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艾米麗·狄金森,究竟要從哪裡出發,向何處抵達
狄金森說
「我棲居於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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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在漢語里敞開狄金森詩歌的可能性,復旦大學文學翻譯研究中心和美國狄金森國際學會(Emily Dickinson International Society)聯合發起並組織了「狄金森合作翻譯項目」,共同翻譯並精讀狄金森詩作一百零五首。
發起這個項目的初衷是為了配合狄金森國際研討會在中國的首次召開,因此,這個項目也可以說是一個研討會的配套項目。研討會和翻譯項目的發起人和組織者復旦大學中文系王柏華,協同狄金森國際學會主席馬莎·內爾·史密斯(Martha Nell Smith)和《狄金森學刊》前任主編克里斯泰恩·米勒(Cristanne Miller),共邀請到近五十位中外詩人、譯者、學者參與,組成二十一個翻譯小組,每組兩到三人,分別選譯三至十一首狄金森詩作,並為每一首詩作提供注釋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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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方譯者既有狄金森和美國詩歌的譯者和研究者,如董恆秀、李玲、劉守蘭、羅良功、王立言、王晉華、徐翠華、周琰等,也有一批活躍在當代文壇的詩人,如冷霜、王家新、楊煉、楊鐵軍、周瓚等,而北美合作者主要由研究狄金森的資深學者組成,除馬莎·內爾·史密斯和克里斯泰恩·米勒教授之外,還有狄金森國際學會副主席芭芭拉·莫斯伯格(Barbara Mossberg),《狄金森百科全書》主編簡·埃伯溫(Jane Eberwein),狄金森權威傳記作者艾爾弗雷德·哈貝格(Alfred Habegger),狄金森信封詩和晚期手稿研究專家馬爾塔·維爾納(Marta Werner),《狄金森學刊》前任主編加里·斯托(Gary Stonum),傑德·德佩曼(Jed Deppman),狄金森文化批評學者伊莉莎·理查茲(Eliza Richards)等。
……
狄金森的詩歌高度凝縮,充滿斷裂和空白,常常無視語法和詩體規範,給譯者和讀者提出了巨大挑戰,這部詩歌翻譯集希望通過國際合作方式,為每首詩歌的難點和關鍵點加註,提供手稿信息和導讀,為讀者進入狄金森詩歌細部提供輔助,在這份還摘選了一部分翻譯研討的通信記錄,以敞開狄金森詩歌的多種可能性,並邀請讀者親歷狄金森詩歌翻譯現場。狄金森國際合作翻譯項目是一個嘗試,或可為文學翻譯界提供一個值得推廣的翻譯範式,但由於多人合作,也難免存在盲點、錯漏和不足,誠摯地期盼讀者朋友們批評指正。
今天的推送,《外國文藝》的編輯們提議將這次的狄金森翻譯項目的譯文以及包括參與翻譯的諸位譯者的郵件討論細節做呈現,旨在讓大家可以進入狄金森詩歌的翻譯現場
在2017年第6期《外國文藝》中,此次「狄金森合作翻譯項目」《沒人知道這朵小小的玫瑰—》《鐘停了—》等10首詩歌也收錄其中,現將《懊悔—是記憶—醒著—》一篇呈現於下
懊悔—是記憶—醒著—[1]
[美] 艾米麗·狄金森
楊煉、陳汐、伊萊莎·理查茲譯
懊悔 — 是記憶 — 醒著 —[2]
五內紛紛騷動 —[3]
往事循跡顯現 —[4]
在窗前 — 門前 —
往昔 — 置於靈魂之前
被火柴點燃 —
細讀精審 — 以便於 —
助信仰伸展—[5]
懊悔沒治 — 這絕症
上帝亦 — 無能 —
此乃他的律令 — 恰
合地獄之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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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大約作於1863年下半年。現存一份手稿,見「詩箋」(Fascicle 37)。
2、首行採用「A是B」的句式:懊悔是(一種)記憶總是醒著(的狀態或體驗)。狄金森的定義詩常常採用這種突如其來的句法。
3、Parties:按照狄金森語料庫,可以指旁觀者、參與者、造物、個體、行動者、人物角色、同伴等等,Her Parties在這裡難以定指,或許指「她」的各種角色或分裂的自我,比如現在的自我(悔恨中的自我)和過去的自我(做了錯事,造成了現在的悔恨),與下一句相接。不過,從替換詞 Companies(同伴、陪伴)來推斷,也可能指自我之內的各部分參與者、行動者,就好像「一支部隊」被瞬間喚醒、結集起來(Deppman, 2008: 140)。這裡權且譯作「五內」。
4、A Presence ofDeparted Acts:字面意義為,過去的行為或動作的一種在場或出現。
5、第五至八行:那過去或懊悔之事被置於靈魂面前,被一根火柴點燃,照亮,細讀,此時,信仰似乎不再是鐵律,它需要拓展、拉伸(stre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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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讀】
這首詩可以理解為一種瀕死場景,信徒馬上就要面臨末日的審判,過去種種懊悔之事,或者說今生的罪惡,在最後一刻循跡至窗前、門前,洶湧而來。審判就像是拿火柴照亮自己的靈魂,檢視過去。但狄金森接著呈現了一種戲謔的展開:伸展信仰來容忍懊悔。懊悔似乎無人能治,上帝也不能。雖然最後面臨的似乎是無法逃避的地獄,但狄金森對信仰並沒有下定論,因為上帝好像並不是一個拯救者的角色。最後兩句是在暗示「懊悔」正是上帝所造的機制嗎?甚至說,地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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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附言】
謝謝柏華邀請我參加研討會並參與這個翻譯項目!我曾兩次拜訪狄金森的故居,但不知怎麼回事,兩次都遇到房門緊鎖,只能從窗口略略窺視,或許見到了她的幽靈。兩次不得進入之後,我安慰自己,這或許就是我與這位女詩人之間的一種特殊的交流方式吧。這使我更加努力地嘗試深入她的詩作去理解她,並寫過一篇散文。參與了這個研討會和翻譯項目之後,或許我會寫一首詩,最終抵達她的所在。
「第三岸」這個詞取自我和W. N. 赫伯特(W. N. Herbert)共同主持的一個中英詩人之間相互翻譯的工作坊,和我們積四年之力打造出的譯文集《第三岸:中英詩人互譯》。標題的靈感來自本雅明的一句話「詩歌是第三種語言」,它不同於源頭語,也有別於目標語,它是由兩者共同創造的。還有一句話我也頗為欣賞,「世界上最大的語言是翻譯」。不過,這種「最大的語言」也可能會在磨損之中,比如在商業衝擊之下,變得乾癟,因而不是支撐而是摧毀了思維的銳利鋒芒。我希望這部譯文集,跨越兩種悠遠的語言,以詩人之間的深入交流為基礎,為「最大的語言」提供一個新的緯度。更重要的是,詩歌翻譯可以保持這種語言的深度,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舞台上發揮引領作用。
翻譯狄金森的詩歌,我們首先要清楚,從哪裡出發,向何處抵達。這不是砍掉一棵樹,而是種植一棵新樹。在與伊麗莎和陳汐合作翻譯的過程中,我深切體會到,狄金森的詩歌是現代主義的前驅,植根於英語詩歌傳統,並具有美國詩歌的新教特色。譯者需要從她的文化和歷史傳統出發,讀者也希望在譯文中看到這些傳統。這是第一岸。古老而常新的中文是第二岸。自二十世紀初以來,從五千年的歷史中走來的中文經受了一次新生,受到各種外來影響,因此,在翻譯中發展中國文化成為一個巨大的挑戰。
只有充分意識到前兩者的複雜性,才能抵達第三岸。通過我們小組的合作翻譯,我總結出四個原則。
第一、再造視覺效果。比如,我採用黑體字來複制狄金森的大寫詞語。
第二、再造聲韻效果。比如,我採用A、B符號來標明原詩中的頭韻(由於編排體例上的考慮,這些符號被刪掉,統一放入注釋中加以說明)。
第三、再造時間感。例如,我採用一個古雅的中文詞「迢遙」來翻譯so far(Fr1103),以加強時間意識。第四、再造空間感。我認為把狄金森手稿原貌呈現出來很重要,可以看出她自己的若干考慮。
最後,我想說,這個合作翻譯項目為我們今天所需要的翻譯模式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榜樣。這個世界因全球化而匯聚在一起,但大多數是經濟上和商業上的匯聚。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其實站在這個趨勢的對岸。艾略特曾說,龐德為「我們發明了中國詩歌」,但是對我來說,這個「發明」是積極的詞語。如何發明一種不失去原意的翻譯,就意味著我們如何出發並抵達「第三岸」。詩歌是我們唯一的母語。在這個母語之中,我們可以跟古往今來的中外詩人對話,比如屈原、杜甫、但丁,當然還有狄金森。如果你想知道從哪裡出發,我只能告訴你,它就在你覺得你剛剛抵達的地方。
(選自楊煉《第三岸:出發和抵達》「復旦狄金森國際研討會」閉幕式發言,王柏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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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摘錄】
關於狄金森詩歌常用首字母大寫詞語,來自伊麗莎·理查茲(王柏華譯)
楊煉、陳汐,你們好!
關於狄金森詩歌常用首字母大寫詞語,或許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不過,在我看來,這個問題並沒有確切答案。讀者只能一邊讀一邊推測,得出一個相對穩妥的立場,而每首詩的情況可都不一樣。狄金森「寫」,但她不「印」,她自己在一封信里說,它們是有區別的。她生前僅刊印了極少量(大約十首)的詩作,而且沒有經過她本人的認可。所以,編者必須對她的手稿和筆跡做出解釋,而她的筆跡個性鮮明,變化多端。對比狄金森的手稿和編輯印刷本,可以明顯看出,在大寫和小寫之間,編者必須做出自己的定奪,特別是有些詞語介於大寫和小寫之間。狄金森顯然是一位深思熟慮的作家,但她也喜歡讓作品保持「開放」——在詩作定稿下端留下的大量異文就證明了這一點。而且,狄金森那個時代的書寫實踐,也就是十九世紀的手抄本文化,也需要予以考慮:人們在何種程度上賦予大寫形式以意義,又在何種程度上隨意大寫?狄金森的小短線問題與此類似。
因此,我個人的看法如下(數十年來閱讀和研究狄金森,大寫的問題當然不能不考慮):
有時候,狄金森的大寫是隨意的。更多的時候,則是有意義的,雖然意義各有不同。大寫詞語通常都是名詞(而不是動詞或形容詞,雖然它們也有大寫的情況)。大寫形式給這些名詞賦予代表性或象徵性力量,把普通名詞轉化為專有名詞,或名字。大寫名詞有一種《聖經》的意味,她經常以此做文章。比如:
「黑莓帶著一個荊棘在他身邊」 ——這裡,一種水果變成了一個人。黑莓,作為一種水果,通常拼寫為「blackberry」,是一種好吃的水果,長在帶刺的藤蔓上。而在我看來,身邊帶著一個荊棘的「BlackBerry」可能暗示非洲奴隸的苦難。那個身邊的荊棘讓人聯想起基督耶穌的受難。
所以你們看,大寫這個問題不能一概而論,需要納入考慮,放入具體詩作中加以討論,我可以隨時提供幫助。
來自陳汐:
王老師,早上好:
郵件收到,謝謝您!只是Remorse一首詩中 Her parties all astir 的Parties,我一直覺得不應翻成「五內」。當時請教過楊煉先生,他可能有自己的理解。但我認為這裡應該指周圍的事物,無論事物是指什麼。這個詞的異文「Companies」也是一個佐證。我查了狄金森語料庫,party的意思也是觀察者、guests甚至angels的意思,這和詩的上下文比較契合。不知您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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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王柏華:
楊煉先生,您好:
陳汐(陳胤全同學)為您的三首狄金森譯稿增加了一些注釋和解說,然後我仔細閱讀過了,提供了一些修改建議,之後,他又修改了一遍。現在,三個版本都發給您(第一個是我的批註版,第二個是陳汐的回復,第三個是陳汐的修改版),請過目。如果哪裡不合適,請儘管提出來,我們繼續完善。大家一起努力,盡量把這個項目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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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楊煉:
柏華:
好!我看了一下譯文,有幾點:
一、請注意以下幾點:1. 以「騷亂」代替「躁動」,更嚴格押韻。2.(我仍以為應該)以「往事」代替「舊行」,因為「舊行」純屬臆造,只添費解,未增新意。
二、狄金森詩句間多用不合語法的大寫字母,我以為現在的翻譯過於平順,沒有體現出詩人對這些(大寫)詞的強調,更忽略了狄金森詩歌的實驗性(先鋒性)——她作為「現代英詩創始者」的緣由之所在。因為中文沒有大小寫之別,所以我給我參與翻譯的前三首加上了黑體(用斜體亦可),我認為這是必要的,否則我們的翻譯又會落入此前無數翻譯的窠臼——把狄金森簡單化,翻譯成一個平庸的十九世紀老太太。要讓這次的項目有意義,必須翻譯出狄金森的先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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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者簡介】
陳汐,先後畢業於上海復旦大學翻譯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發表個人詩集《光榮物種》,譯有布勞提根小說《在美國釣鱒魚》、詩集《避孕藥與春山礦難》。
楊煉,1955年出生於瑞士,成長於北京。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轟動大陸詩壇,其後,作品被介紹到海外。楊煉的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兼及文學與藝術批評。迄今共出版中文詩集十三種、散文集二種與一部文論集。他的作品已被譯成二十餘種外文,在各國出版,被譽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有代表性的聲音之一。2012年楊煉和英國詩人W N Herbert等共同主編的英譯當代中文詩選《玉梯》出版,此書為在英語世界確立當代中文詩思想和藝術標準的突破性作品。2014年,楊煉獲得義大利著名的卡普里國際詩歌獎。2013年,楊煉以他的《同心圓》三部曲獲中國首屆天鐸長詩獎。2012年,楊煉獲得由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任評審團主席評審的義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獎。1999年,楊煉獲得義大利Flaiano國際詩歌獎;同年他的詩集《大海停止之處》獲英國詩歌書籍協會推薦英譯詩集獎。楊煉於2008年和2011年兩次以最高票當選為國際筆會理事。詩人現任汕頭大學駐校作家暨講座教授。
● 資料提供:《外國文藝》編輯部
「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倘若沒有詩人
不停奔忙於
飛鳥和頑石之間?」
《外國文藝》,跟隨詩的腳步
新的一年,願陪伴我們的讀者心有所願,願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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