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此微小，你卻從不孤獨

　　我們對外聲稱自己是通過努力去反抗宿命，但是植物在這一點上卻比我們更為卓越。力量從黑暗中固定的根部生成，在花朵中成形綻放，這一過程就是無與倫比的奇蹟。

—— 莫里斯·梅特林克

　　能夠對於人類自身的存在發生決定性影響的並非人類自己，而是大自然。正是在大自然里，我們保持臣服，保持敬畏，保持探索的勇氣和層出不窮的疑問，最重要的是，在大自然里，我們發現了人類的精神生活的開始和歸宿。這一方面不僅僅是指我們的先祖，他們在山頂洞里對於萬事萬物的敬拜。今天我們知道彩虹的奇妙單純原理，在山谷里目睹流星雨，洋溢著浪漫的情懷。然而，對於原始人來說，也就是我們自己血肉最初開始流動的時候，流星和彩虹都是至為神秘的宇宙現象，他們被這樣驚心動魄的現象帶到山頂，跪下，雙手高舉。在他們的眼裡，有著一個巨大到無法想像的力量主宰一切，引領一切。保持對於這一偉大力量的敬畏，是他們留給我們的寶貴的巨額財產。尤為重要的是，他們賦予我們一種真正的精神生活態度以及方式：在遭遇不被我們的常識所能夠領會的事物的時候，我們應該怎麼辦？依賴常識生活，這是人類的自嘲。只有極少數人不會靠常識生活，他們被所在的時代和社會其他所有擁有常識的人，要不稱之為瘋子，要不就直接燒死。發現地球圍繞著太陽旋轉，是付出了時間和生命的代價的。一切進步都是代價論的佐證，不要低估代價論對於人類精神成長的影響。第一代移民之所以稱為犧牲的一代，也就是因為付出代價。沒有代價，接下來的存在將會岌岌可危。社會變化和人生更新，全都需要代價。

　　顯然，在巨大的宇宙力量面前，我們今天依然和山頂洞人一樣，保持著敬畏和感恩。只是在我們和大自然的聯繫里，失去了遠古先祖的單純，而流露出來更多的驕傲和蠻橫。在葡萄牙的波爾圖，航海殖民時代的那一批先驅者，沒有不到大教堂跪伏禱告的：誰知道此去就一路平安?誰知道此去就能夠再回來？誰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力量孤獨地航行在根本不知道目的地的茫茫大海里?學會禱告，成為了所有遠行者的精神背景。於是，我們在這裡觸及到了大自然的本質——神的存在。所以，我越來越相信這樣一句話：越是接近大自然，就越是感覺到上帝的存在。任何人只要不否認自己和大自然的關係，就必須接受神的存在的觀念。我個人非常喜歡中國邊遠鄉村那種幾乎沒有任何建築水平的土地廟，我在四川納溪的鄉下，沿著竹林的坡地，就可以看見很多小的土地廟。那裡面供奉著菩薩，土地公公和婆婆。他們一年四季都被村子裡的人跪拜，在他們的面前禱告將會是生活中最為嚴肅的事情，這不僅僅會帶來風調雨順，包括生產孩子，儲存種子，或者修屋起梁，所有生活中發生的事情都必須和土地廟裡的菩薩發生緊密的關係。沒有這樣的關係，一切都會發生困頓，阻礙，艱辛甚至失去希望。所以，就以納溪這樣偏遠地方的人們的生活來說，佔據精神生活最重要的事情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如果一件事情不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著親切溫暖的關係 那麼，這件事情不是不必要的，就是失去了意義。大自然教會了我們存在的哲學和態度：禱告。

如果把禱告作為宗教的專屬形式或者某種信仰生活，那是十分可笑的。很多人從來不相信禱告，也沒有禱告的習慣，卻在內心深處祈禱健康和幸福，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關於金錢財富的渴求一再讓我們深陷在浮華狂躁的境地。簡單來說，放一尊關公的塑像在工作場所，或者在家裡擺一個菩薩站立的精美柜子，這些都是我們禱告的重要形式。在我們每個人還沒有出生之前，我們在父母親或者整個家族的眼睛裡，就被賦予了禱告的希望。

　　有一天我在花園做活，是在春天，發現磚牆的縫隙上竟然長出來令人難以置信的小苗，迎春花和銀蕨。那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驚訝。我相信一粒種子可以在岩縫裡生長，那裡多少都有些土壤，飛鳥和風會把種子帶過去，正好風停了，種子就留在那裡。然而，這是磚牆啊？沒有縫隙，也沒有土壤，縫隙里是堅固的水泥，難得留住任何水分。那麼，誰把一粒種子安排在這裡，並且發芽，生長，還要開著細小的花朵，令人感覺到無限的驚醒和動人之處，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下子讓我變得渺小。能夠在大自然奇妙的安排面前，讓人類的存在變得渺小，這是一種莫大的尊嚴，是罕見的精神形式。保持這樣的渺小，可以讓我們活躍精神領域的細胞。大自然的遼闊可以開拓我們的胸懷，大自然的茂盛生機可以讓我們領會無限發展的機遇，大自然源源不斷的資源可以讓我們深陷感恩，並且創造偉大的財富，而大自然透過磚牆裡的一株小苗，我相信，會讓我們變得謹慎。如果有一天我們也被風帶到一個環境，陌生的，迷失的所在，和我們的常識完全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怎樣依賴於一個獨立的自己而存在。想一想這樣的存在是多麼地富於偶然性啊！是的，我害怕談論偶然，因為悲劇因素都和偶然有著聯繫。我寧願墜入必然的軌道，隨波逐流。

好在一粒種子可以透著說不明白的樣子存活在磚牆裡，而令我們知道命運的畫卷是如何地悲壯，肅穆。

也許，在一粒種子被風帶走的時候，被流水帶走的時候，上帝給了它一個禱告。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也就覺得人生實在值得寬慰和留戀。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論我們被帶到哪裡，總是有一個超越我們個體存在的巨大力量和我們在一起，甚至包裹我們。只要這是一粒飽滿的種子，它就會發芽和生長。上帝既然不會浪費他手裡萬千之一的一粒迎春花的小種子，——那是真正小的種子，如果你沒有見過，我建議你下次用手摘取種子，放在手心裡安靜地看半天，你會驚訝，這樣的小種子，竟然可以開出來那麼多漂亮的花朵，而且還在時序的音律里擔當整個大自然有機的一員。那麼，上帝就根本不會放棄屬於他自己創造的人類，何況我們還是他按照自己的形象來創造的。

這讓我想起來諾亞方舟，一條船，一片汪洋，一個點，在一個無限的宇宙之中。這是多麼奇妙的渺茫的存在，卻有一天由一隻鴿子含著綠色的橄欖枝，告訴我們人類從此生長的希望。我相信，這是上帝賦予人類的福分，是一種巨大的禱告。不管你是不是基督信仰者，不論你身處何方，你的金錢財富程度如何，或者，你的婚姻正面臨危機和個人精神生活在接受煎熬，我們都在一種福分里。這是人類和一粒種子的相關性，是人類存在和大自然之間的紐結，是滋潤種子（人類生命）生長和開花結果的根本。真正的生活態度就是你意識到蒙田的一句話：你是如此渺小，你卻從不孤獨。當我們對於即將發生的命運並不完全能夠把握和知曉的時候，我們就會領受禱告的幸福。那些從葡萄牙波爾圖大教堂走出去航海的人，也許沒有再回去過，卻會心平氣和聽從命運的安排，那些在四川納溪土地廟裡跪伏的村裡人，一生中和我們一樣，被太陽絢麗的溫暖光芒刺激而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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