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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挑燈讀金庸

大漠荒山上,月黑風高,電光閃爍,照見慘白的三堆骷髏頭,靜謐的夜空中瀰漫著濃濃的殺氣。柯鎮惡藏在石棺材下,手中緊扣著一把鐵蒺藜,韓寶駒伏在樹巔,身形隨著樹枝起伏……,江南七俠屏著呼吸,每個人只聽見怦怦的心跳。突然,荒漠中傳來尖厲的長嘯,嘯聲越來越近……。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晚上,第一次在《武林》雜誌上讀到了連載的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立刻就被那裡面扣人心弦的情節和活靈活現的人物形象所深深吸引,從此就不可救藥地迷上了金庸的世界。

那個年頭金庸的小說還沒有在內地市場正式發行。大學路有一家書店,不知道從什麼途徑搞到大量的武俠小說,金庸的小說當然屬於極品,竟然鎖在保險柜里,一本書的每天(按24小時計算)租金也不菲,三十文大錢,相當於食堂一份回鍋肉。為了省錢,一幫窮學生想出了合租的辦法,四、五個人租一套書,各取一冊,挑燈夜戰,那時候我和戴曉兵、李立等人就是經常合租的書友。從那時起,我就練成了一個通夜讀完一部長篇(不管再厚)的本事,也養成了看書不是從頭至尾而是隨便翻到哪一章就讀,隨後憑記憶把全書串連起來的習慣。

90年代以來,金庸已在在華文文學界奠定了無人撼動的地位,「金學」也成為一門眾多研究者煞費心思苦心求證的顯學,前幾年在所謂的「二十世紀華文文學大家排行榜」上金庸竟然位列第三,與魯迅、沈從文等巨匠齊肩。不過說句實話,我們那一撥人才稱得上是大陸最早的一批金迷。為了看金庸可以廢寢忘食,為了買金庸可以節衣縮食。當然也很慚愧,早年讀的都是盜版書,直到九十年袋囊中不再羞澀,才鄭重地購置了一套三聯書店的金庸全集,也算是對金庸先生的一點小小的補償吧。

二十年過去了,不知道當年的金迷是否「我心依舊」,而我的確可稱得上痴心不改。讀金庸,已成了我的一種生活習慣和常態。當年效仿李白九上峨眉山,我也曾立志九讀金庸。到現在何止九讀,《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神鵰俠侶》已經記不清看過多少次了。風雨大作之夜讀金庸,感受那種刀光劍影、冰河鐵馬的豪情;窮困潦倒時讀金庸,體會那種落拓江湖四顧茫然的心境;百無聊賴時讀金庸,和桃谷六仙一起痴痴傻笑;悲從中來時讀金庸,和喬峰並肩仰天長嘯。古人讀書有「三上」,我讀金庸也有三上:枕上、廁上,還有就是鍵盤上,打電腦打得頭昏腦脹手臂發麻,歇歇吧,讀幾頁金庸。金聖嘆輪及人生之妙有十幾個「不亦快哉」,當年我也曾笑謂春波小弟:雪夜圍爐而坐,焙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手持一卷《笑傲江湖》,不亦快哉!

金庸寫小說,有歷史學家的滄桑感(據說金庸對明史頗有研究),有文人墨客的書卷氣(海寧查家為江南詩書世家,俊才輩出,清有查慎行,近有查良錚),有新聞記者的洞察力(想當年金庸以一支狼毫打下《明報》半壁江山),有柯南道爾的邏輯性(金庸曾痴迷於近代偵探小說),所以他的小說境界高遠,大氣磅礴,時代跨越宋元明清,地域縱橫滿蒙疆藏,人物出沒塞北江南;書中的情節環環相扣,層層遞進,無一人物無出處,無一話語無來歷,且句句埋伏筆,處處藏玄機,一個謎套另一個謎,直到篇終才揭開最大的謎底。其構思之慎密,結構之精巧,讓人嘆為觀止!金庸對傳統武俠小說的另一個改良,就是將中國傳統武術,升華到了美學的高度。百花錯拳、三分劍法、落英掌法、獨孤九劍、九陽神功、黯然銷魂掌···,單看這些名稱已是美輪美奐,更難得的是,本人習武有年,竟然發現其中多處暗合拳理,甚至可以稱得上相當高明。當然,名氣最大的當屬降龍十八掌,其每一招式並非憑空杜撰,而是典出有籍――來自古老的《易經》。見龍在田、潛龍勿用、亢龍有悔、龍躍於淵、神龍擺尾……。我還曾給這些招式設計了相應的動作,遺憾的是,翻遍《射鵰英雄傳》,也沒有湊齊十八掌。多年以後查閱易經,才搞清楚降龍十八掌為潛龍勿用(龍蛇之蟄)、見龍在田、尺蠖之屈(天蝮之屈)、或躍在淵(魚躍於淵)、飛龍在天、亢龍有悔、時乘六龍、六龍迴旋、履霜冰至、龍戰於野(雙龍取水)、利涉大川、密雲不雨、神龍擺尾(履虎尾)、突如其來、羝羊觸藩、損則有孚、震驚百里和鴻漸於陸。

金庸射後記

金庸不僅是講故事的高手,也是渲染氣氛的大家。在金庸的筆下,有大漠雪原,有三山五嶽,有雁門雄關,有西湖花船,有山野酒肆,有皇宮內院···我無數次在想像中匹馬青衫長劍,馳騁在星星峽和英奇山之間,或是一襲黑衣,在月光下掠過江南的白牆黑瓦,因為那是陳家洛、余魚同、霍青桐、令狐沖、黃藥師、獨臂神尼···出沒的地方。在這些地方,曾經發生了多少神奇的故事,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金庸小說描寫了無數的情節,每個情節都以場景烘托,營造出或氣勢磅礴或慷慨悲壯或纏綿悱惻或神秘詭奇或哀婉動人的氣氛。其中,醉仙樓比武、華山論劍、六合塔盟誓、萬安塔救人、計賺梅庄、血戰襄陽···都已成了膾炙人口的經典場景。但若論構思最巧、氣氛最濃、效果最佳,以下「十大場景」我最為心儀,可謂百讀不厭。

場景一:扶風城外亂石崗上,隱姓埋名的屠龍幫高手「棉里針」陸菲清被朝廷鷹犬和關東三魔追殺,一念之慈而身負重傷。陸菲清施展平生絕技,以點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針,剎那間連斃三敵。但見「荒山上寒風凜冽,遠林中夜梟怪聲凄叫,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照見橫屍在亂山上的三具屍首」,可謂驚心動魄之極。

場景二:張召重一行押送文泰來到了黃河岸邊。「此時新月初開,清光遍地,只見東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來十幾騎馬。中間一人控馬越眾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摺扇緩緩揮動,朗聲說道:我們四哥多蒙閣下護送到此,現在不敢再行煩勞,特來相迎。」紅花會十一當家均是當世豪俠自不待言,而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們之間的義氣――男人之間的友誼。群雄第一次集體亮相,可謂先聲奪人。

場景三:寶相寺中,滕一雷等人抓住了余魚同,譚天丞拉開殿門,「大門開處,一人默不作聲地擋在門口。只見這人身穿灰布衫褲,腰中扎了一布帶,圓睜雙目,虎虎生威」。但見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之間連斃三敵,又以「霹靂掌」震斃言伯乾。可謂酣暢淋漓之極!

場景四:恆山懸空寺外飛橋上,令狐沖與方正大師、沖虛道長正在為左冷禪的野心憂心忡忡,忽然「砰砰幾聲,靈龜閣和神蛇閣的窗戶同時被人擊開,賈布帶領的魔教教眾將無數的弓弩和裝滿毒液的水箭對準三人」。換了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脫身之計。可謂驚險之極。

場景四:黑木崖上,令狐沖和任我行、盈盈等掀開綉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只見「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住一個繡花棚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上有詫異之色」。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東方不敗,竟然躲在閨房中刺繡!可謂滑稽之極也可怖之極!

場景五:仙霞嶺下,水月庵中,鑄劍谷里,令狐沖一路護送恆山派女弟子。途中屢遇強敵,險象環生,特別是在二十八鋪,黑夜中萬籟俱寂,殺機四伏,可謂詭異兇險之極。

場景六:聚賢莊上,一聲「喬峰拜庄」,嘈雜喧嘩的大廳中頃刻間寂然無聲。一片疾靜中,只聽得蹄聲噠噠,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一輛騾車緩緩地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拜庄之後,喬峰說「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向兩位游兄討幾碗酒喝。」又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大碗裝酒」。「這裡眾家英雄,今日乾杯絕交,從此而後,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雖千萬人吾往矣」,可謂慷慨俠烈之極。

場景七:少林寺前,星宿派門人正在大吹法螺,一片喧嘩叫嚷之中,忽聽得山下一個雄壯的聲音說道:「誰說星宿派武功勝得了丐幫的降龍十八掌?」。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卷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入亦矯健,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來者一共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前面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邊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馳出,這人正是喬峰。其後喬峰一掌打得星宿老怪落荒而逃,擒慕容復如老鷹捉小雞,「老魔小丑,豈堪一擊」,可謂大快人心之極。

場景八:風陵渡口,風雪之夜。眾客商圍爐夜話,談來談去都離不開「神鵰大俠」,救忠良,殺漢奸,懲貪官,誅殺「負心薄倖之人、奴顏事敵之輩」,行俠仗義,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只聽得小郭襄悠然神往。借他人之口,寫楊過南海練劍之後一十八年的經歷,可謂神來之筆。

場景九:中秋之夜,蝴蝶谷。是夜,明教教眾歃血為盟,焚香為誓,分饗素餡圓餅,此為「月餅」的來歷。次日清晨,群豪將踏上征途,血戰四野,驅除韃子。在「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歌聲中,他們白衣如雪,一個個向張無忌躬身行禮,昂首而出,再不回顧。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男兒,此後一二十年中,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熱淚盈眶。此情此景,可謂悲壯之極。

過這些場景,金庸寫出了江湖的險惡、戰爭的慘烈、兄弟的義氣、英雄的悲涼,在刀光劍影之間,走出來的英雄們個個遍體鱗傷。但金庸最精采最動人的不都是血淋淋的廝殺,但看場景十:

香香公主聽著陳家洛柔聲安慰,望著太陽慢慢向群山叢落下去,她的心就如同跟著太陽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來,高聲哭道:「大哥,大哥,太陽下山了」。

說實話我很不喜歡陳家洛的兒女情長。然而每一次讀到這一段文字時,我的心都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金庸小說塑造了無數人物,無論是正面英雄還是反派角色,按傳統武俠小說的慣例都有相應的綽號,金庸自己還偏好給這些人物冠以地名(方位)和數字,如青海一梟、玄冥二老、崑崙三聖、四大惡人、崆峒五老、桃谷六仙、武當七俠、神箭八駿、西山十窟鬼、紅花會十二傑、燕雲十八騎,還有西川雙俠、黑風雙煞、天山雙鷹、梅庄四友、關東六魔、函谷七友、紫白金青四大法王、漁樵耕讀四大弟子,以及南帝北丐東邪西毒中神通,等等。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每個金迷都有自己的標準,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未能免俗,我也曾試著排出金庸筆下的十大好漢:

頭條好漢,喬峰當之無愧。喬峰是《天龍八部》中也是金庸所有作品中最光彩奪目的形象,以我的標準,甚至可以稱得上有史以來中國文學作品中最具英雄氣慨的人物。甫一出場,就有一種懾人心魄的氣勢,我幾乎忍不住要和段譽一起喝彩:好一條燕趙大漢。書中喬峰的每一次亮相,無不讓人血脈賁張: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聚賢莊裡,酣酒釋恩仇;少林寺前,睥睨天下英雄;雁門關外,折箭六軍辟易···他的英雄氣質沒有成長的過程,因為他天生就是一個英雄,更兼有中原人難以具備的契丹人的莽莽蒼蒼的氣魄;他的武功傳承於少林,但更多地來自他的天賦神勇,所以才能將一套普普通通的太祖長拳打得出神入化;他貌似粗獷而心細如髮,他生性洒脫從不婆婆媽媽,喬峰身上體現了真正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再加上一條「美色不能侵」。讀喬峰,豈止浮一大白!悲乎,喬峰之後無英雄。

第二條好漢當屬令狐沖。在沒有練成獨孤九劍之前,令狐沖不過是一介江湖浪子,華山門下棄徒。他的光采基本上與武功無關,與地位無關,與智慧無關,甚至,也與俠義無關。真正打動人的,是他的率真洒脫、至真至性、放浪形骸,是他對個性自由的追求和對權勢以及一切清規戒律的蔑視。喬峰是悲劇英雄,而令狐沖是歡樂英雄,因為他終於可以退隱山林,為美人畫眉於東窗下。

第三條好漢不能不提楊過。楊過與令狐沖的性格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因幼失怙恃,更為反叛,有一些憤世嫉俗。《神鵰俠侶》的前半部善乏可陳,楊過在大勝關出盡風頭,多少有些取巧的成分。直到第三十二回,「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從此才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好漢,江湖上人稱「神鵰大俠」。至於一般人津津樂道的楊過與小龍女生死靡非的愛情,我倒覺得怪怪的。反而是楊過與郭襄之間那種介於兄妹和情人之間的感情,總讓人有一種酸酸的暖暖的感覺。

第四條好漢應為胡斐。小小年紀的胡斐在商家堡表現出的俠義,就讓那些成名豪傑汗顏不已,其俠烈之風該是乃父遺傳吧。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人物,胡斐可以不避艱辛一路追殺鳳天南,只為了還鍾阿四一個公道,一個正義。要知道,他這樣的大俠還有多少救國救民的大事等著去做啊。然而,這也是最讓我心折的地方。

第五條好漢天地會四當家文泰來。鐵膽莊上大戰張召重,奔雷手掌斃言伯乾,不亦快哉!

第六條好漢應該是郭靖吧,這是金庸濃墨重彩塑造的一個形象。他的質樸厚道極為可愛,但稱其為好漢大約有些勉強。只是在《神鵰俠侶》中,郭靖苦守孤城力抗蒙哥數十萬大軍,成為天下景仰的「襄陽大俠」,這才翻開郭靖人生最光採的一章。

第七條好漢陳近南。作為一個歷史人物,手創天地會和四川袍哥的陳近南無疑稱得上民族英雄。在《鹿鼎記》中陳近南基本上是一個背景人物,但那一句「平生不識陳近南,縱是英雄也枉然」,足以讓他在英雄榜上佔據一席之地。

第八條好漢胡一刀。和《碧血劍》里的「金蛇郎君」夏雪宜一樣,胡一刀是金庸作品當中另一個沒有出場的主角,其生平事迹語焉不詳,但卻構成整部《雪山飛狐》的一個背景。從平四叔、田歸農、閻基等人的回憶中,依稀可見胡一刀的豪氣干雲、絕世武功。更有「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狐苗人鳳,一場性命相搏的生死大戰之後,為之傾心折服,並為誤傷胡一刀而鬱郁終生。不能不提的還有胡夫人,此女的俠烈不在乃夫之下,因此才能毅然追隨胡一刀而去,才能託孤於苗人鳳—真正的英雄惜英雄。

第九條好漢丁典,在《連城訣》中,丁典連第十號主角也排不上,但卻是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人,他和凌霜華刻骨銘心的愛情,足可以驚天地泣鬼神。

第十條好漢算起來就一些困難了。金庸筆下塑造了數不清的英雄好漢,張無忌?性格懦弱,缺乏定見;楊逍?豪放不羈深得我心,但過於工於心計;陳家洛?書生氣太重,且為兒女私情糾纏不清;石破天?不通事務,傻人有傻福而已……算來算去,不如加上小東邪郭襄。此女出生世家,從不挾父母自重,不以名門正派自居,天真無邪,洒脫自然,特別是她對楊過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兒女情懷,是金庸所描述的男女關係中最讓人心動之處。假如有一本《射鵰續集》或是《郭襄外傳》,此女必將還有更多精採的表現。小郭襄豪氣不讓鬚眉,可居十條好漢之末席。

置身金庸的世界,有一種「身處鬧市中,而無車馬喧」的心境,也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謂。雖然我知道武俠小說不過是成人的童話,金庸作品亦不例外;我也知道金庸的世界是虛擬的世界,金庸的人物(包括那些歷史人物)是理想化的人物,但多年浸淫其中,潛移默化的影響勢所難免。我發現自己寫東西,在不自覺中模仿金庸的語言。更有甚者,雖然我母親是研究歷史的,但我對歷史特別是是對明清史的興趣,竟然是從讀金庸開始。金庸作品的主角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們的人生目標就是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外加醉心於武學,不事農耕,不求仕途,視金錢、權貴為糞土;他們嫉惡如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們性烈如火,眼裡揉不得一粒沙子;他們義氣干雲,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們光明磊落,從不拐彎抹角、藏著掖著,從來不說半句假話;他們意志堅定,為了目的不怕犧牲不計後果;他們重然諾守信實,為了一個承諾可以付出個人的集體的甚或一代一代人的代價。他們基本上都是一介布衣,但比皇帝還要高傲;他們解決問題的方法也很簡單,刀劍下見真章,當然,最後的勝利者必然是武功最高的正義的代表。曾經有一度我以為這就是我們中華文化最高的境界,也是做人最高的標準,並以此來要求自己——作一個頭條好漢。直到年過不惑,我才發覺金庸世界中看似簡單的規則在現實生活中實行起來是多麼的困難。金庸帶給我的愉悅是心理上的,強壯是精神上的,而失去兩顆門牙、在現代社會中處處碰壁的痛苦卻是實實在在的。所以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大叫:金庸誤我!

因為金庸的緣故,我逐漸開始涉獵明清史,十幾年下來也算小有心得。金庸本人好像是學新聞的,但對歷史情有獨鍾,他的喜好,包括佛教、圍棋,在其小說中屢有體現,特別是黃眉大師與延慶太子的對局以及聾啞老人所擺的珍瓏,稱得上精彩紛呈、扣人心弦。金庸曾經邀請馬曉春等圍棋國手到家中長住切磋棋藝,但據圈內人士講,金庸的棋藝不過二三段水平而已。前一段時間金庸辭去浙江大學文學藝術院院長一職,引得媒體議論紛紛,甚至有某大學歷史教授直斥金庸「根本就不是歷史學家」,帶博士生更是「誤人子弟」。至於金庸是否稱得上歷史學家,本人不敢妄議。十多年前曾讀過金庸的《袁崇煥評傳》,那真是一篇好文章,大氣磅礴,姿肆汪洋,看得我熱血沸騰、拍案叫絕。這麼多年了,許多句子我還能琅琅上口,去年甚至還專門寫了一篇《想起了袁崇煥》。《袁崇煥評傳》是我所看過的金庸唯一的一篇歷史作品,不過那更像一篇演義,而不是研究性文章。金庸對袁崇煥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熱愛,這是否會影響到他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客觀和嚴謹呢?

除了《笑傲江湖》之外,金庸的小說大多有明確的時代背景,而且常常有真實的歷史人物穿插其中。作為小說,當不必過於苛求細節的真實性。譬如說《書劍恩仇錄》,所有的情節都是圍繞乾隆皇帝是海寧陳老倌之子,紅花會首領陳家洛之兄展開的。不過目前史學界一致的看法是,作為清宮四大疑案的「世宗換子」,不過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又譬如說全真教創始人王重陽,歷史上倒確有其人。少年時王重陽(王桔)糾集義兵抗金,兵敗後隱居終南山,自稱「活死人」,並收馬鈺、邱處機、譚處端等七人為徒,後被尊為全真教始祖,元世祖封為全真開化真君。再如《倚天屠龍記》中關於明教的描寫,布袋和尚、韓山童、韓林兒、朱元璋、常遇春、陳有諒均實有其人,不過在時間順序上和人物尊卑(上下級關係)上有所混淆。韓山童戰死後明軍奉韓林兒為主,後被朱元璋沉於瓜州,韓林兒何時成了張無忌的僕從?陳有諒初附張士誠,後自立為王,始終與明教為敵,何曾是明教下屬?至於紅得發紫的韋小寶,依稀可見康熙乳母之子貼身侍衛魏東亭的影子。

金庸在其小說中,多處將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穿鑿附會、移花接木,作為小說家言,似也無傷大雅。即使金迷們將其作為歷史的發矇讀本,也未必就顛覆了五千年的中華文化。然而不能不指出的是,金庸小說中涉及的幾處歷史事件屬於重大的謬誤,甚至是傾向性的錯誤,套句今人批評余秋雨的話,叫做「硬傷」。

邱處機,是《射鵰英雄傳》貫穿全書的主要人物之一,歷史上的邱處機是個什麼人物呢?邱處機十九歲拜王重陽為師,道號「長春子」,後潛修於龍門山,創立「全真龍門派」。金大定二十七年,金世宗召見邱處機;金承安年間,金章宗和寵妃召見邱處機,賜予《道藏》和道觀。從此全真教在北方迅速流行起來,成為北方最大的道教流派。金宣宗貞柏二年,邱處機親至山東勸諭起義民眾。成吉思汗十四年,邱處機應召,率十八弟子,行程萬餘里,到大雪山朝覲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稱其為「邱神仙」。其弟子李志常著有《長春真人西遊記》。十八年,成吉思汗派千餘騎兵護送邱處機回到北平,建長春宮(今北京白雲觀,即邱處機埋葬骸骨之處),全真教達到鼎盛時期。元世祖封邱處機為「長春演出道主教真人」,元武宗加封為「長春全道神化明應真君」。直到明清兩代,全真教仍然是中國北方勢力最大的道教教派。由此可見,邱處機的全真教完全是在金元朝廷的扶持下發展起來的。邱處機作為全真教龍門派創始人,在中國宗教史和文化史上貢獻良多,但其人品實難稱許。宋金交戰時,他是金朝皇帝的座上賓。當蒙古日益強盛已成為宋朝最大威脅時,他又成了成吉思汗的「護法國師」。不說他腆顏事敵,不說他是一個漢奸,再怎麼也不能成了金庸筆下行俠仗義、愛憎分明的愛國英雄吧。

《書劍恩仇錄》中相當的篇幅描寫紅花會英雄與新疆回民聯手抗擊清朝的暴政。在《奇謀破敵將軍苦》一章中,描寫了霍青桐以寡敵眾以弱勝強全殲兆惠十萬大軍的奇蹟。霍青桐先以老弱殘兵誘敵深入,將萬餘名正藍旗鐵甲兵活活淹死在大泥綽中,隨後火燒葉爾羌城,伏兵英奇盤山,最後掘壕溝將兆惠困於黑水河畔。金庸在書中不無得意地寫道:回人在黑水河英奇盤山腳大破清兵,再加圍困,達四月之久,史稱「黑水營之圍」。真實的歷史是不是這樣的呢?有清一代,新疆回族叛亂連綿不斷,特別是近代以來,常常有外國勢力插手(可參見拙著《一個中國人看俄羅斯》)。清朝對回疆的多次用兵,固然有民族壓迫的成分,但總體上還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統一。史載,乾隆二十二年,維吾爾首領大小和卓(布拉尼敦、霍集占)在葉爾羌(今新疆莎車)發動叛亂,建立「巴圖爾汗國」。定邊將軍(乾隆稱為紅衣將軍)兆惠及靖逆將軍雅爾哈善奉命征討。先圍庫車城,霍集占倉皇逃遁退回葉爾羌。兆惠因兵力只有數千人,隔葉爾羌河(黑水河)紮營以待援兵。霍集占遣萬餘人渡河圍困清軍,炮轟、水淹、火燒,清軍將士堅持三月,黑水營巋然不動。富德、愛隆阿援兵至,遂解黑水河之圍。其時回疆人民因不滿大小和卓賦稅繁重,逐漸與其離心離德。兆惠等跟蹤追擊,先取喀什噶爾,再下葉爾羌,霍爾庫嶺斬首五百,迫使霍集占逃往巴達克山,為巴達克首領擒殺,獻頭與兆惠。清廷在平定大小和卓之亂後,設伊犁將軍,使新疆地區真正控制於中央政府之下。此後新疆回人還發動過多次叛亂,建立過所謂的「東土爾克斯坦(東土)」,直到今天那些「疆獨」份子還念念不忘。《書劍恩仇錄》中的木卓倫實際上就是霍集占,大概算得上今天「疆獨」份子的老祖宗吧。姑且不論金庸對此次戰爭的勝負的描寫是否合乎歷史真實,作為歷史學家,金庸不可能不了解回人「三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的傳統吧?腐敗的清政府當然不值得愛戴,但也不必如此動情地謳歌那些分裂份子吧。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被攻擊的人,已得到抗戰的許可,全能的阿拉會援助他們。眾回人舉刀大叫: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絕不投降。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酷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金庸筆下的回人,的確有「不自由,毋寧死」的英雄氣慨,不過我左看右看,總覺得像那些纏著頭帕拿著AK-47和火箭筒的哈馬斯戰士。

研究一下金庸小說中民族觀念的轉變是一件相當有意思的事情。在早期的《書劍恩仇錄》《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中,金庸心目中的正義和「俠」主要表現為抵禦外敵,而評判外敵的標準基本上是站在漢民族的立場上。到了《天龍八部》,金庸的民族觀發生了一個飛躍。生於契丹而長於南朝的喬峰(蕭峰),以天下蒼生為念,他的蒼生,已超越了漢人、契丹人和女真人的界限,所以才有「胡漢恩仇,須傾英雄淚」。到了《鹿鼎記》,金庸已達到了「民族大同」的境界,腳底上刻著「反清復明」的韋小寶,是漢人?滿人?回人?藏人?完全是一筆糊塗帳。金庸小說非常可貴的就是他一以貫之的和平主義和民族平等思想,對弱小民族抱有真誠的同情,這使他的小說不僅超越了傳統武俠小說,也超越了與他同時代的許多文藝作品。所以,金庸對木卓倫、霍青桐等等的同情,我們寧願相信他是出於各民族平等相待和睦相處的良好願望,因而不必苛責為「民族分裂主義」。類似的還有《白馬嘯西風》。那是一個非常凄婉的故事。漢族姑娘李文秀自幼生長在回疆,那裡有她的青春、她的愛人、她的師父……。當她失去了這一切,回到江南時,看到了英俊的少年,美麗的風景。但是她說什麼呢?「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不喜歡」。這是句再平淡不過的話,但每次我都會被其中蘊涵的某種東西所震撼。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呢?當一個穆斯林說:你們美國人的民主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不喜歡。你還能說什麼?惟有無言以對。

寫到最後,話題還是要回到喬峰。因為太喜愛的緣故,我也曾仔細考證過喬峰的身世。喬峰不過三十來年的人生,先為天下第一幫幫主,後官拜遼國南院大王、宋王、平南大將軍,稱得上波瀾壯闊、跌宕起伏、轟轟烈烈。《天龍八部》中,喬峰因義釋耶律洪基而結為兄弟,危難之際孤身闖入亂軍陣中,殺涅魯古,擒皇太叔,讓耶律洪基感動得語無倫次:「兄弟,哥哥這江山,以後和你共享之」。我非常希望在正史或是野史中找到關於喬峰的只言半語記載,可惜很失望。歷史上皇太叔耶律重元及其子涅魯古謀反確有其事。清寧九年,遼道宗耶律洪基獵於灤河太子山,耶律重元父子乘機謀亂。道宗命南院樞密使、許王耶律仁先(注意,並非南院大王)撲滅叛亂,侍衛耶律阿思陣前一箭射死涅魯古,耶律重元逃至大漠,窮途末路而後自殺。平叛功臣耶律仁先封宋王(!),另一功臣耶律乙辛封北院樞密使、趙王。耶律仁先生性耿直,被排擠出朝,而耶律乙辛獨掌兵權,權傾朝野,後封為南院大王(!)。直到大康九年,耶律乙辛因私藏兵器圖謀不軌被殺。歷史的本身就是這樣的驚心動魄,而金庸恰恰為喬峰的大智大仁大勇找到了最好的舞台。更何況,就是不做南院大王,喬峰就不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漢了嗎?

這麼多年過去了,金庸世界裡的許多人物已經成了我的老朋友,在孤單的日子裡常常來伴陪我。和他們一起切磋武功,笑談武林遺事,指點天下英雄;和他們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但是不用過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更不必背負那樣沉重的道義與使命。不亦快哉!

2005-2-17

補記

十二年前寫這篇文章時還屬血氣方剛之年,還有濃厚的英雄情結。此番檢點舊作,仍然認為這是我所有作品裡最酣暢淋漓的得意之作。

我曾在《謝謝你和我做朋友》一文里寫到:去年突然收到一個快遞,原來是橋兄替我在亞馬遜買了一套新垣平的《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及馮唐的《活著活著就老了》。我和新垣平一樣屬於骨灰級的金庸迷,知我者,橋兄也。《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以金庸十五部小說、唐宋傳奇及各時期民間傳說為基礎構成的連貫武俠史為線索,採用政治社會歷史學考證研究手法,重述了自商朝到清末三千年間的全部中國歷史,視野獨特,行文詭異,亦莊亦諧,虛虛實實,一讀之下,真有瞠目結舌之感。三十年後,我已不再沉浸在金庸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的世界裡,不再自詡頭條好漢不再幻想匹馬青衫浪跡江湖,換一種心境用歷史學家的嚴謹考證金庸小說的細節,這是一種成熟和理性,還是僅僅因為我們活著活著就老了?

在正文中已略有涉及對金庸小說若干史實的考證和存疑,如乾隆皇帝與海寧陳家的關係,丘處機的為人,喬峰的生平,所謂「黑水河之圍」等等。但沒有涉及的最大一個疑問,也是構成所有武俠小說的基本元素——金庸的所謂武術或功夫——也許是不忍心評論吧。每個民族在狩獵、自衛、征戰當中都會形成各自的競擊防身之術。以漢民族為主體奉漢文化為正溯的中原王朝始終以中央帝國自居,視周邊眾多民族部落為未開化的藩屬,但和這些民族的關係幾千年始終是剪不斷理還亂。漢人以農耕為主,而游牧民族逐草而居多食牛羊等腥膻之物,單就個體格強弱而言顯然勝於主要為食草動物的漢人。歷史上雖然有唐太宗懾服四方被尊為「天可汗」,霍去病衛青幾乎將匈奴斬盡殺絕,徐達大軍所及元軍望風而遁,但和周邊民族的衝突中始終是勝少敗多,不得不採用和親、互市等綏靖手段。中原政府地方民豐,地大物博,據稱宋朝的GDP佔到全世界的60%左右,有完整的兵役制度,也不缺先進的軍事準備,為什麼打不過這些蠻夷之國?恐怕很大程度上要歸因於漢人體格上和的先天不足和競擊能力的低下。以此而論,「中華自古有神功」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只不過中華民族自詡為「禮儀之邦」,視為武術競擊為末流,對以武犯禁的俠義中人一直抱有疑妒防範之心,因此不難理解在宋元明清的典籍里幾乎沒有和這些民族(更不要說更遙遠的法蘭西、英吉利了)在武學方面交流的記載。近代以來中國與西方列強相比較,在科技、文化、軍事等領域全面落後,每每被譏為「東亞病夫」,反而到了這個時候國人每每以「博大精深五千年」的中華武術聊以自慰,大概屬於精神勝利法吧。清末民初國事日顰,洋人的堅船利炮我們奈何不得,於是上至慈禧老太后,下至販夫走卒,堅信我們的中華武術是護體神功。於是才有了霍元甲、孫祿堂、王子平等用中華神功擊敗世界拳王,為民族揚眉吐氣的種種傳說。不過後來考證多屬坊間傳說,奧音皮圖之類不過是馬戲團的大力士,哪裡是什麼世界拳王。現代搏擊發展到現在不僅是一門體育,更是一門科學。按照最基本的物理學原理義,動能=質量×速度,中國人整體上體格較弱,肌肉不發展,首先就在質量上落了下風,如果還在那裡一招一式不緊不慢劃圈圈,顯然也談不上速度。沒有動能,何以重創、擊倒對手?這些年中國人體質有了很大提高,學習借鑒國際主流的技擊技術,摒棄了傳統武術的花拳繡腿,形成了所謂的「散打」,在國際擂台上輕量級和次輕量級比賽中小有斬獲。其實這和傳統武術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就像李小龍師從詠春拳,但得以揚名的還是自創的「截拳道」,截拳道的真諦是什麼?李小龍一言以蔽之:在最近的距離用最短的時間和最直接的方式擊打對手。李小龍算是明白了,可絕大多數中國人還是沉浸在對中國武術的頂禮膜拜當中不能自拔。前年周星馳拍了一部《功夫》,說是向李小龍致敬,除了轉身高旋踢(其實李小龍在實戰中從來不用)以及詠春的問手有一點李小龍的影子,整部片子哪裡是在向李小龍致敬?從頭到尾都是對中華武術的惡搞,尤其是最後一招「萬佛朝宗」,是不是依稀有幾分「亢龍有悔」的味道?

在冷兵器退出歷史舞台之後,武術的價值到底是什麼?到底是用於健身還是表演還是實戰?這個問題長期爭論不休糾纏不已。民國時間各個武術門派除了表演也有打擂台,比如成都青羊宮的「打金章」,不過觀賞性已經大於實戰性了。引入現代格鬥術之後,基本上沒有哪個傳統武術門派出來迎戰,偶爾有些人如四川省太極拳研究協會會長有些不服氣:傳統武術還是有實戰價值的,不招不架,就是一下。長期以來傳統武術和現代格鬥自說自話,好像根本就存在於不同的世界,直到2017年4月27日,人稱「格鬥狂人」的非職業選手徐曉東只用二十秒時間就KO了自稱太極拳大師的雷雷,才終於被戳破了這一層紙。雖然雷雷事後解釋說準備工作不充分,又有武術界人士批評雷雷馬步扎得不牢,手也架得太高,凡是思維稍微正常的人都會看出這根本不是一個層面的技術。更有傳統武術界人士怒懟雷雷,說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太極拳不能代表武術界。我很好奇的是,這些武術界的高人如此在意中華武術的尊嚴,為什麼至今不敢接受徐曉東這樣的半職業選手的挑戰?難道他們想直接挑戰王洪祥、方便這樣的國內頂尖高手,或者說泰森、播求這樣的國際殺手?

國人對武術的誤解和自信,金庸並非自始作俑者,但絕對是推波助瀾的集大成者。在明清以前,雖然民間存有各種武術流派,但並未獲得政府的認可,每年的武舉,考校的也是拉弓放箭舉石鎖,為的是選拔出行軍打仗的人才。民國初年,有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撰寫《蜀山劍俠傳》《江湖兒女傳》《火燒紅蓮寺》等,首次出現了「氣功」「內功」等說法,以及「內家、外家」之分,當時人們一般也視為唐朝《聶隱娘《紅佛》》傳奇小說一類。據考證,此前在中國武術典籍中從來沒有氣功、內功的說法。直到梁羽生、金庸的新派武俠小說問世,這些聽起來玄而又玄的辭彙才登堂入室,為武術練習者和一般老百姓深信不疑,以為武術不是練肌肉、練力量、練速度、練平衡、練反應、練經驗,不是練「筋骨皮」,而是練內力,練真氣——丹田之氣,浩然之氣,天地之氣。如何練?打通任督二脈,搬運大小周天……。中華武術傳承千年據說靠的就是這種訓練「內功「的秘籍。金庸小說里充斥著大量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如張無忌在白猿肚子里拿到《九陽真經》,躲在一座山巔上日思夜想,終於練成九陽神功,後來又在光明頂的密道里取到《乾坤大挪移》心法,幾個時辰就練到第七層,從而成為當世絕頂高手,輕易打敗六大門派,內功修為幾可與潛心武學近百年的張三丰相提並論。又如岳不群和林平之偷到《辟邪劍法》,短短數月武功大進,而令狐沖在思過崖上得到風清揚老前輩提點,三個晚上學會獨孤九劍,打得武功本來高他幾個指數的田伯光心如死灰。在金庸的筆下,這些大俠們只要一冊秘籍在手,躲在深山老林埋頭研修其中的微言大義,不需要討論,不需要練習,不需要過招,不需要實戰,一出山就是絕世高手。這好像不是訓練武術,更像是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套路。真氣不僅可以練成,還可以化為無形之物如激光一樣遠距離殺傷敵人,也可以化他人之功為己用,如北冥神功、吸星大法、化功大法……可是我始終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真氣、內功這樣東西么?是一種能量么?遵守能量守恆定律么?是原子、電子、中子、中微子還是夸克?金庸的氣功還有一個獨特的表達方式——長嘯,嘯聲越響亮越悠長,說明內功越強,因此高手往往通過嘯聲來比試,甚至有類似次聲波的殺傷力。這個我也不太明白,聲音的大小似乎主要由肺活量決定,和內功又有幾毛錢的關係?傳說內聖外王的王陽明有一次在軍營中練氣,半夜突然龍吟虎嘯,綿綿不絕。這件事被許多人作為真氣存在的證據。其實王陽明克敵制勝靠的哪是真氣?靠的還不是戰船、火銃加震天炮。王陽明真有內功護體,也不會在做龍場驛丞時被上司打得皮開肉綻了。正文里提及的十條好漢,似乎只有第一好漢喬峰(以及奔雷手文泰來)和真正的武功沾一點邊,除了「擒龍功」凌虛一抓有些聳人聽聞,其他的功夫都是實實在在的,每一次戰鬥都是拳拳到肉並無半點花架子。第二條好漢令狐沖最厲害的是獨孤九劍,按風清揚的說法是「以無招勝有招」「以快制慢」,這一點倒還接近現代武學理論,不過在一瞬間刺瞎九個高手的眼睛,以人腦的最快反映速度,加上腦電波到上肢肌肉的傳導速度,放在令狐沖做不到,就是現在的達芬奇機器人也未必做得到吧?

我並非不知道武俠小說就是成人的童話,金庸在其中加入如此多的門派、內功、招式,其實效果就相當於童話片里的「天馬流星拳」。金庸本人不練武,但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很深,也很有感情,甚至很自負,比如丹青,比如紋秤,比如釀酒,比如醫術,總是說得神乎其技的。金庸本人對自己筆下的那些傳奇的武功是否相信?我想多半也是信疑參半吧,不過他老人家恐怕沒想到他的他杜撰的內功心法、套路招式竟然對中國武術產生如此大的影響,讓無數人(包括武術界的官方人士)信以為真、痴迷其中。我也曾經習練過幾年武術,對「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深信不疑,於是經常揣摩運氣之法:或於斗室,或於樹下,或蹲馬步,或踞或坐,用意念想像著有一股真氣在四肢百骸緩緩流動,慢慢地感覺到雙臂真氣沛然筋絡怒張肌肉爆綻似可開碑碎石……如是者一年,並沒有練出什麼肌肉和力量,終於想明白了,那不過是在冥想狀態下產生的一種幻覺。金庸作為小說家當然需要想像力,不過我們的武術家們恐怕想像力太豐富了,把幻覺當成了現實。甚至我懷疑王陽明中夜長嘯,多半也是苦思冥想之後產生的幻覺。

其實我對中國文化同樣也有深厚的感情,毫不懷疑她的博大精深——只是有沒有五千年,心裡有點小小的疑惑。中國文化似乎更多的是追求精神層面的自我肯定自得其樂,所謂白馬非馬之類形而上的東西,不太追求經世致用,近代以來才發現這些東西對社會進步、國家強盛、人民富裕並無實在的功用,所以才有「五四運動」引進德賽二先生的無奈之舉。這些年國學派、國粹派沉渣泛起,捲土重來,既有民意基礎,又迎合上寵,讓改革開放三十年已經習慣了國際思維方式和表達習慣的知識分子頗感失落。這些國粹派的習慣思維是凡是中國的必然是好的,老祖宗的東西更是最好的,除了四大發明,中國的語言、詩歌、哲學、宗教、美術、醫學、武術、陶瓷、建築、雜技、相聲、京劇、刺繡……無一不是絕技,不僅過去,以後也會領先世界。必須說中國的書法和國畫有獨特的韻味,讓小孩子和退休老人學一學也挺好的,不過說中國的美術是人類藝術的巔峰恐怕牛皮就太大了。比如說畫畫和雕塑吧,這次我到義大利,在米蘭一個小城堡的博物館看到出土的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雕塑,雖然殘破不全,但男人肌肉之強健,女人酮體之豐滿,人體比例之勻稱,乃至表情、頭髮、衣服的皺褶,無不栩栩如生。這是不知名工匠的作品,遑論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等大師的傳世之作。我們幾千年的美術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嗎?被譽為中國雕塑巔峰之作的龍門石窟、雲岡石窟,那些造像個個面相痴呆,體態臃腫,既無比例,又無透視,何來美感?再說中國的文人畫,無論高山平湖,還是花鳥蟲獸,其要訣是神似而不是形似,靈感一到,信手揮灑,如此輕鬆愜意、酣暢淋漓,米開朗基羅花二十年的時間繪製西斯廷穹頂筆畫,和中國的大寫意比起來真是蠢笨如牛。

讓國粹派們最自豪、最不容冒犯的莫過於中醫了。幾年前不知誰把我拉近「取消中醫」的簽名大軍,惹得我院中醫科老教授勃然大怒。其實,我們的老祖先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知道用植物療傷,這份聰明至少不弱於其他大陸上的同時代人。我也很佩服幾千年前老祖宗能夠寫出《黃帝內經》《金匱要略》這樣深奧的文字。我更佩服現代的中醫們還在用古樸的理論解釋人體、生命和疾病:奇經八脈、氣衛營血——就算現在的高通量測序分析已經可以把每一個DNA看得清清楚楚,已經可以把細胞內每一條信號通路的來龍去脈搞得明明白白。中醫大師(感覺中國評個中醫大師好像比我們評個博導容易多了)對此視而不見嗤之以鼻,你那是見物不見人,中醫才是辯證法、整體觀、綜合論。這幾年提出中醫藥要走向世界,不時掀起一陣轟動:某某某中藥通過FDA的審批了,證明中藥被國際承認了。拜託,FDA批准的只是一種單體,就像從麻黃裡面提煉出麻黃鹼,青黴菌裡面提煉出青黴素,和你們的方劑有幾毛錢的關係啊?中國中醫藥研究院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國人為之振奮不已:這正是中醫藥的偉大和神奇。非也,屠呦呦獲獎,是因為她作為一個化學家,提純了青蒿素——一種純粹的化合物,。中醫師們用了一輩子的方劑,單體的化學物質有幾種?相互作用有哪些?體內的PK/PD搞清楚了嗎?短期的長期的安全性實驗做過嗎?

國家這些年為重大新葯創製砸了不少錢,押的寶就是中藥,其實我想主要的目的不是開發幾個1類新葯,而是證明作為中國文化的標誌,中醫藥應該得到全世界的承認。我們急於得到別人的認同,急於讓別人接受我們的價值觀,建立所謂的文化自信,不過這種用錢砸出來的自信,和前些年到處撒錢建孔子學院,用外國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傳播中國文化,以及被金庸們製造出來又被成龍李連杰在銀幕上一再發揚光大的中華武術,又有什麼區別呢?

2017/10/14 於長春

【作者簡介】劉春濤,四川醫學院醫學系七九級本科畢業,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呼吸內科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四川省學術與技術帶頭人。先後擔任呼吸內科副主任、華西醫院國家藥物臨床試驗機構主任、普內科主任、大內科副主任,現為呼吸內科醫療副主任,一病區主任,中國呼吸醫師協會副會長,四川省醫師協會會長,四川省變態反應專委會主任委員,中國呼吸與危重醫學雜誌主編。先後發表論文140餘篇,主編主譯專著9部。劉春濤也是華西醫科大學醫七九級同學會總負責人。

文字編輯:雲中小影

責任編輯:柳塘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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