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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是時光的河流,我們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永生是無足輕重的;

除了人類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

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

永生的意識是神明、可怕、莫測高深。

你我的輕鬆則來自死亡終於呈現到面前的那一瞬間:

好運終將來臨,

我們終於從「成為某個人」這一哀傷的習慣

和整個宇宙的重負中鬆了綁。

死亡(或它的隱喻)使人們變得聰明而憂傷。

地獄的屬性之一在於它的不真實,

這一屬性使它的可怖似乎有所減輕,

但也可能加強。

我們生活在有連續性的時間內,

但我們試圖在永恆的狀態下生活。

保羅說:「我天天死亡。」

我認為一個人總在死亡。

生命也會隨時到來。

肉體是時光的河流,

我們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博爾赫斯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西班牙文:Jorges Luis Borges,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作家。 作品涵蓋多個文學範疇,包括: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評論、翻譯文學。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父親豪爾赫·吉列爾莫·博爾赫斯(1874-1938)是位律師,兼任現代語言師範學校心理學教師,精通英語,擁有各種文本的大量藏書;母親萊昂諾爾·阿塞維多(1876-1975)出身望族,婚後操持家務,但也博覽群書,通曉英語;祖母弗朗西斯(范妮)·哈斯拉姆(1845-1935)是英國人,英語是她的母語。

他早年深受柏拉圖和叔本華等人的唯心哲學,還有尼採的唯意志論的影響,並且從休謨和康德那裡接受了不可知論和宿命論、以及古希臘哲學家芝諾、蘇格拉底等人的哲學影響。他對笛卡爾的思想也瞭然於心,在上述哲學家的觀點的基礎上,他採用時間和空間的輪迴與停頓、夢境和現實的轉換、幻想和真實之間的界限連通、死亡和生命的共時存在、象徵和符號的神秘暗示等手法,把歷史、現實、文學和哲學之間的界限打通,模糊了它們的疆界,帶來一個神秘的、夢幻般的、繁殖和虛構的世界,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找到了一條穿梭往來的通道,並不斷地往返,並獲得神奇的閱讀感受。

不朽

威廉·詹姆斯在他的傑作之一《宗教經驗類型》一書中,僅用一頁談論個人不朽問題。他宣稱,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小問題。

確實,這不像時間、知識、外界現實那樣,是哲學的基本問題。詹姆斯指出,個人不朽問題與宗教問題混淆在一起。「對幾乎所有人來說,對普通人來說,」詹姆斯說道,「就個人而言,上帝是不朽的締造者。」

堂米格爾·德·烏納穆諾在《生命中的悲劇意識》中,不顧別人笑話,原詞原句地重複道:「上帝是不朽的締造者。」但他多次重申,他願意永遠當堂米格爾·德·烏納穆諾。這裡,我未敢苟同米格爾·德·烏納穆諾;我可不願意永遠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我願意成為另一個人。我希望我的死亡是徹底的,我希望肉體和靈魂一起死亡。

我不知是雄心勃勃,還是謙虛謹慎,也不知能否言之成理,我也想來談談個人不朽,談談靈魂,靈魂保存著對人間所作所為的記憶,到了另一世界依然能記憶猶新。我記得,我妹妹諾拉在家裡住過一段時間,她曾說:「我要畫一幅畫,題名《懷念人間》,表現一個幸運者到了天國因思念人間而不勝惆悵。我要以我少女時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作背景。」我寫過一首題目相仿的詩,我妹妹沒有讀過。我想到的是耶穌,他回憶起加利利的雨,回憶起木匠間里的清香和天上從未見過的某種東西,回憶起令人懷念的星空。

這種到了天上懷念人間的題材出現在羅塞蒂的一首詩中。說的是有位姑娘進了天國感到很不幸福,因為她的情人沒有同她在一起;她期待他的到來,但他因有罪過而始終未能到來,她一直在期待。

威廉·詹姆斯說,對他來說不朽是個小問題;哲學的重大問題是時間、外界現實、知識。不朽所佔的地位很小,它在哲學中的地位不如在詩歌中的地位,當然,更不如在神學中的地位,或者說某些神學,不是所有的神學。

還有一個答案,那就是靈魂轉世,這個答案確實富有詩意,而且比另一個答案更有意思,另一個答案是我們永遠是我們,念念不忘我們過去的一切。所以我說,這是一個貧乏的話題。

我一直記得我童年時的十來個形象,並總想把它們忘掉。當我回想我的少年時,我不甘心我度過的少年,寧願成為另一個我。同時,所有這一切都是可以用藝術加以轉化,可以成為詩的題材。

全部哲學中最感人的篇章莫過於柏拉圖的《斐多》。這篇對話說的是蘇格拉底的最後一個下午,當時他的朋友們已得知得洛斯島的船已到,蘇格拉底那天將飲毒芹而死。蘇格拉底在監獄裡接見他們,他明知即將被處決。他接見了所有的朋友,只缺少一人。這裡,我們讀到了正如馬克斯·布羅德指出的那樣,柏拉圖生平著作中最激動人心的一句話。這句話是這麼說的:「我相信,柏拉圖病了。」布羅德指出,這是柏拉圖在他洋洋洒洒的長篇對話里唯一一處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既然柏拉圖寫下這句話,那他當時無疑在場——或者不在場,這並不重要——他的名字以第三人稱的形式被提及;總之,這給了我們一種不確定的感覺:這偉大時刻,他是否在場。

據推測,柏拉圖寫下這句話是為了更加超脫,似乎在告訴我們:「我不知道蘇格拉底在他生前最後一個下午說了些什麼,但我很希望他說過這些話。」或者說:「我可以想像他說過這些話。」

我認為,柏拉圖說這句話時掌握了最佳文學美感:「我相信,柏拉圖病了。」

接著,是令人讚歎的話語,也許這是對話中最精彩的部分。朋友們進來了,蘇格拉底坐在床上,他的腳鐐已被取下;他撫摸了一下膝蓋,感到去掉枷鎖後如釋重負的愉快,他說:「真奇怪。枷鎖壓在身上是一種痛苦。現在我感到輕鬆,因為我身上的枷鎖已解除。愉快和痛苦並肩而行,是一對孿生兄弟。」

多麼了不起呀!在那樣的時刻,在生命的最後一天里,不說死到臨頭,而在思考愉快與痛苦不可分割。這是在柏拉圖的著作中找得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一段話。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大無畏的人,一個死到臨頭而不言死之將至的人。

後來據說那天他是被迫飲服毒藥的,接著就發表了那篇對我們來說有點變了樣的演說,他在演說中大談兩種存在:兩種實體,即靈魂和肉體。蘇格拉底說,失去了肉體,精神實體(靈魂)能活得更好,肉體只是個障礙而已。他想到了那個理論——那個理論在古代很普遍——我們都受到肉體的囚禁。

這裡,我要提到英國偉大詩人布魯克的一句詩——是極好的詩句,但也許是蹩腳的哲學——他說道:「在這裡,在死亡之後,我們因失去雙手而仍將觸摸,因雙目失明而仍將觀看。」這是一首好詩,但我不知道作為哲學好到什麼程度。古斯塔夫·施皮勒在他傑出的心理學專著中說,如果我們想到肉體的其他不幸,如傷殘、腦外傷,別指望會給靈魂帶來什麼好處。沒有理由設想,肉體的災難會給靈魂帶來好處。然而,相信靈魂和肉體兩種現實的蘇格拉底辯解說,脫離了肉體的靈魂能夠專註思考。

這使我們想起了德謨克利特的神話。據說,他為了思考,在花園裡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免外界分散他的注意力。當然這個故事是虛構的,但很動聽。這是說,有這麼一個人,他把肉眼所見的世界——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我是看不見的——看成是影響他凝思的障礙,挖掉了眼睛才能繼續靜思。

現在,對我們來說,這些靈魂與肉體的觀念是值得懷疑的。我們不妨簡要地回顧一下哲學史。洛克說,唯一存在的東西是領悟和感覺、對這些感覺的記憶和領悟;又說物質是存在的,五官給我們提供了物質的信息。後來,貝克萊認為,物質是感覺的組合,離開了感覺事物的意識是不可想像的。紅色是什麼?紅色取決於我們的眼睛,我們的眼睛也是感覺的組合。接著來了個休謨,他駁斥這兩種假設,否認靈魂和肉體。靈魂不是某種感覺是什麼?物質不是某種被感覺到的東西又是什麼?如果世界上取消了名詞,就只剩下動詞了。正如休謨所說,我們不應該說「我想」,因為「我」是主語;應該說「想」,如同我們說「下雨」一樣。在這兩個動詞里,只有動作,沒有主語。當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時,也許應該這麼說:有所思考,或正在思考,因為「我」本來就存在,我們沒有權利去假設「我」的存在。也許應該說:「思故在」。

至於說到個人不朽,讓我們看看有哪些贊成這一說法的論據。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費希納說我們的意識,人,是由一系列的願望、慾念、希望、憂慮組成的,這些都不屬於他生命的延續。當但丁說「人到中年」這句話時,他提醒我們,《聖經》建議我們活到七十歲就夠了。所以,當他年滿三十五歲時,就得出了人生過半的看法。我們,在一生七十歲的過程中(不幸,我已超過了這個大限,我今年七十八歲了),感覺到不少事物在這一生中毫無意義。費希納想到了胚胎,也就是未出娘胎的軀體。在軀體上長著毫無用處的腿、胳臂、手,這些都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到了生命出世之後才會有意義。我們應該想到我們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滿腦子的希望、擔心、猜測;而這些我們在終有一死的生活中是根本不需要的。我們可以列出動物所具有的東西,動物對這一切都無所需求,可能在轉世為人後才需要。這是贊成不朽說的一個論證。

我們要引述一下至上的大師聖托馬斯·阿奎那的話,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句名言:心靈必希永恆。對此我們可以回答說,心靈也希望其他東西,往往希望休止。我們可舉自殺為例,或舉生活中人人需要的睡眠為例,睡眠也是一種死亡。我們可以舉出以作為感覺的死亡為主題的詩歌為例。比如,這首西班牙民歌唱道:

來吧,深藏不露的死神

不要覺得遺憾

即使死亡的快樂

將永久奪去我的生命。

我們還可引用法國詩人勒孔特·德·李勒的一句名詩:「把他從時間、數字和空間中解放出來,還給他被剝奪了的憩息。」

我們懷有許多渴望,其中之一是對生命的渴望,對永生的渴望,但也有對休止的渴望,還有對憂慮及其對立面——希望——的渴望。沒有個人不朽,這些渴望也都可以存在,所以,我們無需個人不朽。我本人不想不朽,我害怕不朽;對我來說,知道我還要活下去是可怕的,想到我還將當博爾赫斯是可怕的。我膩煩我自己,膩煩我的名字,膩煩我的名聲,我想擺脫所有這一切。

我在塔西佗身上找到了某種折衷論點,這一折衷論點後來被歌德接了過去。塔西佗在他的《阿格里科拉傳》中說:「偉大的靈魂並不與肉體同亡。」塔西佗認為,個人不朽是專門給予某些人的饋贈:它不屬於平庸之輩,而某些靈魂則是值得永垂不朽的;他認為,除了蘇格拉底談到的「忘川」之外,應該指出哪些人曾是不朽的。歌德發揮了這一思想,他在他的朋友維蘭德死後寫道:「以為維蘭德已無情死去是很可怕的。」他無法認為維蘭德沒有留在其他某個地方;他相信維蘭德個人不朽,而不相信人人都不朽。這與塔西佗的思想異曲同工:偉大的靈魂並不與肉體同亡。我們得出了這樣的觀念:不朽是某些為數不多的偉大人物的特權。但是每個人都自以為偉大,每個人都認為他需要不朽。我則不以為然。我認為還有其他各種不朽,這些不朽也都是非常重要的。隨之而來的,首先是對轉世的推測。這一推測是由畢達哥拉斯、柏拉圖提出的。柏拉圖把轉世當做一種可能。用轉世說來解釋人生的幸運或不幸。如果我們一生中遇到了幸運或不幸,那要歸因於前世;我們是在接受懲罰或報償。有些事就不大好解釋了:如果像印度教和佛教所信奉的那樣,我們的現世取決於我們的前世;這個前世又取決於另一個前世,這樣一來,我們得追溯到無限的過去。

有人說,如果時間是無限的,那麼無窮數的前世豈不自相矛盾。如果說數目是無限的,那麼,一個無限的東西怎麼會傳到現在的呢?我們想,如果時間是無限的,那我認為,這個無限的時間必須包括所有的現在時間;在現在的時間中,為什麼不包括你們和我一起在貝爾格拉諾大學的這一段時間呢?為什麼不說現在的這段時間也是無限的呢?如果說時間是無限的,那麼,我們時時刻刻都處在時間的中心。

帕斯卡認為,如果說宇宙是無限的,那麼宇宙的範圍是無處不及的,也就沒有中心可言。為什麼不說現在的後面包含了無限的過去和無限的昨天呢?為什麼不認為這個過去也要經過現在呢?無論在什麼時候,我們都處在一條無窮線的「中心」,無論在無限「中心」的什麼地方,我們都處在空間的「中心」,因為空間和時間都是無限的。

佛教徒認為,我們都經歷過無窮數的生命,無限數意義上的無窮,嚴格的字面意義上的無窮,一個無始無終的數目,這有點像康托爾現代數學中的超限數。我們現在就處在這個無限時間的中心——任何時候都是中心。現在我們正在交談,你們在思考我講的話,你們或是贊同或是拒絕接受我講的話。

轉世提供了我們這一可能性:靈魂可能由一個軀體轉世到另一軀體,轉化為人類,轉化為植物。我們讀過阿格里真托的皮耶羅的那首詩,他在詩中說,他認出了他在特洛伊戰爭中使用過的一塊盾牌。我們讀過約翰·多恩的那首詩《靈魂的進程》,多恩是稍晚於莎士比亞的詩人。多恩開宗明義說道:「我歌唱無限靈魂的進程。」這個靈魂將從一個身體轉到另一身體。他提出他要寫一本書,這本書超過《聖經》,將比所有的書都好。他的計劃雄心勃勃,雖然沒有寫完,但留下了非常漂亮的詩句。詩的開篇說,有個靈魂依附在蘋果上,準確地說是依附在亞當的禁果上。接著又依附在夏娃的肚子里,並孕育了該隱,後來又從一個軀體轉到另一個軀體,每一節詩轉換一個身體(其中一節說將依附到英國的伊麗莎白女王身上),他故意不把詩篇寫完,因為多恩認為靈魂是千古不朽地從一個軀體轉到另一軀體。多恩在他的一篇序言中援引了一些精彩的原話,他提到了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關於靈魂轉世的學說。他提到了兩大來源,一個是畢達哥拉斯,一個是靈魂轉世,後者蘇格拉底曾用來當做他的最後論據。

值得指出的是,蘇格拉底那天下午同他的朋友們討論時,他不願意憂傷地訣別。他趕走了妻子和兒女,還想趕走一位哭哭啼啼的朋友,他想鎮定自若地交談;簡而言之,他想繼續交談,繼續思考。個人死亡沒有影響他這樣做。他的工作、他的習慣與眾不同:討論問題,用不同的方式討論問題。

他為什麼要喝毒芹呢?沒有任何理由。

他講了些有趣的事情:「俄耳甫斯本來應該轉化成夜鶯;當過統帥的阿伽門農應轉化成雄鷹;尤利西斯很奇怪地轉化為一個最卑賤、最無名的人。」蘇格拉底滔滔不絕地講著。死神打斷了他的講話。藍色的死神從他的雙腳上升到全身。他已服過毒芹。他對他的一個朋友說他曾發願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獻上一隻公雞。這裡有必要說明,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治癒了最重的病——生命。「我欠了阿斯克勒庇俄斯一隻公雞,他救我脫離了生命,我要去死了。」這就是說,他否定了自己過去說過的話:他認為他要親自赴死。

我們還可援引另一篇經典作品,盧克萊修的《物性論》,詩中否定了個人不朽。盧克萊修列舉的理由中最令人難忘的一點是:人都抱怨要死,認為任何未來都對他關上大門。正如雨果所說:「我將在節日里獨自退場/這流光溢彩的幸福世界什麼也不會少。」盧克萊修在他那篇像多恩一樣雄心勃勃的偉大詩作《物性論》中運用了如下論證,「你們為喪失未來而痛心;然而,好好想想吧,你以為你面前有無限的時間。當你出生時,」他對讀者說,「迦太基和特洛伊為爭奪世界帝國而征戰的時刻已經過去。然而,這已與你無關,那麼,未來發生的事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呢?你既已失去了過去的無限,再失去未來的無限又有什麼關係呢?」盧克萊修的詩里是這麼說的。可惜我不大精通拉丁文,記不住他那些美麗的詩句,這幾天里我是藉助詞典閱讀的。

叔本華——我認為叔本華是最高權威——反駁說,轉世論只不過是另一種不同學說的通俗說法,這一不同學說也許就是後來蕭伯納和柏格森的學說,即所謂生命意志的學說。存在某種希望活著的東西,存在某種通過物體或不用物體開闢道路的東西,這東西就是叔本華所謂的Wille(意志),它賦予世界復活的願望。

接著要援引蕭伯納,他談到了the life force(生命力)。最後要援引柏格森,他大談élan vital(生命衝動),說生命衝動反映在所有的事物上,它創造了宇宙,它依附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生命衝動猶如金屬的耗損,植物的休眠,動物的睡眠;但在我們身上它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這裡,我們再次引述一下聖托馬斯的解釋:心靈必希永恆。可是,想用什麼辦法來永恆呢?不是想以個人方式永恆,不是想按照烏納穆諾的意思永恆,烏納穆諾希望永遠當烏納穆諾;而是想以普遍的方式永恆。

我們的自我,對我們來說是最無關緊要的。我們的自我感覺意味著什麼?我感到我是博爾赫斯與你們感到你們是甲、乙或丙,會有什麼區別?沒有任何區別,一點也沒有。那個我是我們大家共有的,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存在於所有人中間的。於是我們可以說不朽是必要的,但不是個人不朽。比如說,每當有人愛上了敵人,就出現了耶穌的不朽。這時他就成了耶穌。每當我們重讀但丁或莎士比亞的某一句詩時,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成了創作這詩句時的但丁或莎士比亞。總之,不朽存在於別人的記憶之中,存在於我們留下的作品之中。如果這部作品被人遺忘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在這最近二十年里一直在研究古代英語詩歌,許多古代英語詩歌我都能倒背如流。我唯獨不知道的是這些詩人的名字。這有什麼關係呢?如果說我在重讀十九世紀詩歌時感到我成了那個世紀的某個人,那有什麼關係呢?在這一忽兒工夫,他就活在我身上,我就不等於那個已亡故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每個人都是過去已作古的人。這不僅限於和我們屬於同一血統的人。

誠然,我們繼承了我們血統里的一些東西。我知道——是我母親告訴我的——每當我誦讀英國詩時,我的聲調酷似我父親(我父親死於一九三八年,與盧貢內斯同年逝世)。當我重讀席勒的詩句時,我父親就活在我身上。其他聽過我朗讀的人將活在我的聲音中,我的聲音是我父親聲音的反映,我父親的聲音也許是比他更年長者的聲音的反映。我們由此能得知什麼呢?那就是說,我們可以相信不朽。

我們每個人都在用這種或那種方式在這個世界上進行合作。我們每個人都希望這個世界更加美好。如果世界真的變得更加美好了,那將是永久的希望;如果祖國得到了拯救(為什麼祖國不需要拯救呢?),那我們都將在這場拯救中千古不朽。不管我們的名字是否被人知曉。這無關宏旨。最重要的是不朽。這種不朽體現在著作中,留存在別人的記憶中。這一記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一句隨便說說的話。比如說:「像他這樣的人,相見相遇不如失之交臂。」我不知是誰第一個想出了這句話,每當我重複這句話時,我便成了那個人。假如說他活在我身上,活在每一個重複這句話的人身上的話,那麼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仁兄已經故世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同樣的道理也可以運用在音樂和語言上。語言是創造出來的,語言向來是一種不朽的東西。我一直在使用西班牙語。有多少亡故的西班牙人活在我身上?我的意見也好,我的看法也好,都無所謂;過去人的姓名也都無所謂;只要我們繼續不斷為世界的未來,為不朽,為我們的不朽做出有益的事來。這種不朽沒有理由是個人的,可以不必追究姓甚名誰,可以不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何必總要推測我們下一輩子里別人還記不記得我們呢?就好像我終生念念不忘我在巴勒莫、在阿德羅格或在蒙得維的亞度過的童年似的。為什麼總在留連這些呢?這是一種文學技巧;我可以忘掉這一切,我還是我,這一切都將留在我的心上,雖然我不提它的名字。也許最重要的倒是那些我們記得不很準確的東西;也許最重要的是我們下意識記住的東西。

最後,我要說,我相信不朽:不是個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們將永垂不朽。我們的肉體死亡之後留下我們的記憶,我們的記憶之外留下我們的行為,留下我們的事迹,留下我們的態度,留下世界史中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雖然我們對此已無法知道,也最好不去知道。

一九七八年六月五日

【延伸閱讀】:

《博爾赫斯,口述》

作者:博爾赫斯

譯者:黃志良

出版:上海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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