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戀人》書評
和自己的告別
堇就是「我」。
堇是「我」的一部分,是年輕的,將一切愛都給予寫作的「我」。堇愛上了敏,而敏擁有的只是一個軀殼,她美麗至極卻無法回饋堇付出的所有的愛。敏愛的是鋼琴,她為鋼琴付出了一切,而鋼琴也沒有回饋給她想要的一切。
堇寫作的風格,辭藻華麗的比喻,都是過往的村上式的。村上說,這是他對過往的自己的一個告別。他希望他的語言是更中性的,更具有普遍的形式和意義的。一個很珍貴的努力。但在此之前,他仍舊要與那個充滿激情和愛的,理想浪漫的自己告別,那是他珍視的年輕的自己。堇去了另一個世界,堇離開了。堇的不確定,如同爬上樹的小貓的不確定,如同村上自己的不確定,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是否是對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義,堇是「我」和世界之間的聯繫,「我」的熱情,「我」的夢幻,「我」在夢幻中付出的一切。如果失掉她,「我」與這個世界間的聯繫,還會存在嗎?
書中學生母親對於我,我對於堇,堇對於敏,敏對於鋼琴,每個人都渴求著另一個人,而沒有另一個人可以給予對方想要的東西,所謂的人的絕對的孤獨,沒有任何人能夠滿足彼此的需要。是,我們可以丟掉我們的渴求,丟掉我們的血肉,我們可以讓飢餓的貓把我們的靈魂吃去,留下一個空殼,而仍舊正常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可是有些東西去了遙遠的遠方,「我」,無法不為次感到失落和惋惜,真真切切的惋惜。「我」只能想像,那些「我」所失去的,珍貴美好的東西,他們都美滿地活在了另一個世界裡,這樣想著,或許也能減輕一些自己的告別的惋惜。
「每個人都只能在某個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東西。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運的人小心翼翼地呵護它助長它,使之作為松明燃燒下去。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遠無法找回。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堇,連那珍貴的火焰也隨她一同失去了。」
「我想到那一側的世界。那裡大概有堇,有失去的那個敏,那個滿頭黑髮、具有旺盛性慾的另一半敏。她們說不定在哪裡相遇、相助以至相交。」
儘管惋惜,但他也意識到,這一種告別是必然的,它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避免,而我也並不真正想要逃脫它。我只是需要時間,與它告別。
「儘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過去的自己了,而周圍任何人都覺察不出回到日本的我已不同以前,因為外表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然而我身上已有什麼化為灰燼,化為零。哪裡在流血。有人、有什麼從我身上撤離了。低眉垂首,無欲無言。門打開,又關閉,燈光熄盡。今天對我是最後一天,今日黃昏是最後的黃昏。天一亮,現在的我便已不在這裡,這個軀體將由他人進入。」
那個偷竊的小孩,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原因,偷盜那些不值錢的重複的東西。或許書中的「我」對這個小孩書說的話,是村上希望和年幼的自己說的話。年幼的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規則的不理解和憎恨,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遙遠,對於懵懂的心靈的寂寞,幽暗陰冷的世界,不知所措的反抗。年長的他對年幼的自己說,「我想像遠處有一個小鎮,小鎮上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裡有我真正的家人。房子不大,很樸素,但令人心裡舒坦。在那裡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將所思所感毫無保留地說出口來。一到傍晚廚房就傳來母親做飯的動靜,飄來暖融融香噴噴的飯味。那是本來的我應該在的地方,我總在腦海中描繪那個地方,讓自己融入其中。」
那是多麼美好的夢幻。讀到這裡的時候感動得無法自已。村上無疑也是有著孩童一般浪漫的心。他也懷抱如此簡單的願望,希望與某一個人真正的相知,如同「我」和堇那樣。可是我們除了自己,我們能與誰相知呢?即便是我們自己都無法真正懂得自己。我是誰?我追求什麼?要去往何處?如此的問題都無法回答,我們從別人身上尋求的東西,又如何尋求的到呢?我無法知曉我的親人需要什麼,也許他自己也不知曉。我也無法知曉此事坐在我身邊的這幾個人,他們需要什麼。不知曉那個在山頂放風箏的人他需要什麼。我只是覺得很深很深的寂寞。
「我不能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情,我只是做了對我本身需要做的事情。……說實話,那時我所考慮的,不是很多人,僅僅是堇一個人。那裡存在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我們,只是不在的堇。」
孩子在反抗這個世界的規則,他也在思索,到底什麼是正確的事情,他的反抗,是對於規則的反抗,對於人們所定義的「正確」的反抗。「我」把孩子遞給我的鑰匙丟掉的那一刻,那是「我」在向年幼的孩子說,不管正不正確,此時的你,仍舊應當按照你自己的需要來生活,按照你的激情和愛來生活。哪怕「我」現在,為了「我」所認為的「正確」丟掉了年輕的偏執的不完美的自己,可如果再來一次,我仍舊願意按照自己的性情和需要來生活,以這種偏執的熱情而又不完美的方式前行。
學生母親是一個普通人的代表,隨著年齡生長而逐漸不存在了的一個人,她和「我」和堇和敏都不一樣,我們都是擁有強烈的愛和熱情的人,她不是,她是被歲月逐漸帶走的,而事實上她卻是最多的人消失的一種方式:
「還年輕的時候,很多人都主動跟我說話,給我講種種樣樣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過了某一時間分界點之後,再也沒有人跟我說話了,一個也沒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就好像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有時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身體都透亮了,能整個看到另一側了。」
母親、孩子、「我」,我們都困惑於什麼是正確的事情,我們都沒有答案,都在茫然中不斷丟失自己,卻還要互相教育、互相索求,互相批評?可什麼是正確的事情呢?沒有人有答案。
「現在我們也都還各自活著,我想。無論失掉的多麼致命,無論手中被奪去的多麼寶貴,也無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而僅僅剩下一層表皮,我們都能這樣默默無聞地打發人生,都能伸手拽過額定的時間將其送往身後——作為日常性的重複作業有時還會做的十分快捷。如此想著,我心裡彷彿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
關於人的絕對孤獨:「那時我懂得了:我們儘管是再合適不過的伴侶,但歸根結底仍不過是描繪各自軌跡的兩個孤獨的金屬塊。遠看如流星一般美麗而事實上我們不外乎是被幽禁在裡面的、哪裡也去不了的囚徒。當兩顆衛星的軌道偶爾交叉時,我們便這樣相會了。也可能兩顆心相碰,但不過一瞬之間。下一瞬間就重新陷入絕對的孤獨中。總有一天會化為灰燼的。」
「為什麼人們都必須孤獨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著,為什麼非如此孤獨不可呢?這個世界上生息的芸芸眾生無不在他人身上尋求什麼,結果我們卻又如此孤立無助,這是為什麼?這顆行星莫非是以人們的寂寥為養料來維持其運轉的不成」
村上的書對於我無可替代。在真實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東西不被談論。比如我們與真實的自己間的鴻溝。我們無法接受的,不可把控的慾望,我們最深的困惑,沒有人談論這些。唯獨村上春樹談論了,他清楚地把他所感受到一切傳達給我們。是,那些迷茫掙扎沒有什麼了不起,即使不談論,我們仍舊能在白日中正常地生活,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可是人真的太孤獨了。人在茫茫宇宙中感到的無邊的黑暗,哪怕接收到一點點的光都會無比的溫暖。
幸好有他的文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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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巟良(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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