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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十年青春走出抑鬱,這個礦區青年如何自救?

徐州市東郊,權台煤礦。

近年來,抑鬱症趨於低齡化,很多孩子發病後一蹶不振,消極、退縮,陷於網癮,讓父母操碎了心,但雙方都不知道這就是抑鬱。趙偉獨自走完了這個歷程,本文即記述了他用十年青春對抗抑鬱之路。

撰文及攝影/  張進「穀雨特約撰稿人」

編輯/  秦旭東 周雙玲

支持/ 穀雨計劃 騰訊公益


對趙偉的採訪,是在一座廢棄的煤礦進行的。

趙偉今年27歲,抑鬱已有十年。他在高三時發病,可以說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是在抑鬱中度過的;但他又是極有毅力的,自小志向遠大,對自己有要求,有期許。

為了走出抑鬱,他探求至今,幾乎窮盡了各種方法和手段。儘管大多數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但他屢敗屢戰,不認命、不服輸,給我留下很深印象。

初發抑鬱,他把原因歸結為自己心理素質差,於是下決心鍛煉意志品質。

他有意識地自找苦吃,比如一個人爬上荒山野嶺過夜;認為飢餓也是鍛煉意志的方式,故意少吃飯、不吃飯;為克服「愛面子」,他在學校門口擺地攤,在人多的地方喊叫;放假回家特意坐慢車,有時還買站票……飢餓訓練、體能訓練、野外求生,各種能想出的稀奇古怪的辦法他都嘗試過。

「意志戰勝法」失敗後,他去做心理諮詢。

諮詢師告訴他,他抑鬱的原因在於「追求完美」,這讓他吃了更大的苦頭,因為他不知道「追求完美」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只能在諮詢師的提示下,深挖思想根源,批判自己「想高人一等」「凌駕於所有人之上」;然後要求自己「放下」,接納現狀,做一個平凡的人……但這和他的三觀又發生了衝突,整個人變得越來越壓抑,越來越迷茫。

他當然也嘗試過藥物治療。從老家到北京,遍訪名醫,還申請過專家會診,用過多種藥物,承受過各種難熬的副作用,最終未收到明顯效果。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四年前,他持續了幾年的心理治療宣告失敗,不得不轉到北京尋求藥物治療。那次會面,他就和我談起對 「追求完美」的困惑,眉頭緊皺,糾結不已。

回老家後,他不時和我聯繫,後來成了「渡過」的作者。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學習心理學、藥學,用盡方法自我療愈,病情漸漸好轉,終於平穩下來。

討論採訪計劃時,他提出可以帶我到他小時候長大的煤礦看看。我問為什麼,他說,他的抑鬱和這個煤礦有關——這是他未曾和我說過的。

他出生在一個煤礦工人家庭。姥爺、姥姥是第一代礦工;1980年,媽媽接姥爺的崗,是第二代礦工;他的很多小時候的玩伴,後來接班成為第三代礦工。

在中國很多地方,一個煤礦就是一個小社會。從小到大,他的社會支持系統比較穩固。有姥姥、姥爺的愛護,有爸爸、媽媽的陪伴,有表兄妹一起玩耍。

後來,因為環境資源原因,煤礦關井,棚戶區拆遷,熟人們紛紛搬向城市,整個煤礦從繁榮走向衰落。這個過程,正伴隨他的青春期、叛逆期——他認為,人際關係歸屬感的斷裂,也是他抑鬱的一個緣由。

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有意思。採訪的第二天,我跟他去了他從小生長的煤礦。

這個煤礦叫權台煤礦,在徐州市東郊,隸屬於國有特大型企業徐州礦務集團,始建於1958年,是這一帶最大的國有企業之一。上世紀七十年代新建的東大井,俗稱「八一大井」,是方圓幾十里最高的建築。煤礦年產量最高達200萬噸,職工最多達7000人。

可是,當我們來到煤礦時,礦區已經空無一人。那煤礦的外觀仍在,是上個世紀經典的建築樣式:暗紅色的磚牆、青灰色的地面、斑駁的巷道;鐵路橋、電車道;井口、天輪、罐籠;煤灰、銹斑、青苔……

趙偉帶我在礦區漫步,「長大後,我經常獨自騎自行車到這裡轉悠。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在,只剩下空曠的球場,停止運轉的機器,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鐵路。」

「我的青春記憶斷裂於此。」趙偉說。

從小學到中學,我一直是老師和同學心目中的好學生,對未來也充滿期待。這個優越感在我高二期末考試時戛然而止。

那次考試,第一門考語文,我發揮得不錯;第二門考數學時,突然覺得思維卡殼,該會的都不會了,只考了六十多分。班級排名也從最前列掉到最後。

進入高三,狀態繼續下滑。老師不像以前那樣器重我,上課不叫我回答問題,曾經的優越感消失了。我拚命學習想挽回尊嚴,但長期的壓力引發焦慮,導致明顯的軀體障礙。

有幾天,我覺得腹部持續疼痛,害怕自己得了大病;越擔心,腹部越疼。到月考前,所有的焦慮集中爆發了,好像有上千隻螞蟻在身上爬,肌肉萎縮、胸悶、呼吸困難。那天是周三,學校澡堂開放,我去洗了個澡,對著鏡子照了照,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縮小了,離死快不遠了吧?

下午最後一節課,我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向班主任求救。班主任聯繫了學校的心理老師,她認真聽了我的講述,沒說出個所以然。她說,如果覺得心裡堵得慌,可以大聲喊出來。回家的路上人多,沒敢喊;回到家我站在窗口向外面吶喊,但沒覺得有什麼改善。

焦慮造成軀體障礙,軀體障礙反過來加重焦慮,過度焦慮使我學習效率下降,看不進去書,上課跟不上老師節奏。我變得悲觀,形成負面思維,看到任何事情都往壞的方面想。我嘗試自我調整,比如找家人同學傾訴,做深呼吸,在紙上列出自己的長處……效果都不理想。

再往後,情緒由焦慮變成抑鬱。上體育課時,和同學一起打籃球提不起興趣;上樓梯時,突然感覺內心空虛,會站住不動。早上五點半起床早讀,坐在教室里,久久無法進入狀態。晚自習練英語聽力,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一遍遍抄寫著單詞。深夜,每當困意來臨,焦慮恐懼一次次讓我驚悸,整夜失眠,白天更加萎靡,連做廣播操都閉著眼睛。上課注意力無法集中,學習效率進一步下降,形成惡性循環。

12月底,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即將來臨,我發現還有很多內容沒複習到:數列、三角函數……考試前一天中午,我再次崩潰,班主任通知了我媽媽,她趕來看我。我和媽媽坐在操場的草坪上,那時已步入冬季,凝視灰色的天空,眼前的一切都是暗淡的。晚上回家,我突然感覺全身無力,不能行走。上樓梯時,媽媽只能用瘦小的身體架著我,我在黑暗中一步步往上挪,彷彿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一個月後, 堅持到把二模考完,我再也無力支撐,只能休學。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去學校接我,拿著行李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感覺落魄極了。我怎麼這樣?連走路都力不從心,我廢了嗎?

回到家,我不敢出門,怕遇到熟人問我為什麼不上學。又熬了幾個月,高考來臨。無論如何,都得去試一試。我鼓起勇氣走進考場,堅持考了下來。幾個月沒學習,成績是不敢指望的,最後勉強考上江蘇無錫一所專科學校,學汽車檢測與維修。我對這個專業毫無興趣,不過總算是上大學了。

我希望大學是一個新的開始,暗下決心,要通過吃苦鍛煉意志品質。那時我不知道自己病了,只覺得是自己不能吃苦、意志差,才導致狀態不佳。

開學第一個月是軍訓,我非常努力,被評為「優秀個人」;食堂招勤雜工,我報名負責收拾餐桌;每天早晨起來,我去操場跑步,在宿舍樓爬樓梯,或者在陽台上蹲馬步。早飯通常吃兩個饅頭,或者不吃,用飢餓來鍛煉意志。

課餘,我還會去學校門口擺地攤,賣水果和手機掛件。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克服虛榮心。

後來我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我不是好面子嗎?那就去操場上大喊大叫,讓別人來嘲笑我。於是,我每天早晨去操場上喊;午飯後回宿舍的路上喊兩嗓子;晚上下自習後再到操場喊幾嗓子。每次喊完,路過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我,以為我是神經病。為了鍛煉意志,我顧不得那麼多了。

我還一個人到荒郊野外過夜。有一次翻過欄杆,闖進學校的後山,一邊爬,一邊大喊著,給自己壯膽。就這樣從乾枯的樹叢中攀上山頂,直到半夜才摸著下山。

就這樣,凡是能夠提高意志力的方法,我都嘗試過。堅持了四個多月,發現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並沒有提高多少,絕望感、焦慮感也沒有減退。我對這個方法失去信心了。

期末考試時,抑鬱、焦慮再一次爆發。我不甘心,覺得訓練強度還不夠,於是每天晚上都徒步二十多公里。那段日子我像瘋了一樣,吃完晚飯,就背著書包開始徒步訓練。

有一天,心裡特別難受,打算繞東蠡湖走一圈,走著走著,發現不太對勁:周圍的環境很陌生,旁邊已經看不到湖面。我迷路了。那時已是午夜十二點,我已經走了整整5個小時。精疲力盡,絕望感又向我襲來。

我身上沒帶錢,沒法打車回去,而且這兒很偏,根本見不到計程車。向路人打聽,知道這裡是太湖新區,離學校有十幾公里。這時室友給我發了一條簡訊,問我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來,我告訴他我迷路了,他讓我盡量朝繁華一點的路段走,他打車來接我,才終於回到了學校。

寒假回家,我繼續採用這種瘋狂的模式,每晚都到小區花園裡步行一個多小時,每天騎著自行車到市區找兼職。那時我把兼職也作為訓練心理素質的辦法。我去酒店做服務員,端盤子,一個人負責五桌。盤子非常大,又重,經常五盤菜一起端,確實是對體能和力量的考驗。散席後,還要把桌上的餐具飯菜端給洗碗工,等統統幹完,常常衣服都濕透了。

吃了很多苦,但我的病情依然沒有起色。我向父母提出去參軍,認為只有參軍,才能提高自己,硬是被父母攔了下來。

軍訓,食堂當小工,校外擺地攤,在飯店做兼職,飢餓訓練,體能訓練,野外求生……各種鍛煉意志、提高心理素質的辦法都失敗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該相信誰,迷茫、空虛……


患病之初,我對藥物治療是抵觸的。2009年底,高三上學期,爸爸曾帶我去當地醫院看病。醫生診斷我為抑鬱症,開了帕羅西汀。因沒有明顯效果,我並沒有嚴格按醫囑服藥,病情反反覆復,四年後自行停葯。

2016年元月,父親帶我去北京求治。我去了北京安定醫院,首診進行各項檢查、測試,顯示我處於中度焦慮、強迫、抑鬱狀態。醫生給我開了兩種葯:舍曲林和律康,並囑咐我:精神類藥品在大腦中起作用需要一段時間,舍曲林和律康聯合用藥可抗強迫。青年人的成長是一個動態變化過程,有問題不能完全歸咎於抑鬱症,有時和生活事件密切相關。

從這時起,我下決心開始足量足療程服藥。

不過,此次用藥沒有效果。2016年3月7日,我和父親再次來到醫院,換了一位有名氣的醫生。他看了我的藥單,說:「這還差一點,我再給你調調。」說話間新加了四種葯:文拉法辛、奧沙西泮、阿立哌唑和苯海索片。看著他自信的神態,我心裡有了底。之後幾次複診,我又嘗試了蘭釋、勞拉、欣百達等多種藥物組合。

6月20日,我再次來到醫院。排隊挂號時,耳邊傳來令人絕望的嘶吼。轉身望去,大廳一角站著一位二十齣頭的青年,穿著破舊衣服,雙手不停地抽自己耳光,震得臉蛋通紅,旁邊一對夫婦獃獃地站著。這一幕讓我心情沉重。

這次複診,醫生詢問我狀況是否有所改善,我搖搖頭,他無奈地調整了用藥方案:律康減兩粒;蘭釋中午增加到兩粒,晚上增加到四粒;直接停掉了阿立哌唑和鹽酸苯海索片。

從北京回到家,我按新方案服藥,感到特別困,身體乏力,這大概是藥物的副作用。又堅持了幾天,我再赴北京。這回醫生也表示無能為力,建議我向醫院申請聯合會診。

過了幾天,醫院為我安排了三位資深專家。經過討論,他們停掉了我之前服用的所有藥物,只留舍曲林一種葯,一天一粒。

我踏上了歸程。靠在車窗上,回想起半年多來數十次往返,花了幾萬元錢,嘗試了十幾種藥物,承受著各種副作用,卻沒有得到預想的結果,眼淚「唰」地流了下來,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藥物治療無效,我的心理治療之途也是布滿坎坷。

最初的心理諮詢,其實只是宣洩。當時我還在學校,心理諮詢室的老師給我講了大禹治水的故事,說遇到負面情緒要及時疏通。於是我天天跑到她那裡訴苦,時間久了,心理老師也麻木了,我便不再去了。

後來去醫院就診,碰到一位心理醫生。他告訴我,我的癥結是「缺乏鬥志,害怕失敗」。這也是我最初試圖通過「磨練意志」戰勝抑鬱的淵源。

畢業後,我找到一位諮詢師,接受精神分析療法,歷時兩年多,諮詢四十多次,花費幾萬元。收穫是了解到自己的疾病與童年經歷有關,對自己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

第一次諮詢,他對我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在表演自己?」我歸因於自我要求高,比如工作時擔心自己動作慢而被批評;和喜歡的女孩交往時,擔心自己不愛說話、缺乏情調被拒絕。特別是單獨約會時,雙方都不說話,於是費盡心思找對方感興趣的話題;又擔心說錯話,讓對方反感,每次約會我都筋疲力盡。

他接著向我提出:「為什麼過於恐懼別人的否定,在意別人的看法?」我說,希望超越身邊比我強的人。

他又問:「為什麼一定要得第一?」我談到以前很多同學都比我強,我得了第一名後,會有一種超越他人的優越感,得到家人和親戚的肯定。

他又問我:「這些要求靠譜嗎?」我承認我是想集身邊所有人的優點於一身,這種幻想使我愉快,所以我更害怕被否定。

於是這位心理諮詢師作出結論:我是過於理想化,導致害怕失敗;兩者互為因果而非並列關係。在他的指導下,我開始做「放下」的努力。

要想全部放下,先從局部解放開始。兩年多來,我時刻提醒自己,無論做什麼事,都不能有太高的要求,要接納現狀,做平凡的人。但是我整個人變得越來越壓抑,越來越迷茫。

兩年後,這位心理諮詢師得出結論:我把心理諮詢當成維繫理想化自我的手段,已無藥可救。並囑咐我,什麼時候領悟其中的內涵了,再去找他。這彷彿給我宣告了死刑,我再次陷入絕望。

時至今日,我認識到,這位諮詢師的觀點,從理論上說是有道理的,很多人得了抑鬱症,都可以歸因為完美主義,性格好強、要面子、對自己苛刻等。

有一次,和另一位心理醫生談起這個問題,他反問我:別人也追求完美,為什麼他們沒病?這句話把我從自以為是的治療中驚醒。

的確,「完美主義」本身沒有錯,這是人類對美好的追求和嚮往。也許差別在於,當完美實現不了時,有的人能夠適時調整期望值,而我不能。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他們的追求是有彈性的,而不是偏執地去追求達不到的目標。這麼說來,我的追求是一種逼迫。

那麼什麼時候該堅持,什麼時候該放棄?後來我讀到一篇文章《什麼是科學有策略地堅持目標》,其中談到:堅持與放棄,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相互對立的兩個極端,而是一個連續譜。在這個連續譜中,堅持可以表現為從一而終的追求、持久不變的努力;面對相同的目標,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去實現。我們可以堅持以某種方法實現某個目標,但目標的大小難易,或者實現的期限,是可以調整的。

彈性如何把握?尼布爾曾說過:「上帝,請賜予我平靜,去接受我無法改變的;給予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賜我智慧,分辨這兩者的區別。」

智慧從哪裡來?我想應該從日常實踐中來,通過不斷嘗試來認識自己,認識環境,從而調整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關係。

完美主義會使我們反覆思考同一個問題,這就叫「思維反芻」。如何避免?我的經驗是:首先考量這個事情的難度,在本子上列出關鍵所在,可能有哪些解決的辦法;然後給自己規定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在規定時間內想不通就不再繼續,轉移注意力去干別的。由於人的實踐經驗及知識的局限性,很多問題現階段無法解決,當知識與閱歷到達一定程度自然就會解決。

更重要的是,完美主義要與自我實現相結合。馬斯洛談到,「自我實現的人是完全自由的,支配他們行為的因素來自於主體內部的自我選擇:自我實現的人在其非常喜愛的工作中顯出巨大的潛能;自我實現的人是摒棄了自私狹隘的人;自我實現的人是創造性的最終體現。」

在這個意義上,完美主義沒有對錯之分。正是執著於所熱愛的事情,全身心地投入,才使一個人找到生命的意義與存在的價值;而這也才能最終擺脫抑鬱。

在心理治療這一塊,我還接受過認知行為療法。

認知行為療法的原理是:影響一個人的情緒、生理反應和行為的是他對這件事情的認知,而不這件事情本身。一個人的精神障礙或者心理行為問題與其負面思維有關,如果能將其負面思維轉變為積極思維,就能改善癥狀。

認知行為療法強調,要把認知和行為改變作為切入點,打破惡性循環。以我為例,假設某次考試沒有取得理想成績(事件a),我覺得很丟人、羞恥,害怕下次還會失敗(認知b);從而產生沮喪和焦慮狀態(情緒c)——這是一個常規的流程。

那麼,改變的思路可以是:「考試成績不理想,這不是壞事,它促使我反思,總結失敗的原因,及時改正,這或許是提高自己的機會。」這就可以有效地改變情緒。

這種療法似乎立竿見影,但後來我認識到,認知行為療法的精髓在於行動。僅僅調整認知當時也許會豁然開朗,可沒過幾天,負面思維又會再次佔領大腦。負面思維的消除是螺旋式上升的過程,只有通過相應的積極行動不斷強化認知,促進內心深處負面情感的解凍和領悟,進而啟動自我發展和療愈的力量,才能最終收效。


和其他年齡段相比,青少年的抑鬱擋不住青春的腳步。升學、戀愛、工作……每一位抑鬱少年都必須面對。一步耽誤,步步被動。

因為抑鬱,學生年代我沒有談過一場戀愛。終於到2014年底,23歲,家人給我介紹了一位女孩,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鼓足勇氣約她見面,一起吃飯時,擔心冷場,強迫自己找一些話題,旅遊、電視劇、綜藝節目……還不忘給她夾菜、倒茶。至於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把她送上車後,我才長出一口氣。

後來我每天給她打電話,中午打一個,晚上打一個。內容大概都是:吃了嗎?工作忙不忙?然後向她彙報我的工作情況。有時她會問問我的家庭,聲音很小,我把手機壓在耳朵上還是聽不清,只能回答:「嗯……是的……」每次聊完,額頭上全是汗。

上班的時候,腦海里會浮現她的樣子。我鼓足勇氣買了一捧鮮花,在她家門口等她。那天,她陪我一起去玩,回去後發信息:謝謝你送的花,很好看。

聖誕節快到了,我尋思給她買一件特別的禮物。在一家超市偶然發現一個心形禮物盒,用來裝蘋果她應該會喜歡。平安夜那天,我用袋子把禮物包好,還放了幾個冰糖橘子。一起吃飯的時候,我把禮物給了她,她表示感謝。

但她對我依舊不冷不熱。年底的一天,我早早到她單位門口等她下班。我們並排走著,我嘗試牽她的手,她鬆開了,半天沒說話。晚上我給她打電話,問她對我是什麼感覺。她說覺得我太單純,不會哄女孩開心。我說我正在走向成熟,她說陪我一起走向成熟會很累,她想找一個能懂她、關心她的人。

掛了電話,我一個人坐在地板上,待了很長時間。

從那之後,我的戀愛觀發生了改變。我不再刻意追求愛情,要在不斷完善自我的過程中等待那個對的人出現。我對自己說,要不斷學習,提升自己,確定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


青春期抑鬱是不幸的。人生的關鍵幾年,一步跟不上,就會被拋出生活的軌道。幸好我沒有頹廢,還在努力適應社會,這或許是我能最終走出抑鬱的重要原因。

大學畢業後,我在汽修廠、4s店做過維修工;嘗試過做銷售、為節目配音;想過經營奶茶店;又遵從家人建議,自學臨床專業。最後都不了了之。

我曾在親戚的公司幫忙,後來選擇離開,獨立進入社會。很快找到一家超市收銀員的工作,邊干邊學習心理學。雖然收入微薄,但我願意從基層做起,靠自己的努力生存。

工作不複雜,但帶著癥狀的我,必須全力以赴。每天,我會提前一個小時上班,做好各項準備。先預習工作流程,清洗打掃,領零錢、密碼紙、發票,備好塑料袋。顧客來了,輸入顧客會員卡號,商品逐一掃碼,解磁扣,收錢,找零;下班前,我請會計核對我的收銀報表,沒有誤差再走……回到家做個小結,工作中存在哪些問題,列出解決方案;哪些方面取得進步,給予肯定。

不久我換崗,調入倉庫煙酒科。我從頭學起,先用鏟車把成堆的飲料拉到後倉,再把每箱飲料搬上倉位,多餘的飲料打成堆轉到外倉。每天下班,紅馬甲上布滿了汗漬。這麼大的工作量,我的身體難以承受。於是我每天增加兩個小時的力量訓練,也不管用,苦撐半個月後不得不選擇放棄。

後來又找到一個維修公共自行車的工作。剛開始,因不熟悉站點位置,維修任務重,我情緒有些焦躁,回到家總是很累。後來,我把工作分成「緊急」和「非緊急」兩類,緊急的優先完成;再把剩下的工作分成「有難度」和「容易」兩類,先處理容易的,等有時間再靜下心處理有難度的。遇到無法處理的問題,及時和同事、上司溝通,尋求解決辦法。就這樣逐漸適應了工作。

這幾年,我做的工作沒有一樣是自己喜歡的,但磕磕絆絆中也學會了不少東西。在4s店掌握了簡單的電氣維修;維修公共自行車開車到處跑,對本地城市道路熟記於心,將來說不定可以做計程車司機。在社會上獨立生存,為我今後考研、學習心理學提供了保障。

這話說的似乎很辛酸,但現實就是這樣殘酷。大學畢業時會有遠大目標,但當夢想無法實現,或者還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時,首先要做的是能獨立生存,不靠父母養活。


回過頭看,我抑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社會支持系統的斷裂。

小時候,我的社會支持系統是良好的。我在煤礦長大,兒時的記憶充滿快樂和溫馨。那時我最喜歡過年,不用看書寫字,和小夥伴們一起放鞭炮、做遊戲。大年初一,礦里的球場上舉辦各種表演,大人們圍在一起觀看,小孩子擠在裡面湊熱鬧。

後來,棚戶區拆遷,煤礦關井,本礦勞動力向外輸出,整個礦區從繁榮走向衰落。我家也搬到城市,親戚同學之間離得遠,見面機會少,關係逐漸冷淡。左鄰右舍幾個星期才見一面,寒暄幾句便消失在視野之外。我站在小區的樓下,過往人群從我身邊經過,幾年過去,依然記不清他們的面孔。

恰在那一段時間,我抑鬱了,變得自卑、膽怯,不敢與人交往,尤其是熟人。畢業後同學們各奔東西,我的工作不斷變動,和社會隔閡愈深。

很幸運在這時,我的生活中出現了兩個契機,其中之一是加入了「渡過」大家庭。

2016年初,我關注了「渡過」,是公號的第一批讀者;而後我給公號投稿,進入作者群。這個群有患者、患者家屬,也有精神科醫生、心理諮詢師、學者、公益人士。他們有科學嚴謹的思維、開放的態度、人性的關懷,給了我強大的支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傳奇故事,堅強、勇敢、智慧,給予我無私的守護與愛。這是我重建社會支持系統的起點。

另一個契機是我開始跑步。我在「渡過」公號上讀到一篇文章,《如何通過跑步治癒抑鬱症》。作者患病後,千方百計尋求自救之道,效果都不理想,最後嘗試跑步,歷盡艱難,終於治癒。這篇文章給了我很大信心。

2016年9月,我下決心開始晨跑。最初缺乏經驗,有次跑完後洗澡,著涼感冒,頭暈,渾身無力。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堅持工作,感冒未愈又拉肚子,這期間抑鬱有加重的跡象。我意識到身體健康對情緒的重要性,決定病好後恢復跑步。

10月初,我的身體逐漸好轉,重新起跑。起初只能跑2公里,漸漸地,3公里、4公里……一個多月後,能跑5公里,對自己有了信心。一位熱心的朋友給我分享了兩篇文章,談如何做跑前跑後的熱身和拉伸,以避免受傷。我按照視頻上老師的動作演示,一步步跟著學。

進入2017年3月,春暖花開,萬物復甦。我在湖邊慢跑,身體重心略微傾斜,作為前進的動力;收腹,挺胸,抬頭,雙眼平視前方,大腿和臀部肌肉拉起小腿,雙臂上下垂直擺動,雙腳與地面輕盈接觸,均勻地呼氣吸氣,所有動作逐漸趨向於同一個節奏。

在不斷奔跑的過程中,我能感受到內心積壓的負性能量,通過呼吸一點點被清空。此時跑步已不再需要毅力去堅持,相反被輕鬆愉悅感所吸引,不想停下來。一望無際的湖面,星星點點的嫩葉,微風吹過臉頰,此時此刻我享受著當下,心中的焦躁感逐漸消失,情緒慢慢趨於平靜。

這時你能感受到胃腸道在蠕動,想到跑完步去吃些什麼美食,或者聯想到跑完後把運動數據分享到朋友圈,得到夥伴們點贊支持。收到一些素未謀面的朋友的鼓勵,內心會有一絲欣喜。

2017年初,有朋友建議我參加跑團。跑團每周六約跑,有專業教練帶我們跑前熱身,熱心人士提供貼心補給;跑步過程中,大家三五成群,按照自己熟悉的配速跑。跑完後,大家暢所欲言,交流跑步心得,越來越像一個大家庭。

堅持跑步一年,我的身體素質明顯提高。過去抑鬱加重,多半是身體不適引起。現在身體狀況好轉,心情愉快,食慾增加,免疫力提高,形成良性循環。

因為「渡過」作者群,我感受到溫暖和肯定,不斷發掘自身潛能;因為跑團,我增強了體質,改善了焦慮抑鬱狀況。這兩大群體重塑了我的社會支持系統。


時至今日,我的抑鬱症已經好轉,同時也在反思:我的病因是什麼?又是怎麼好起來的?

我想,我不是獨特的個案,而是「80後」的縮影。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中國傳統家庭格局改變,一家一孩,人物關係單一。孩子成了家庭的核心,一出生就被裝在一個盒子里,呵護著,封閉著,承載著父母和家族的希望。

從小學到大學,成績成了家長、老師評價孩子的唯一標準。在這種只注重學習、不關注能力培養的教育模式下,青少年缺乏認識自己、與人溝通、調整情緒的能力,心理不健康的種子就此埋下。

等這批孩子長大到17至27歲,進入人生劇烈變動期,面臨高考、選擇專業、就業、結婚、建立社交圈等各種挑戰,卻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決策過,而面對的問題已不再是考試那麼單一,每一項決定都會對未來有著深刻影響。此時的他們,迷惘、惶惑,心智尚不成熟,缺乏社會支持,價值觀很容易倒塌,精神疾病多在這一階段發生。

青少年精神障礙不是單一因素的結果,只能多管齊下,尋求綜合解決方案。就我而言,藥物、心理、社會、運動,我都嘗試過。

首先,儘管服藥效果不明顯,但肯定是有用的。記得最後一次在北京聯合會診,醫生覺得我用藥無效,乾脆大幅度減葯,只留舍曲林一種。沒想到,減葯後我的狀況反而慢慢好轉。我後來才認識到,我的病,不是抑鬱症,而是神經症;我的焦慮、強迫等神經症表現,存在一定的生物因素,目前藥物無法根治。

這就是說,我是由神經症引發的抑鬱癥狀,抗抑鬱藥物只能緩解抑鬱,不能去除焦慮;用了大量的抗抑鬱葯,其副作用會影響情緒,加重各種癥狀。這或許是為什麼減葯後,我反而逐漸好轉的原因。

從剛開始排斥用藥,私自停葯;到重新治療,尋找適合自己的葯;再到大劑量聯合用藥;再到單葯維持——這是我的全部用藥經歷。

我不後悔當初接受藥物治療,畢竟藥物不是對所有人都有效。在黑暗中摸索,從失敗中吸取經驗,這個過程是艱辛的,必須懷著一顆勇於嘗試的心,敢於承擔藥物無效和副作用,才能最終找到適合自己的治療方案。

其次,心理諮詢對我是必要的,但要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諮詢師,很不容易。後來我自學心理學,做自己的心理諮詢師,反而逐漸有了效果。

具體而言,人本主義是我運用的主要理論;精神分析讓我了解到疾病的深層原因,以及童年成長經歷與疾病的關係;森田療法讓我不過度關注自身癥狀,全身心投入生活;認知行為療法讓我養成了記日記的習慣,每當陷入自我否定時,我會寫進步日記,列出最近取得的成就,防止對自己苛責。

目前我最常用的是認知行為療法。遇到問題,先行為激活,以正面積極的狀態替換抑鬱消極的狀態,獲得可掌控感;繼而實施認知改善、思維監控、情緒條件反射,同步做家庭作業;最後解決導致抑鬱的心理創傷、人格問題。這是一個系統化的集群技術。

再一個經驗,就是獨立謀生,融入生活。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因為抑鬱放棄工作。我知道,一旦脫離社會,只能離正常的生活漸行漸遠。哪怕工作不如人意,哪怕遭受冷眼和蔑視,我也得咬牙堅持。

這些年我自學心理學,很喜歡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他把人類的最高需求定義為「不斷實現潛能、智力和天資」「完成天職、命運或稟性」「在個人內部不斷地趨向統一、整合或協同動作」,我由此想到,生存只是我的最低需求,只有確立未來的發展方向,活著才談得上價值。

那麼,我的方向在哪裡?自我審視,患病這十年,正處在青春期,經歷了高考、就業、建立社會關係等各方面的挑戰。我艱難地走完了這個歷程,有義務和那些還處在抑鬱漩渦中的弟弟妹妹們分享一些經驗,幫助他們渡過難關。

我確立了人生方向:自學心理學,通過考試拿到學士學位;再考心理學研究生,把青少年抑鬱作為主攻方向,實現自我價值。

抑鬱讓我深刻思考生命的意義,如果沒有抑鬱,也許我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為何而活,未來將走向何方——這正是抑鬱帶給我的最好的人生禮物。


我們在礦區邊走邊聊,不知不覺過了兩個多小時。整個礦區走了一遍,多年盛衰盡收眼底。

準備離開礦區時,趙偉說了一句:「我姥姥和姥爺還住在這裡。」

我一愣,問:「不是都搬走了嗎?」

趙偉說,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大多數都走了,還有一批老職工戀舊,不願意離開;有的搬進城,最後還是回到這裡。比如他姥姥、姥爺退休後,礦上給他們在城裡安排了房子,但老兩口把房子讓給兒女,自己回礦上住。他是姥姥姥爺帶大的,現在隔三岔五也會回來看望姥姥姥爺。

時間還早,我提議去看看,趙偉就帶我來到了煤礦工人村。

在中國,煤礦是個勞動密集型企業,特別是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礦,職工人數眾多,要配套各種生活福利設施。權台煤礦也是這樣,礦區之外有生活區,職工宿舍、食堂、醫院、學校、郵局、糧站一應俱全,是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

來到工人村,發現這裡比廢棄的礦區要興旺得多。一排排筒子樓、平房,雖然年久失修,呈現出老舊破敗的模樣,卻人煙稠密,只是很多人家已是外地的租戶。

趙偉說,那時他家在村西頭,屋後是勞保辦,老年人總在那娛樂,小時候隔著窗戶就能聽到姥爺打牌的喧鬧;姥姥家住在村東頭,旁邊就是學校,每天上學他從姥姥家門口經過時,總要吆喝一聲:「姥姥,我走了!」……

姥姥看到我們突然到來,意外且高興。這是一座有了幾十年歷史的老宅,房間狹小昏暗,擺設都很陳舊,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感覺。老人家八十多了,身體康健,衣著整齊,白髮梳得一絲不亂。看到趙偉,滿眼都是慈祥。

趙偉又到裡屋看姥爺,老人躺在床上沒有動靜。姥姥說,他聽不見,過去在井下挖煤,打眼放炮,把耳朵震聾了;後來又得了矽肺病,喘氣費勁,只能在床上躺著。

兩個80多歲的老人這樣生活著,我心情很壓抑。但趙偉的姥姥卻是快樂的,也許是看到我們高興吧,她一刻不停地說著話,中氣十足。這麼健康樂觀,多少讓人覺得些許安慰。

說話間,姥爺在裡面叫喚,姥姥趕緊去照顧。趙偉對我回憶起小時候的場景:姥姥推著四輪車,他坐在車前頭,姐姐坐在車後頭;再往後,姐弟倆大了,小推車帶不動了,姥姥改成拉貨車,他在前面跑,姥姥在後面推著;有一次他生病,姥姥見他放學沒來,知道他在醫院了,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送到他面前……

正說著,樓外突然傳出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在這昏暗得空氣似乎凝固的小房間,聲響雖然吵鬧,倒也顯出生氣。

又坐一會,我們就告辭了。趙偉的姥姥送我們出來。一出樓,見到陽光麗日,外面圍滿了人,熱熱鬧鬧。這天是雙日子,小小的工人村有一家在辦婚事。新娘新郎身著盛裝,款款而行;一長串黑色的轎車,排場一點不比城裡差。

煤礦衰落了,但生活在繼續;那滿地的紅色鞭炮紙屑,就像是鮮艷的梅花。

(本文自述部分為趙偉所作、張進整理)

本文作者張進六年前患重度抑鬱,病癒後開始研習精神健康問題,先後出版了《渡過:抑鬱症治癒筆記》、《渡過2:接納是最好的治癒》。2015年創辦了精神健康公號「渡過」。2017年,騰訊穀雨計劃支持其在全國範圍內啟動抑鬱症患者尋訪計劃,完成新著《渡過3:治癒的力量》。

(歡迎關注穀雨實驗室「ID:guyulab」微信號,跟我們一起聊聊中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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