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敵人和朋友的中間——宮崎駿動畫《幽靈公主》

家住東北方騎羚羊的少年阿斯達加，因為射殺了一隻進攻自己居住的村莊的變成魔神的野豬而手臂受傷。魔神在死去之前說了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句話：「被藐蔑的人類，知曉我的痛苦和憎恨。」然後血肉和骨骸迅速腐爛坍陷。而這句出自動物之口的令人肅穆的話語掀開了關於人類與自然一切關係的改變之初的序幕：正是這痛苦與憎恨的由來引出了一切永無休止的戰爭。阿斯達加手臂上的傷是來自魔神的詛咒，得不到解除就會渾身潰爛而死。為了解除詛咒,少年帶著致使野豬忍受的血肉骨骼日夜侵蝕的痛苦而變為魔神的一隻黑色圓核，隻身來到西方國度，擦亮眼睛看清真相，尋找致使野豬變為魔神的原因。而這就是能夠找到解除自己身上的詛咒的辦法的唯一途徑。

我視這部動畫為戰爭題材的片子。全片貫穿著兩條戰爭的線索：人類與自然的，人類與人類的。阿斯達加離開家鄉不久後遇到一次沒有說明緣由的爭鬥，他出手相救被欺侮的村民，他因此相識了一個自己所救的人——雲遊僧。雲遊僧和阿斯達加在夜晚露宿時的一番談話頗有深意。在很大程度上說明了宮崎駿大師本人對於這個世界和人類生存的看法。大師借雲遊僧之口提到的大洪水和戰爭給人們帶來的饑荒和流離，正是自然與人類社會帶給人類的共同的壓力和災難。雲遊僧說：「若說有魔神，這世上本來就是魔。」說出宮崎駿自身對這個世上的擔憂和某些我們必須面對的回天無力的災難的無奈。我一直覺得宮崎駿本人對於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戰爭——本片的輔線的態度是鮮明的：藐蔑和反對的態度。雲遊僧指出野豬的來歷——麒麟獸森林。

在緊挨森林的達達拉城，山犬的新一輪進攻開始。全片以她命名的人物終於出現——幽靈公主阿珊。與其叫幽靈公主，不如叫山犬公主。因為她實在是和幽靈沾不上邊的。因為她是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是多年前人類在進攻森林時丟棄的女嬰，卻得到了山犬之神莫挪的照料長大成人。爭鬥中莫挪受傷，幾個達達拉城的人掉到山下的河中。阿斯達加救起了掉在河水裡的人。少年帶著被救的村人因為河水太深不得不穿過這片森林趕回達達拉，由小樹精帶路走出森林。宮崎駿塑造的動畫形象多是意味迥永。比如《龍貓》里巨大的酷似兔子的貓——多多洛，在《千與千尋》里有著寂寞面具的無面人等等。而在《幽靈公主》中形象塑造最特別的我認為是這些小樹精。他們通體潔白，長著小孩的光身子。臉上的五官是幾個不規則的小洞。他們會撥動自己的小腦袋發出核桃撞擊一樣的聲音，我發現那是他們召喚自己同伴的方式。他們對人沒有惡意，帶著臉上似笑的表情爭先恐後地跑在阿斯達加幾個人的周圍，頑皮地學著阿斯達加背傷員的樣子。阿斯達加說他們是森林茂盛的象徵，是樹們的孩子。

少年在森林裡第一次看見了山犬和幽靈公主，還有他一直找尋的麒麟獸——遠古的神獸。麒麟獸遠遠的一個閃閃發光的側影，酷似多角的大鹿。它在白天的時候以平常的樣子出現，夜晚化為熒光巨人。

阿斯達加將救起兩個村人帶回了達達拉城。達達拉城是一個武器場，首領是女當家。在一同吃飯時與達達拉城的居民對話中我們了解到女當家是一個對待人民仁厚「對待法規和戰爭卻嚴厲」的人。而達達拉城的人的工作是挖山，砍樹。幽靈公主與達達拉殊死爭鬥的原因在此點出。達達拉的女人們因女當家而格外開朗和自主，（這在故事發生時的日本大概是極為難得的吧。）她們大叫大笑，賣力工作，瞧不起男人。達達拉一批同樣受到詛咒的替女當家製造火器的人稱只有女當家「把我們當人看待，不怕我們的病，為我們洗清腐肉，包紮傷口」。但女當家也同樣承認原來致使野豬成為魔神的圓核正是自己所放的子彈。而要佔領森林的原因是要把這裡變為富裕的國家，要殺死麒麟獸的原因是麒麟獸的血可以治療這裡所有的病人。本來我的傾向一直是女當家是一個與自然作對的壞人，然而她的理由卻是堂而皇之而又真實的人類的切身利益。她作為一個建設者和領導者對人類的貢獻有目共睹。不伐木不打鐵有人類的生產進步嗎？人與自然的戰爭僅僅是因為人類的貪婪和野心嗎？宮崎駿在這裡也為人類自身生產發展進步而與自然不得不產生的衝突做了小小的辯護。阿斯達加救出又一次進攻中寡不敵眾的阿珊自己卻身負重傷。阿珊把少年帶到池塘邊，少年在恍惚中看到腳踏之處遍地生花一臉慈祥的麒麟獸。醒來時槍傷已經痊癒——麒麟獸救了他。

雲遊僧再次出現，披著獸皮和獵人在森林裡跟蹤麒麟獸的蹤跡。原來他的任務是為替他的主人拿到麒麟獸的頭。拿各族的野豬們來到了麒麟獸森林。他們質問莫挪山犬一族為什麼把人類帶到森林，要求把阿斯達加吃掉。這時明理的野豬首領乙事主出現。乙事主全身灰白，有四顆獠牙，眼睛已經瞎掉了。他得知少年替拿各給他代的話相信他的族類是因變成魔神失去理智控制才被殺死，放過了少年。乙事主對莫挪說：「即使全軍覆沒，也要讓人類知道我們的厲害。」結果乙事主一語成讖。為了防禦武士爭奪武器場女當家向雲遊僧借了四十隻火石箭，作為條件答應雲遊僧消滅拿各族拿到麒麟獸的頭。真正的人類與自然的戰爭開始了。拿各族的野豬們相互在身上塗抹白色的泥漿好像迷彩的戰士一樣英勇地為保衛森林而戰。幽靈公主和山犬也加入戰鬥。然而女當家的火器太厲害了，在爆炸聲中一批又一批的野豬戰士被炸死，全軍覆沒。幽靈公主和身負重傷的乙事主深入森林找麒麟獸求救。

接下來就是我認為整個動畫最扣人心弦讓人震撼的地方。全軍覆沒孤身存活的乙事主一邊走一邊不斷大量流血，乙事主走著走著體力不支趴在了地上，這時乙事主的身後出現了大批的野豬，其實是人類剝下了死去的野豬的皮披在自己身上假扮的。眼睛瞎掉的乙事主嗅到自己全部死掉的族類的血液氣味渾身一震大吼一聲：「我黃泉國的戰士們返回來了！」拼勁全力站了起來：「繼續吧戰士們！去麒麟獸的身邊！」向前全力跑去。幽靈公主卻知道那些是假扮野豬的人類，是想讓他們帶路找到麒麟獸的。要求乙事主平靜一點。然而乙事主已到達生命的極限不能分辨任何話語只剩下一個信念。他撞碎阻礙道路的巨大石頭：「麒麟獸啊！如果你是森林神的話，讓我一族復生，使人類滅亡！」我突然覺得震撼了。我能夠明白乙事主的那種感情。也明白他在神智消減的時刻留存的唯一信念。正如片頭所說「知曉他的痛苦和憎恨」。這種感情可以稱得上是悲壯了。真正的悲壯。所有的一族為了保衛森林而全部戰死，只剩下王獨自回還。即使是靈魂，也渴望著聽見一個族類的聲音，也渴望聞見一個族類的氣息。是族類的生存使乙事主生存，是族類的毀滅使乙事主毀滅。然而靈的堅持還是抵不過身軀的消亡，乙事主還是倒了下來。幽靈公主一人無法保護乙事主。乙事主感到渾身血脈賁張，燎熱難擋，渾身的鮮血如同無數伸長的蛆蟲從體內爭相恐後地鑽出來在空中張牙舞爪——他變為魔神了。我此時終於明白了魔神的來歷。是仇恨讓血液激昂地超越衰垮的肉體來實現自己的生命延續，讓仇恨嘶鳴著穿越生命延續下去。然而這仇恨也讓所有善惡是非燒化為灰燼，成為背負這仇恨的靈成為一個只被仇恨佔據的魔鬼。魔神的那些象徵物——像蛆蟲般的血液觸手真切地表現出了那種超乎生命之外的仇恨。

少年的手臂上的詛咒：就來自這種自然對傷害他們的人類的刻骨仇恨。還有少年在憤怒時突然實現的超人力量也來自這種仇恨。野豬皮下的獵人用石子打昏了幽靈公主，在幽靈公主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手臂在乙事主的身上延伸著蛆蟲般的魔神的血液。變為魔神的乙事主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少年和在戰鬥中奄奄一息山犬莫挪拚死救下了阿珊。少年躺在池塘冰冷的水裡，聽見麒麟獸溫和的聲音：「你能把她救出來嗎？」女當家也在這時趕來了。看見四蹄踏水而來的麒麟獸。乙事主在麒麟獸面前突然停止一切活動，身體上鮮紅的蛆蟲般的血液黑暗萎縮下去，從魔神變回為乙事主。偉大的統領整個拿各野豬家族的乙事主，在麒麟獸的輕吻下轟然倒地。從此見到自己的族類，不再分離。山犬倒地。麒麟獸在月光下將要變為巨人。女當家深知不能讓他成為巨人。在他變化時叩響了扳機。女當家舉槍，在麒麟獸溫和的注視下，女當家手中的槍開滿鮮花。自然之神原來是在仁慈地對待人類，即使在人類打算向自己進攻時。可是女當家卻仍氣急地使勁扣動扳機，這回真的射中麒麟獸了。

麒麟獸的頭掉在地上。身體迅速坍塌融化，詭異的音樂響起，那些黑色的黏液迅速涌灌，所及之處生命銷毀。樹木枯死，成千上萬的小樹精在凄厲詭異的生命消亡的音樂聲中頭朝下變為沒有生命的屍體像紙片那樣飄下樹。人接觸到黏液立刻死去。莫挪的頭突然睜眼躍起咬傷了女當家。自然還是對她做出了報復。阿斯達加救出了女當家交給他的部下。我一直在質疑阿斯達加的立場——他代表著宮崎駿創作本片的立場。他的立場在本片多次提起，「難道人類和森林不能共存嗎？」阿斯達加希望的終止無休止的復仇人類和自然能夠共同生存下去。所以阿斯達加始終在人類和自然之間做的是一個制止和調解的工作，他不傷害任何一方，甚至是在同時幫助兩方。開始時我認為這似乎是一個不夠堅決果敢的立場。雲遊僧把頭裝進一個準備好的罈子裡帶走。落地的黏液扎掙著匯聚成一個沒有頭的巨人形狀的軀體。粘液狀的身體蔓延過樹林草地，一片枯萎死亡。伸出無數細小的肢體向前爬行，尋找他的頭。麒麟獸——森林的保衛之神，瞬息之間毀滅了整個森林。難怪說他是掌管生命的神。萬物生靈皆因他而生，也因他而死。

人類因毀滅自然之神的報應接踵而至。死亡的蔓延殃及池魚，席捲了達達拉。在阿斯達加提前通知下城裡的人聚集到河裡逃過一劫。宮崎駿雖然在某種意義上對人類某些給自然的造成的破壞做出了諒解但仍無法原諒，因此他讓人類得到了一些懲罰和教訓。這是對的。人類沒有那樣巨大的能力頃刻之間毀滅整個自然，只有自然本身才能讓自然毀滅。就像幾億年前氣候變遷恐龍面臨的毀滅。但自然的毀滅卻因人類而起。正是本片所出現的意象：開頭變為魔神的野豬正因為人類放置子彈毒害，自然與人類建造的社會化為廢墟正因為人類殺死了自然之神麒麟獸。人類種下一切惡果的因。物種滅絕、臭氧層漏洞，全球變暖，土地沙漠化，森林毀壞，河流乾涸。由於人類致使自然對自身的毀滅早已開始，我們都是居住在達達拉城的自然的近鄰。自然的毀滅，會殃及人類自身。阿斯達加搶到麒麟獸的頭，要用人類之手還給麒麟獸頭：「我們還你頭，請你平靜下來吧！」這也是人類對自然做出補償救贖自身的一個意象。麒麟獸終於安靜下來拿回自己的頭還原成熒光巨人，卻在太陽出現的一刻轟然倒地。

太陽出來了。在河水中央的達達拉人看著自己的城池頃刻之間在廢墟上長出一片翠綠。死寂的森林迅速地生根發芽長出綠色。自然之神用自己的死亡回還了所有自然萬物的生命。宮崎駿自然是仁慈的，也或許是他希望自然是仁慈的。在人類做出儘管回天乏術的補救之後仍然原諒了人類，賜予人類以再生。

阿斯達加和阿珊相約一個住在達達拉，一個住在森林，共同地生活下去。阿斯達加儘管反對人類對自然的毀滅，但仍然站在了人類一邊。那就是宮崎駿的立場。阿斯達加的中間也是一種堅決的立場：做人類中保衛自然的人。希望作為自然與人類共同生存和平相處的紐帶和使者，化解由來已久的仇恨，一切在重生以後重新來過。

在這裡我認為他塑造的每一個人物都有著自身所代表的矛盾和意象。阿珊身為人類卻全力為自然而戰鬥，莫挪最痛恨人類卻收養了人類的女孩，乙事主鄙視魔神卻自己成了魔神，麒麟獸掌管一切生物的生死卻無法掌管自己的生死。幽靈公主阿珊代表著人類環保的極端，甚至捨棄自己人類的身份加入動物，然而用山犬的話說她卻是「做不成人類也做不成山犬的可憐的女孩」。女當家代表因為發展社會謀人民利益而傷害自然的那部分人——是人類的功臣自然的敵人。功過難以評說。雲遊僧則是那部分為自身利益破壞自然的始作俑者的代表，他們是真正可惡的人。然而他們的理由卻仍叫人難於咒罵——「人都是為了生存」。他們也活了下來，宮崎駿正視了破壞者將繼續存在的事實。阿斯達加則是代表了作者的態度——中間派。希望在自然與人類之間找到和諧發展的契合點的積極傳導者。雙方代表最後的共同存在代表著阿斯達加的勝利——大師的勝利。給整個世界一個忘記仇恨重新開始的機會。

最後，在森林裡一片新長成的鮮嫩枝椏里，在一片新綠的草叢裡，一隻小小的樹精悄然出現。撥動小腦袋，又出現了那核桃碰撞般的聲響。輕輕的，噹啷啷，只有一聲，卻這樣地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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