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不過是別人聽說的寥寥幾句
我隨著父親來到了她的婆家。
這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以前我都是通過長輩的描述來聽說她的近況。
聽說她生了一個女兒,她又生了一個女兒,生的這個還是女兒。
聽說她這次終於生了一個兒子,在這個重男輕女的村子裡,她們一家總算是揚眉吐氣。
可惜,她分不清別人的善意與惡意。
是的,她是別人口中的傻子。她也不是天生這樣,父親去世後她不願意接受現實,畢竟父親是一個家庭的頂樑柱,開始時可能是假裝聽不懂別人說話,後來她就變得真的聽不懂了,前後也就幾個月的時間。
後來她做了一件正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
她騎著家裡唯一的自行車走了,家裡人一直等到第二天,她都沒有回來。在當時自行車可是個稀罕物,這件事在村裡很快發酵:「那個海燕昨天把自行車騎走了,聽說現在都沒有回來。」
她母親快要絕望了,那是她跟大姐做了一個月的手工活掙來的。她在家裡排第二,下面還有比她小的兩個弟弟,當時他們還在讀小學。也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母親還怕她不回來了,整天站在家門口向遠處眺望。
所幸,八九天後她回來了。
雖然頭髮髒亂,衣服破爛,那輛自行車也快散架了,輪子里都是黃土,沒有人知道她那幾天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回來的。
但人平安回來了就好,她母親很高興,說菩薩保佑。
之後她再也沒有理過頭髮,長了就自己一刀把頭髮剪短。我記起跟她為數不多的幾次照面,似乎她頭髮都是亂糟糟的。
今天也是一樣,大冬天的她穿一件寬大的長袖站在外面抱著娃。今天是她兒子的滿月宴,我跟父親還有幾個親戚作為娘家人過去,她的兩個弟弟也跟我們一起出發。
大的弟弟平時在村裡接點散活,經常回來看看他二姐;小的那個在外面打工,每年幾乎就過年回來一次,這次正好趕上他回家。
她母親指著她親弟弟問她還記得這是誰嗎?她說她記得,這是村裡那個修電視機的。小侄子們在旁邊聽到了就哈哈大笑,我們這些名義上的大人,卻不太笑得出來,可能都在想她越來越糊塗了,大概只記得整天見面的那幾個人了。
這次見面,她話少了很多,不像以前不高興就大喊大叫。有時候看見她似乎想說什麼但是說不出來,張嘴又閉上,也許是平時沒什麼人跟她交流,慢慢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一般人都會遠遠躲開她,自家的人大概知道她聽不懂,也不想跟她說話。
飯菜上桌,我們讓她跟我們一起坐下來吃,她坐了一會兒,卻背過身吃了一口飯。她母親說你轉過來吃,讓大家看你後腦勺幹什麼。她聽了也不惱,咧嘴笑了一下跑出門口蹲著吃。大家都叫她進來坐著吃,我父親也叫了一聲,但是她跟沒聽見一樣,還是蹲在那裡扒飯。
她丈夫進屋招待一聲讓我們好好吃,不用管她。表姐夫把小男娃給她抱,讓她去餵奶。她放下碗,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撩起那件不知道是誰的男式上衣的下擺餵奶。
我想,做一個母親的樣子,不用教,也不會忘記。
前幾年在姑姑家,她當時剛生第二個女娃。年初她回家探親,抱著小女兒,幾歲的大女兒跑出公路玩。「滴滴」車喇叭聲響,她箭步跑過去拉住女兒,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就開始大聲叫罵,不停去扯女兒衣服,還動手去打她。小女孩嚇得一直哭,一直往外婆身後躲。大家好一會才把她勸安靜下來。
準備離開時,她丈夫出來送我們。我送姑姑回去後,車上只剩下我跟父親。我問父親,表姐夫到底為什麼會娶她。
父親說那是因為他以前也娶不到老婆。
我驚訝,剛剛她婆家那棟水泥房建了三層,在隔壁村裡算是條件很好了。
父親回答道:「因為他娶不到老婆。別看他現在這裡住的怎麼樣,以前他只有一間小瓦房。他老實到別人覺得他傻的程度,自然就沒有姑娘喜歡他。後來上了年紀了,就娶不到老婆了。」
父親就問我看得出來表姐夫比她大了十歲不止嗎?我搖頭。
父親又說表姐夫算是很有本事了,自己一個人,養活四個孩子,還建了新房子。
我點頭表示同意,又問了一句表姐夫是做什麼工作的。
父親說他是水泥工,不固定的,有活一天就幾百塊,沒有活就沒有收入。
我想了想,然後問父親:「我那套婚房還沒有裝修,瓷磚和門什麼的不如就找表姐夫幫忙,這樣也算幫他們一把,可以嗎?」
我又想起,前兩年回村裡見到她一次,她在前面自己走,表姐夫在後面抱著一個娃,背著小女兒,拉著大女兒在後面跟著,時不時提醒她看路小心車。
她當時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吧,那些世間困擾凡人的名利錢財,從來不是她關心的事情。
我想,她有她的是非對錯,只是我們尋常人無法理解而已。誰又能說她過得不好呢。
聽說她的三個女娃,有一個看起來也是精神有點問題的,另外兩個看起來倒是很老實,跟表姐夫一樣。
聽說她弟弟想幫她養一個女兒,被表姐夫拒絕了。
聽說她不願意去醫院檢查,殘疾證一直沒辦下來。
這麼看來,周圍人都在為她操心。
只有她還是活得肆意,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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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新舊 編輯、攝影 | 安曈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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