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現實題材劇的鏡像功能一瞥
程檣：北京電影學院視聽傳媒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導演
雅
克·拉康的鏡像理論認為，真實與幻想是密不可分的共同體，人類可以藉助作為物體的鏡子將內心對現實的自認與慾望外化為一種可見的真實，一切混淆現實與幻象的情境皆為鏡像。電視形態與鏡像理論的「鏡子」具有共性，屏幕將現實世界和影像世界隔離開來，如同鏡子將主體和鏡像隔離。人類藉助鏡子產生自我認知，觀眾則通過觀看電視劇將自我代入角色和劇情並形成認同。可見，電視劇如鏡像一般指向幻象構建，是大眾對現實幻象的一種真實性再現。現實題材電視劇作為反映現實生活的一種具體的影像形態，其鏡像意義更為顯著和重要。
方法論：藝術創作的現實主義
現實題材電視劇創作應該遵循現實主義的美學原則，而現實主義藝術創作思潮和創作理念則成為其間接與直接的方法論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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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接方法論：藝術創作的現實主義溢現
作為19世紀興起的一種藝術思潮，現實主義在古典主義向古希臘致敬、浪漫主義深涉感性體驗之後，將創作視角根植於人民生活，踐行畫家庫爾貝所謂「美是真實可視的」觀念。恩格斯提出現實主義的真實性和典型性的問題，提倡從典型出發還原生活的本質。此後，現實主義為藝術創作提供了人物塑造和內容構建的理論前提，藝術家開始嘗試在「真實」與「典型」中發掘社會亮點和痛點，進而在創作中展現真實、揭露本質、揚善抑惡。例如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中將法國上層社會的生活現實展露無遺，凸顯出帶有批判意味的現實主義傾向。
作為傳統的現實主義藝術觀，要求對「真實性」進行歷史真實、藝術真實、生活真實和本質真實等維度的把握與平衡。作為創作方法與表現風格的現實主義有著深刻的指導與規訓的內涵，要求創作者將揭露/批判或歌頌/讚揚等看似悖論的體驗巧妙融入作品，並向受眾展示出客觀生活的復原。藝術創作的現實主義溢現，由傳統的文學藝術逐漸溢向新興的影視藝術。今天，現實主義最重要的價值，並不僅僅是藝術創作的具體方法，而首先是一種精神。現實主義相信，文藝是人類藉以認知、思考、了解世界的重要途徑，而現實主義則是保證了這一途徑指向真實的存在而非虛妄。可見，堅守現實主義應是創作現實題材劇的必經之路，甚至是創作任何題材電視劇都需要具備的一種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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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方法論：電影創作的現實主義湧現
1931年《難夫難妻》上映後，國產電影不再是單純的賺錢消遣工具，而是開始發揮批判現實、匡正認識的社會作用，此後現實主義也在時代驅動與自主發展的雙重助力中逐漸成為一種自然態、常規化的電影創作傾向。尤其是受義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電影新浪潮等西方現實主義電影流派的直接影響，中國影史上誕生了《苦惱人的笑》《生活的顫音》《喜盈門》《鄰居》等一批現實主義力作，其共同特徵是用攝影機進行弱化主觀性思維影響、強調完整性和真實性意義的記錄，實現現實主義所指涉「現實」的符號意義和文化內核。就媒介功能而言，基於視聽呈現的電影與電視劇的差異側重於傳播方式的區別，而非內容層面的質變，兩者的創作形式具有重疊，依賴於不同媒介形成了共同的視聽意指。中國電影創作的現實主義湧現，給予電視劇創作以最直接的方法論指導。
可以說，將時代賦予人們的心理感知外化為視聽語言，在與現實生活極度趨近的創作中完成對歷史真實、藝術真實、生活真實與本質真實的把握和平衡，以一種含蓄的敘事方式映射時代、社會與命運，已成為中國現實題材影視劇的優良傳統。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電影對電視劇創作的影響不言而喻，但就講述現實題材的故事而言，電視劇的多集體量可超越電影，形成較為長性和深入的表達，現實主義不僅為電視劇創作者提供符合大環境發展/期待視野雙重需求的極佳形態，也促使影像成為觀者加深自我認知並聊以慰藉的有效工具。
創作論：當下與未來的多元表達
現實題材電視劇創作的當下特質在於營造時代感、話題感和幸福感的有效表達，未來趨勢在於把握心理維度的再現現實與技術維度的虛擬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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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特質：時代感、話題感、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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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感
現實題材電視劇對時代感的創作表達有三種顯著特徵。第一，以輕喜劇的方式表達時代發展對人們生活狀態的影響，打造了職場和家庭兩大常見場景，以幽默生動的創作格調深入地反映時代變遷中的大眾生活。第二，講述特殊時代背景下人物命運的無力感，聚焦出國潮流、知青回城、軍旅等時代焦點，以達到現實主題的有效呈現，解析小人物在時代大背景中的妥協與堅守。第三，把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斷深入的時代潮流，描繪下海創業、三農問題、學區房等社會現實，著力展現國家經濟發展與人物命運之間的緊密關聯。可以說，時代感是電視劇創作對時代特徵、時代氣息的一種藝術把握，這種創作理應著重聚焦社會發展。互聯網時代，家庭聚會式的觀屏模式被打破，人人分屏獨立於智能化的終端設備之中，現實題材電視劇的創作類型與價值取向也變得更為多元，但是一定要警惕角色扁平化、內容同質化、內涵缺失、思想淺薄等潛在問題，要立足現實進行創作，努力做到反映時代要求、訴說受眾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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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感
話題感是現實題材劇當下創作的一個重要取向。與批判現實主義的電視劇相比，當前現實題材劇的話題感營造並非完全指向對話題背後現實的批判和駁斥，而是更傾向於人們內心潛意識的認同感，以某種鏡像的姿態展現受眾熟知或自身的工作和生活。這種話題感的傾向性主要表現為三類：第一，職場傾向，如《杜拉拉升職記》講述當下最為常見的職場女性如何從默默無聞走向管理層的故事，《長大》則描述醫院的實習生與正式醫生之間發生的故事。隨著實習、轉正、工作、升職等關鍵詞成為常態化的職場要素，職業傾向的現實題材電視劇能夠依靠其話題熱度引發廣泛共鳴。第二，年代傾向，如《金婚》《王貴與安娜》《情滿四合院》等作品以年代為軸，在愛情、親情、友情與命運的碰撞中將家國同構的永恆話題進行概覽式的展示。第三，熱點傾向，此類傾向可以說是話題感最強的一種話題意指，創作者通常會抓取現實生活中最流行、最熱門的一些社會話題作為素材，並延伸出都市情感劇、家庭倫理劇等兩種現實題材劇的重要形態。這一傾向背後通常蘊藏著多種或單獨存在或相互連接的人物關係組合，目的在於打造單一或多維關係，以共同完成熱點話題的建構，即依賴於愛情、親情、友情等人物關係的建構講述現實生活中的兩性情感、成長問題、人際關係等當前社會的熱點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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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感
現實題材劇創作的幸福感表達，從初期的相對刻意製造走向了當下的常態化呈現。通過放大人物特點、塑造典型形象來打造充滿正能量的角色，是這種幸福感表達的重要策略。趙寶剛在其導演的青春系列劇中，塑造了一大批充滿朝氣、積極向上、拼搏自強的都市青年群像，呈現出塑造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的創作思路，這樣的角色為現實生活中正在經歷打拚奮鬥的年輕人提供了學習榜樣和心靈依靠，也增強了受眾的自我投射和心理期待，對提高他們生活的積極性和幸福指數有著明顯的助推作用。《人民的名義》則秉承對現實不迴避的客觀態度，展現嚴肅與批判的現實主義藝術創作原生屬性，凸顯角色的存在感與典型性，將正派/反派的經典議題融於社會現實語境，為受眾提供了主持公平、追求正義、建構法制的熒屏形象，符合受眾的審美想像，自然也提升了他們對現實生活的期待與嚮往。顯然，塑造典型人物是為了凸顯幸福結局，是為受眾提供一種真實合理的幸福鏡像。可以說，情節的張力、懸念的鋪設都在服務於人物特點的有效放大與人物關係的精心設計，最終凸顯的是人物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以此表現人物的蛻變成長，推導出結局的美滿團圓，完成現實題材電視劇創作中對於幸福感的有效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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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指向：心理維度與技術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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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維度：現實主義與心理再現性的耦合
從受眾心理維度強化現實性議題、構建被認同的影像真實，是現實題材劇在未來強化現實性議題的重要策略。這需要創作者充分把握大眾心理認識和視覺表達規律，使受眾在觀看的過程中意識到影像中的幻象是從未發掘的現實的真實映射，從而實現現實主義與心理再現性的耦合。一方面，對大眾心理進行認同感的戲劇化處理之後，未來現實題材電視劇的創作視角或將置放於社會發展中大眾的焦慮壓抑、迷茫困頓等心理問題。這種「現實+心理」的模式既拓延現實題材的時代指向性範疇，又將完成「鏡子」功能的雙重指涉，實現了符合心理認同感預期、藉助鏡像認清與反思自我的價值，凸顯出現實題材劇社會治癒功效的新屬性。另一方面，創作者必須牢牢把握現實題材劇創作的美學追求，即再現可見的現實符號外觀，從紛繁複雜的生活現實中抽絲剝繭，力求尋覓最具顯著性的符號外觀。可以說，符號外觀一方面強調再現可見的現實，另一方面又強調對心理現實（幻象）的展示。這樣的創作方式，可以通過電視劇的表達形式使受眾群體了解和認知他們此前不曾重視的心理現實與社會現實，形成自我反思，並將此種外界指涉其內心變化的可能性付之於自我的現實生活，最終促使作為「鏡子」的現實題材劇完成其促進受眾認清現實、反思自我並提升自我的價值使命，讓影像真實反作用於生活真實，擴展現實題材劇的現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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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維度：虛擬現實與體驗真實的連通
當橫亘於幻象和現實之間的「鏡子」帶來的間接心理體驗逐漸轉變為沉浸式的虛擬現實體驗時，現實主義也正在突破傳統的二維鏡像模式，以達到和實現三維鏡像再現的新進階。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為實現該新進階，即虛擬現實和體驗真實之間的無障礙連通提供了無限可能。2016年9月，韓國三星VR平台推出一部VR連續劇《Invisible》，利用沉浸式體驗將以往二維平面的虛擬幻象轉換成三維虛擬現實，極大縮短了受眾接受信息的反射弧度，讓受眾體會到更為直觀的「壓抑、憤怒、迷茫和興奮」等虛擬真實感受。因此，技術的進步一方面要求創作者拓寬現實題材電視劇的選題範疇，突破「現實+情感」等已成某種定式和常態化的類型，將「現實+科技」等引入，對當下「科幻」與未來「現實」之間在未來可能出現的互換關係進行耦合。另一方面，技術進步對創作者提出更高的創作要求。現實題材電視劇不僅強調再現可見現實，強調對心理現實（幻象）的展示，同時需要結合技術條件實現的可能性對人物、故事、場景等做出更為科學規範的闡釋，最終實現創作類型的多向延伸，既符合當下跨界聯動的「跨」行為實踐，亦能引發更廣範圍的社會話題性思考，讓視覺真實/敘事真實建構出更為「真實」的影像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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