車叔坐在自己的鞋上,靠著大樹,歪著脖子正做美夢呢。

「雷爺爺害怕,我也怕,大家都怕,怕變,玩不好吃不了兜著走。我看拖車叔就他自己,什麼都不怕,讓他領著分,可以。」茄子二哥一看拖車叔,好像找到了救星一樣。

就這樣,拖車叔光榮地登上了西郭庄的政治舞台。

分隊在異常順利的情況下完成了。不到一個月,耕地就分到了各家各戶,打上了灰樁;八頭病牛、五匹爬不起來的騾子和馬、兩頭叫驢也分了下去。

現在想來,拖車叔是西郭庄有史以來在位時間最短、工作效率最高、推動西郭庄發展最顯著的村官。

短暫的輝煌過去以後,拖車叔就再也沒有做出什麼出色的成績,漸漸從我們生活中被抹去。

四十年來,西郭庄年年都有新變化,好多人打工去了,做生意去了,唯一不變的就是拖車叔。村裡許多土坯房變成了磚瓦房而後又變成了樓房,他還是那三間土坯房;自行車換成了電動車,再換成小轎車,他還是那個地板車。他也做過小買賣,不會狠心守攤,賠的一塌糊塗,離不開老母親,始終不去打工。

農忙的時候,人們經常看到他扛著鋤頭去修理他的三畝土地,把它們修理得井井有條。農閑的時候就整天坐在九瞎包的小賣鋪前,面前放著一個大煙袋,裡面裝的是他自己種的煙葉。就看他把報紙撕成一條條的,捻出一張來,鋪到手心裡,另一隻手伸進煙袋裡去捏出一小撮煙葉來,攤到紙條上,然後捲成喇叭狀的旱煙,最後用嘴舔舔捲起來的紙,標誌著捲煙工作的完成。然後吞雲吐霧地抽,時而被嗆得連聲咳嗽,滿臉漲紅。

九瞎包小賣鋪前是西郭庄新聞發布會現場,始終不缺席的就是拖車叔,但是他也是唯一一個不發言的人。抽煙、打盹、曬太陽、聽拉呱,就是不說話。哦,老少爺們聊的那些事他聽進去多少,只有天知道。

他是西郭庄天天可看到的人,也是被遺忘的人。西郭庄的婚喪嫁娶沒有他的腳腿,喝酒聚會、迎來送往誰也不去找他。每天大家例行地和他打完「吃過飯了哈」的招呼,就再也不理他了。偶爾我的小侄子想調侃他一下,他都是簡單地罵一句完事:『你個孬孫,一邊去。」但是,也很少有人去欺負他。

有一年,喝點七叔郭祥明(見到誰都客氣地扯著嗓子說:啥時候喝點。我剛畢業的時候,聽到他這話,非常感動,到了他約定的時間去找他喝點,他已經不記得啥時候和我說的了)做了違法的事,栽贓給拖車叔。天成老爺爺拎著拐棍追了他半個村子:「你個龜孫子,你奶奶的腿,你還有誰欺負不,欺負這麼個老實人!!!有種對我來,你的良心讓狗吃了是不!!!」

今天翻日曆,才知道初四是雨水,是拖車叔的生日,或許他就是那天死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本該雨露均沾的,唯獨少了拖車叔。

郭家立

2018年3月5日23時於南昌

郭家立,男,山東單縣曹庄鄉西郭庄人,現年47歲。徐州師範大學畢業,單縣二中教書14年。2007年起至今,在江西金太陽教育集團工作,任《當代中學生報》主編。本人熱愛教育,有深深的教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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