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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一平《上嶺村丙申年記》:當機器人進入隱秘的個人生活

近些年,人工智慧成了網路熱詞和社會關注的熱點。機器人是否會進入中國人的家庭生活,甚至隱秘的個人生活?比如拜堂成親,成為人類的異性伴侶。一旦設想成真,將會呈現怎樣的社會景觀?普通人並沒有設想這樣的可能性,但有的作家想像力的觸角已經抵達了這個被人忽略的層面。

今日推介《小說月報》2017年10期選載的《上嶺村丙申年記》,這也是凡一平「上嶺村編年史」系列其中的一部。這裡特別分享周德艷、喻向午的評論《人格化的物與物化的人》。

人格化的物與物化的人

——評凡一平小說《上嶺村丙申年記》

文│周德艷、喻向午

對於新生事物,作家是較為敏感的群體之一,作家的想像力有時會超越新生事物發展的速度,預知它在未來社會的存在狀態和社會意義。

近些年,人工智慧成了網路熱詞和社會關注的熱點,這方面的科技成果層出不窮,機器人與圍棋九段棋手對決,機器人出版詩集等等,不一而足。機器人是否會進入中國人的家庭生活,甚至隱秘的個人生活?比如拜堂成親,成為人類的異性伴侶。一旦設想成真,將會呈現怎樣的社會景觀?普通人並沒有設想這樣的可能性,但有的作家想像力的觸角已經抵達了這個被人忽略的層面。

凡一平的中篇小說新作《上嶺村丙申年記》為我們展開了這樣一副社會圖景。因為作家的想像力時常會超出現實生活,小說所表現的內容也並非完全來源於生活。但作家為讀者虛擬的社會生活,有時比現實生活還要真實和深刻。

《上嶺村丙申年記》的敘事起點,就是「醜人」藍能跟娶了一個智能機器人做老婆。

凡一平祖籍桂北都安縣上嶺村,小說敘事的地域背景也是八桂深山的上嶺村;時間是丙申年,而作品構思和開始創作的時間也接近2016年,這兩兩之間的互文性,不僅定位了小說的地點和人物的基本特徵,還強調了小說文本的「真實性」和當下性,也預示了小說的戲劇性和衝突的不可避免。

小說的主人公藍能跟少年時代父母雙亡,為了供弟弟藍能上讀書做了礦工。一次瓦斯爆炸事故,讓藍能跟嚴重毀容,變得其丑無比,四十五歲還是光棍,這也成了弟弟藍能上的心病。為了給哥哥找嫂子增添砝碼,他從美國回來,花五十萬元蓋了三層小樓,也始終未能實現願望。不得已,他為哥哥從美國帶回了一個「嫂子」。他是依託美國某高科技公司,根據哥哥的身體情況、性格愛好和所生活的環境,專門為哥哥定製的「伴侶」。為了哥哥接受這個「伴侶」,他說「嫂子」是「中國人。但是是從美國過來的」。「她」的名字叫美伶。「她」可以陪伴哥哥,會說話、唱歌。「她」愛美,能給男人帶來快樂,除了不能生育,「她」與中國女人無異。藍能上已經含蓄地告訴了他的哥哥,他帶回來的特殊女人,其實就是一個智能機器人。藍能上口口聲聲叫著「嫂子」,為的是讓哥哥慢慢適應美伶。沒想到藍能跟欣然接受了弟弟為他帶回來的「老婆」。

讓藍能上出乎意料的還有他的哥哥隨後的幾句話:「能上,我們得請酒,讓村裡人知道,我藍能跟娶親了,有老婆了。……總要給人一個名分吧。再說,有了名分以後,才真正是你的嫂子吧?」此時,智能機器人美伶已經被藍能跟人格化了。「她」不僅僅是一個智能機器人了,「她」已然是上嶺村的醜八怪、四十五歲的老光棍藍能跟的「老婆」,留美博士、華人科學家、人工智慧研究專家藍能上的「嫂子」。

對於美伶的人格化,小說敘事給予了充分的文化支撐和倫理支撐。臘月廿八辦的喜酒,帶有很強的民間習俗和婚慶習俗。舉辦婚宴,給美伶「名分」,其實也是藍能跟傳統文化觀念使然。上嶺村史無前例的一百三十桌的婚宴是流水席,本村的、外屯的,本地的、外鄉的,親朋好友、老師同學,能來的幾乎沒有不到的。美伶也是身著一襲紅裝,坐在客廳里,對所有客人保持微笑。這次婚宴也對外確認了美伶人格化的身份。

小說涉及的倫理問題,至少分為兩個層面,其一是婚姻和家庭倫理層面的,喜酒辦完後,藍能跟儼然過起了夫妻生活。「村西頭藍家房屋的露台上,破天荒曬出了女人的艷麗衣裳。從年初四開始,人們越來越注意到,那鮮艷的衣裳,一件又一件地在開陽的露台上出現,像旗幟一般醒目和招搖。」藍能跟在盡做丈夫的義務。起初的「婚姻生活」也是百般甜蜜。為了維護美伶,在與韋氏兄弟周旋和鬥爭的過程中,他拼盡了全力。美伶被韋甲、韋乙「強姦」後,他如同一個真正的丈夫,馬上去派出所報案,他甚至還帶著美伶去民政局辦理結婚證,「鄉府至上嶺村八公里的路上,風馳電掣著一輛摩托車。往上嶺村的時候是藍能跟一個人,再回鄉府的時候,車上多了女人美伶。她坐在車后座,緊緊貼著男人的後背。風大車疾,她長發飄飄。」而將美伶人格化的始作俑者,正是藍能跟的弟弟藍能上,這個美國人工智慧研究的頂級專家,「嫂子」美伶正是從他手裡誕生,他虛擬了一種人際關係:叔嫂關係。他這樣做,純粹是處於對哥哥的尊重,他不願打破這種倫理關係,「自始至終他沒有對女人有不軌之舉,因為那是他的嫂子。他真切地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嫂子了……」其二是社會倫理層面的。舉辦婚宴時,各種社會關係,前來祝賀的,看稀奇的,不論他們是什麼目的,藍能跟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對外坐實他和美伶的「夫妻關係」。即使後來村人們知道了美伶這個特殊女人的真相和來歷,也並未打破這種關係,默許這對「夫妻」的存在。除了韋氏兄弟,以及因為「強姦案」發生,需要應對處理的派出所警察和民政局工作人員。

面對機器人美伶,小說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區分成了三類,將美伶人格化的藍能跟、藍能上兄弟;將美伶作為機器人或者物品對待的派出所警察和民政局工作人員;再就是韋氏兄弟。韋氏兄弟從見到膚如凝脂貌美如花的美伶之後,慾望就開始膨脹,後來他們盜走美伶,開設色情場所,他們同在黃色麵包車外排隊等候「見識」美伶的男人一樣,完全物化了。如何看待美伶,不同的人態度迥異。將美伶人格化的藍能跟,因美伶(慾望)物化的韋氏兄弟,他們之間出現激烈的衝突成為必然。

藍能跟本以為「娶親」以後,他的精神與肉體(性)將得到雙重解放,從此開始完整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但從一開始就屢遭不順,並以失敗告終。美國現代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說集《小城畸人》的開篇《畸人志》中有一句話:「一個人一旦為自己掌握一個真理,稱之為他的真理,並且努力依此真理過他的生活時,他便變成畸人,他擁抱的真理便變成虛妄。」這句話用在藍能跟身上再恰當不過。

《上嶺村丙申年記》的敘事倫理,就是讓藍能跟自己出面,表達他個人的真理:美伶是他藍能跟的老婆,他們辦過喜酒;美伶是人,不容任何人侵犯。這個真理與美伶的人格化是相互印證的。藍能跟沉湎於他的個人真理,並被他所堅持的真理所困擾,甚至處處碰壁,寸步難行。依照藍能跟所理解的邏輯關係和倫理關係支撐的個人真理,與經受商業文明浸染的當下社會其實已經水火不容。

藍能跟很偏執,他絕不在與外部世界的鬥爭中作出妥協,他的倔強和堅毅甚至強烈地感染了讀者。當韋甲、韋乙「強姦」美伶後,藍能跟堅定地選擇了報案。他希望韋氏兄弟能夠被判刑坐牢。但派出所沒有認定美伶是人。最後只能因韋氏兄弟非法盜獵野生保護動物老鷹,將他們拘留了五天。藍能跟不依。派出所要他出具結婚證明。他就跑民政機關,民政機關要他出具美伶的身份證和戶口本。他在公安機關和民政機關之間來回奔波,據理力爭,但終無所獲。絕望的藍能跟只好帶著美伶回家。到家後,他開始為美伶凈身。「濕潤的絨布,從頭到腳,一寸一寸、一遍一遍地擦拭他認為被污辱和骯髒了的身體。他的眼淚不時掉落在身體上……被玷污的女人美伶,在丈夫的擦洗下,漸漸地光潔。像是被丈夫的淚水感動,她恢復了知覺。她眨巴著明亮的眼睛,重新看著細緻入微照料她的男人……」這一幕是藍能跟與美伶的互動,他是用心將美伶當成人了。作者甚至代入美伶人格化的角色,表達了對這個「情真意切」而又堅毅的男人的敬意。讀到此處,讀者不可能不為他動容,這也支撐了藍能跟的真理或者說人格化的美伶存在的合理性。

與藍能跟將美伶人格化形成對立的,是韋甲、韋乙面對美伶的完全物化。

匈牙利當代哲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提出了「物化」的概念。他借馬克思的觀點這樣闡述「物化」概念:「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係反映成存在於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係……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係,但它在人們面前採取了物與物的關係的虛幻形式。」國內有學者將物化概念概括為「人徹底喪失了自主性,人與人的社會關係表現為物與物的關係,社會關係最終成為一種物及貨幣同他自身的關係,人成了物的奴僕。」作為商品的物反過來控制著人,物的關係掩蓋了人的關係。

韋氏兄弟在婚宴上強行往美伶嘴裡灌酒,後來竄入藍能跟家中,「強姦」美伶,他們與藍能跟的關係,已經偏離了正常的鄉村人際關係。而他們玩心計想將美伶買下時,就是物化的開始。他們在性的慾望和物(金錢)的慾望的雙重驅使下,一次又一次踏入藍能跟家的門檻,打起了美伶的主意,但遭到了藍能跟的堅定拒絕和反抗。藍能上所依託的美國公司研發的這款智能機器人,技術有待檢驗,還處在前市場銷售階段,因此,美伶是獨一無二的,韋氏兄弟看到了美伶身上的「商機」。如果將美伶佔為己有,再用「她」去招徠顧客,就可大賺一筆。畢竟這是新生事物,也是一件獨門生意。韋氏兄弟對美伶的迷戀成為商品拜物教最直觀的表現形式。以藍能跟和美伶為核心建構的婚姻家庭倫理關係和社會倫理關係,完全不堪一擊。人格化的物在物化的人面前,最終被去人格化,回歸到物的本身。而物化的人最終也完全符號化了,在韋氏兄弟開辦的色情場所——經過改裝的黃色麵包車——外面,一傳十十傳百,紛至沓來的人,他們成了韋氏兄弟的倒影,他們沒有表情,僅僅是一具具被慾望驅使的肉身,如同工廠車間傳動帶上運動著的物件。

小說的結尾部分,作者做了很明顯的形而上的處理。涉嫌盜竊和經營流動色情場所的韋氏兄弟被抓獲後,美伶被交還給了藍能跟。但此時藍能跟已經徹底絕望。「她的出現和到來,驚動了那麼多的村莊那麼多的人,惹了那麼多的是非禍事。這一切事件的發生,都因為這張漂亮的臉」。他要毀掉這張漂亮的臉,他認定只有這樣才能以絕後患。「藍能跟想,她變醜了,就只有我還喜歡她,一如既往地喜歡,藍能跟還想,這樣我們就能一起變老死去」。他手上的腐蝕性液體隨瓶子傾覆,滴落在美伶的臉上,「滴液在美伶的臉上慢慢地洇開,所到之處冒著輕煙,還發出嗞嗞的聲音」。美伶美麗的面龐隨之毀滅。

藍能跟與他的機器人「老婆」美伶的故事終結了,但類似的故事還將重演,不會終結。小說看似荒誕的敘事,最終回歸到了人性思考的層面,回歸到了一個非常嚴肅的話題,這也是一個具有前瞻性的話題。科技再發達,造福人類的新生事物出現得再多,但膨脹的慾望不加以節制,人的幸福指數最終還是無法提高,甚至會為人類徒增煩惱和痛苦。而人工智慧以及整個科技社會的發展,是否會刺激和加速人的物化,這需要引起社會的關注和思考。

作家是時代的眼睛和耳朵,更是思想者。文學和作家應該參與到社會進程中去。作家的寫作緊貼社會熱點該如何評價,這不能一概而論。作品只要能夠把握時代的脈搏,滿足讀者的審美需求,探尋社會和人性的癥候,引導社會的思考和價值判斷,就是好作品。就此而論,我們看到了《上嶺村丙申年記》的價值所在。

——發表於《小說評論》2018年第1期,作者授權轉載

中篇小說《上嶺村丙申年記》,作者凡一平,原發《長江文藝》2017年第9期,《小說月報》2017年第10期選載

凡一平,壯族,1964年生,廣西都安縣人。先後就讀於河池師專和復旦大學中文系,歷任鄉中學教師、文化局創作員、專業作家等職。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跪下》《老槍》,中短篇小說集《渾身是戲》,及詩歌、散文百餘篇,據其小說或劇本拍攝的影視作品有《尋槍》《理髮師》《跪下》《十月流星雨》《魯鎮》等。曾獲廣西青年文學獨秀獎、銅鼓獎等。《非常審問》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從桂西北都安瑤族自治縣往東十三公里,再沿紅水河順流而下四十公里,在三級公路的對岸,有一個被竹林和青山環抱的村莊,就是上嶺。它是我生命中最親切的土地,或者搖籃。我十六歲以前的全部生活和記憶,就在這裡。對我來說,家鄉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中最凈潔的土地,我最純真的歲月也是在那裡度過的。自從離開了那裡,進入都市,我被各種慾望騷擾、引誘、腐蝕,儘管我努力地進行著抵抗——用了數部中、長篇小說對我的都市生活進行批判和解剖。但還是覺得我已經不天真,不幹凈了。我要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我為什麼變成了現在的我?我能變回去嗎?而我認為最純凈的家鄉,這麼多年也在變化著,我的村莊生態越來越好,我的鄉親也變得比以前富裕了,但是歡樂卻比以前少了很多,雖然我的鄉親個個善良,善良到縱使掌握或唾手可得你天大的秘密,也決不出賣或勒索你。但我還是沉重。我沉重的原因是我既往的農村生活和現實的農民命運,總是像磐石一樣壓迫著我。它壓迫了我很多年,無論我是在金光大道的城裡還是在紙醉金迷的經歷中,它始終是我掙脫不開的夢魘,忽然有一天,我找到了撬開磐石的槓桿和角度,為此我激動不已並且不遺餘力。

《上嶺村編年史》系列小說是我正視自己生活土地的藝術跨越和心靈救贖之作。「藝術跨越」是指我寫了一部內容與我以往不同的小說。「心靈救贖」是指我以往的小說總是背離我成長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對讓我無愧的農村生活,而我現在的筆觸掉轉了方向。我回來了。所以我解放了,得救了。

——凡一平談「上嶺村編年史」系列小說

《上嶺村丙申年記》精彩預覽

上嶺村有人要娶親了。

娶親的人是藍能跟,一個四十五歲的光棍。但娶親之後,他就不是光棍了。

藍能跟有個弟弟,叫藍能上,是一個美國人,或者說,是個定居美國的上嶺村人。他二十三歲赴美留學,然後留美工作,已經十七年了。

藍能上從美國給哥哥藍能跟帶回一個女人,做嫂子。

上嶺村炸翻天了。從消息走小道悄悄散布開始,村莊就像一個漏進陽光雨露的洞穴,明朗而滋潤。這個村莊太缺少女人了,十個男人八個光棍,就像普遍沒有授粉的莊稼,雖茁壯成長卻顆粒無收。都說男人做光棍的原因是因為窮,窮的原因是因為懶和好賭——上嶺村幾乎人人會賭,麻將、撲克的各種賭法,老中青幼,沒有不會的。當然其他村莊的人也有賭的,只不過上嶺村賭風更甚。它像一個磁場或者博彩中心,吸引四面八方的人來賭,人稱「小澳門」。但這個「小澳門」很慘,外來人不僅捲走了所有的錢,還讓眾多「小澳門人」背上了或多或少的債務。整個村莊經濟蕭條,雞鳴狗盜。這種慘狀,還會有什麼女人敢嫁上嶺村的男人呢?自然是極少的。

藍能跟也會賭。但是他不賭。別人賭的時候,他看別人賭,卻不參與,就像霍元甲,看別人練武,師父也不教,照學得武藝,卻不肯出手。有人可惜和指責藍能跟辜負了一個賭性十足的名字,能跟不跟,不是奇人就是個傻卵。

不賭的男人也討不到老婆,這跟賭的男人討不到老婆有什麼不一樣?

藍能跟討不到老婆的原因是因為丑。丑得可怕。

關於藍能跟丑到什麼程度,如今上嶺村的青少年都能回憶起小的時候,一旦哭鬧,父母只要一提到藍能跟的名字,他們立馬就不哭不鬧了。還有,小孩問鬼是什麼樣子的時候,大人們就會說是藍能跟那個樣子。本村和鄰村但凡有婦女生了樣貌怪異的小孩,都歸罪於生之前遇見或夢見藍能跟了,而藍能跟也認可,都儘可能地送上一些錢,算是賠罪。

藍能跟原來是不醜的。在三十歲之前,他是個壯實而英俊的漢子。高中的時候,有不少比他早熟的女生暗戀他。他的書本里常常夾有五元、十元的鈔票以及詩情畫意的卡片,都不知道誰送的,或者是懂裝作不懂。那時候的藍能跟父母雙亡,悲苦至極,哪有心思談情說愛。他滿腦子只有兩個問題:弟弟怎麼辦?我怎麼辦?為了保證剛讀初中的弟弟能正常上學,藍能跟選擇了輟學,高中沒畢業就打工去了。他到南丹當了一名礦工。礦工比其他工種能多掙錢,就是苦和累,還有就是比較危險。但藍能跟一心只想掙錢,辛苦勞累和生命危險都置之腦後。他在礦山一干就是快十一年,直到驚天動地的一次瓦斯爆炸。

瓦斯爆炸的時候,弟弟藍能上已經去美國留學兩年了。他在加利福尼亞大學讀碩士,研究人工智慧。哥哥死裡逃生,重度傷殘,他是在事故發生一年半以後才知道的。不幸中萬幸的消息為什麼姍姍來遲,一是因為當地政府瞞報,二也是因為哥哥輕描淡寫,只報喜不報憂。他昏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允許把事件和他的情況通知弟弟。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人通知他的弟弟,他是唯一能聯絡上他弟弟的人。他請病友幫忙給弟弟發手機簡訊報平安,只說事故中傷了些皮毛,沒什麼大礙。弟弟也傻,信以為真。直到又過三年以後,弟弟回國回家,見到面目全非的哥哥,方才痛心疾首、肝腸欲斷。

哥哥已經變得沒有人樣。他的整個臉部和頭部被火燒得嚴重畸形,鼻子、嘴巴、耳朵以及皮肉幾乎完全看不清、分不明,像是一團烤焦了的肉饃。他的上半身也有燒傷,前胸後背疤痕凹凸不平,此起彼伏,都像是丘壑縱橫的沙盤地圖。幸好他還能直立行走,手能幹活,也能說話,使弟弟相信他還是個人。

看著可憐兮兮的哥哥,想著哥哥這麼多年的奉獻和犧牲,弟弟藍能上決定辭掉已在美國找到的工作,留在國內,以便照顧哥哥。但是哥哥藍能跟怎麼可能允許呢?絕不允許。他說能上,你不回美國去,就是在逼我自殺。我死了你就沒有了後顧之憂,也要回美國去。總之我死活都要你回美國去。你是願我死還是願我活?弟弟邊做抉擇邊照顧哥哥一段時間,最終回美國去了。

再度赴美之後,弟弟藍能上曾經兩次回國,包含今年這次。

上次回國是五年前,春節。三十五歲的弟弟出現在上嶺村,探望四十歲的哥哥。他的這次探親,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或者說責任,是給哥哥討一個老婆。藍能上現在已經非常有錢。他以為有錢,就一定能實現願望。在這之前的兩年,他已經出資五十萬元,建起了新房。三層洋樓在上嶺村不算最高,但因為設計、裝潢別具一格,卻是最出眾或最有品相的一幢,像是雞群里的孔雀。親事未動,房子先行。藍能上以為並且相信,憑著一幢出類拔萃的房屋,一定能為哥哥娶回一位新娘。

然而事與願違,弟弟藍能上在小洋樓里運作了一個月,精誠求告,揮金如土,也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哥哥藍能跟。錢財在丑的面前無能和無力,像是火遭遇水,船碰撞了礁石。

看著比自己還沮喪的弟弟,哥哥安慰說能上,算了,錢都不能使鬼推磨了,你就別再費勁,趕緊回美國結婚成家吧。

藍能上說不,我立過誓的,哥哥不結婚,我就不結。

藍能跟說你對哥哥的誓言不算什麼,撤銷了吧。你不成家,我們藍家就沒有後,這是大事。藍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

哥哥的後一句話,說服了弟弟。他很快回美國去,並很快結了婚。妻子是個美籍華裔,在美國出生,學中文的時候與藍能上認識的,等於嫁給了自己的老師。妻子相當的性感、漂亮,讓當丈夫的藍能上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慾望,即使妻子懷孕期間也控制不住。每次與妻子云雨前後,藍能上必定想念自己的哥哥。哥哥也是個男人呀,他怎麼會不想女人呢?他怎麼能沒有女人呢?我現在擁有的幸福生活,難道不是哥哥給的嗎?難道不是建立在哥哥的痛苦之上嗎?哥哥不能沒有女人,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給哥哥找個女人!

這不,藍能上給哥哥藍能跟帶回了一個女人。

離春節還有十天,藍能上出現在南寧機場。他租了一輛房車,親自駕駛,從機場奔往上嶺村,在傍晚的時候到達。

哥哥今天沒有去賭博點觀賭,他像是預感到弟弟的歸來,從下午開始就在房屋的露台上喝茶,時不時站起來瞭望一番。他看見一輛豪車開來,在夕陽中閃閃發光,像一把銀梭。他斷定不是賭客,也不是回來過年的在外工作的村人,只有驕傲的弟弟才配坐這樣的豪車。

豪車停在自家門口,從車上下來的卻只有弟弟一個人。

弟妹呢?我侄子呢?藍能跟問。

他們不回。藍能上說。他取下部分行李,然後摁動車鑰匙上的一個按鍵,車門自動關閉。

哥哥當然失望,等待弟弟進一步解釋。弟弟去了一趟廁所,又洗了一把臉,回來接過哥哥遞的茶水。茶水喝完了,也沒有解釋。哥哥就想,一定是因為自己太丑,弟妹和侄子回來,弟弟怕嚇著他們。他認為他的這個想法是成立的。

弟弟從包里取出了很多相片,遞給哥哥。

藍能跟一一看著照片。照片上,是美麗的弟妹、漂亮的侄子以及親愛的弟弟在美國家中、戶外的合影和單獨照。一幅幅照片,像蝴蝶、蜻蜓,在藍能跟眼前飛舞。藍能跟眼含淚水,看了又看。

藍能上把哥哥手上的照片全部收走,放在一邊。然後,他遞上了另外一張照片。

這是另外一個女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比弟妹還要漂亮十倍。

藍能跟問弟弟,這是誰?

喜歡嗎?弟弟說。

哥哥微微一笑,說跟我有什麼關係。

哥,你肯定你喜歡她?

誰不喜歡,哥哥說。他忽然把照片退給弟弟,像是看著難受。

弟弟把照片又推回來,那她就做我的嫂子,哥。

哥哥大驚,像是晴天聽到霹靂,開什麼玩笑!這怎麼可能?

真的,哥。

人家願意?

願意。

哥哥看著弟弟,盯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洌得像沒有魚的泉,不像是騙人。

哪裡人呀?藍能跟問。

中國人。但是是從美國過來的。

藍能跟有點蒙,人呢?

就在車上。

車上不就是你一個人嗎?

我藏起來了,不讓你看見而已。

那趕緊請人下車呀,藍能跟說,在車上多悶呀!

藍能上攔住移步的哥哥,哥,你先別急。等我跟你詳細地說明,再請她下來。

這樣好嗎?不好吧?藍能跟說。他覺得把人丟在車上是失禮的行為,要儘快結束這種行為。

沒事的,哥。她不怕悶,能忍。從美國到這裡,一萬多公里,幾十個小時,忍過來了,不差一會兒,藍能上說,但是我必須詳細地跟你說明,才能請她下來。這很重要,非常重要。

藍能跟見弟弟態度堅決,就說,那你快說吧。

藍能上沒有遲疑,像是早有準備,他開始說明,哥,我帶來的這位嫂子,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說,她是一位特殊的女人。她跟常見的或者說跟普通的女人不一樣,又有一樣的地方。先說不一樣。第一,她不吃東西。就是說,肉呀、飯呀、青菜呀等等葷的、素的都不吃,也不喝水。第二,她不能生孩子。不能為哥生孩子,我感到很遺憾。但是她可以照顧哥哥,簡單地照顧,比如提醒哥哥到時間吃飯、睡覺、起床呀之類,都可以。第三,她不會吵架。就是說,你做錯了什麼,她不會反抗,只會順從。所以哥哥你要盡量避免犯錯。第四,她不會老,永遠像照片一樣年輕、漂亮。這是不一樣的四點。下面是一樣的地方,主要也是四點。第一點,她會說話,普通話、英語都會。她還會唱歌,你叫她唱歌,她就給你唱。第二點,她有溫度,就是說,她的身體也可以是冰涼的,也可以是暖熱的。你理會她的時候,她便是熱的,不理會她的時候,便是冷的。第三點,她愛美,喜歡乾淨。第四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能給男人帶來快樂。男人,就是丈夫吧,只要有欲求,有衝動,她就會順從,讓你得到滿足。哥,你懂我的意思嗎?

藍能跟一面聽著一面想像、揣摩,點了點頭,像是領會了弟弟的講話精神和意圖,也像是接受了弟弟給他帶來的特殊女人。

她叫什麼名字?

美伶。美國的美,伶,單人旁一個命令的令。

美國的女人,是這意思嗎?高中文化的哥哥說。

但相貌是我們中國女人的相貌,黃種人。哥,不喜歡這名字我們可以改。弟弟說。

不改,哥哥說。

那……我們現在去請嫂子?弟弟對哥哥做了一個引導的手勢。

兩兄弟來到車邊。車門打開,只見車廂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箱子。箱子上寫著外文。哥哥、弟弟先後上車,小心翼翼將箱子挪動,從車上搬下地,再移進家。

拆箱後,還要安裝。哥,你最好迴避一下。妥當後我叫你。藍能上說。

哥哥藍能跟乖乖地出了家門。他在自家房屋附近徘徊,不敢走遠,也不想走遠。這幢耗資五十萬實際價值遠遠超過五十萬的別墅,就要進住女主人了。她叫美伶,將是我的女人。我終於有女人了!藍能跟心想。雖然眼下只是看到美伶的照片,但已足夠讓中年男人藍能跟心潮澎湃、慾火中燒了。要知道,藍能跟至今都沒有與女人有過媾和的事,就是說他已中年卻依然是童男子。他熬了那麼多年,終於熬到了頭,迎來了渴望的女人。雖然這是一個特殊的女人,藍能跟從弟弟的講解中也大致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特殊的女人,他從網上也看到過對這種特殊女人的宣傳,說白了就是性愛機器人。藍能跟當時看到居然有這等與女人功能或作用一模一樣的產品,是狠狠地激動和想入非非了一陣子的。這是多麼適合我這種男人的女人呀,她可以用錢買到,她不會懼怕和嫌棄我的醜陋。她不會生孩子更好,因為如果有孩子,面對一個丑得像鬼一樣的父親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藍能跟想。藍能跟不曾想這種適合他的女人會進入他的生活,而且簡直是為他量身打造的。謝天謝地,這種他望塵莫及、望而卻步的女人竟然真真切切地來到身邊,被他擁有。老天是有眼的,地也是長著靈心的,看到了我這個男人的可憐,感覺到了我這種男人的欲求。謝謝了!藍能跟忽然撲通下跪,叩拜天地。天頓時下起了雨,地上的草木晃動了起來。沙沙的聲響像一百副麻將同時搓動,更像山中飛禽走獸歡欣雀躍的鳴叫。

弟弟藍能上安裝、調校和布置完畢,喚回了哥哥。他把哥哥帶進房屋的主卧,那也是哥哥的卧室。一個女人在床上坐著,罩著紅蓋頭。她身著白色的裙子,露著纖長的雙臂,手掌規矩地擱在兩隻膝蓋上,併攏的腿腳稍微斜向一側,看上去端莊而優雅。

藍能跟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著幾步之遙的床上的女人,不知所措。弟弟藍能上也沒有進一步教導,他似乎覺得已經沒有教導的必要。哥哥是個生理正常的男人,還有高中文化。知識的啟蒙和本能的驅動,相信哥哥一定能無師自通,何況枕頭邊,還放著一本中文版的使用指南。或許是因為弟弟還在身邊,才使哥哥止步不前。聰明的弟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從背後推了哥哥一把,然後退出卧室,關上房門。

藍能上離開了房屋,徹底地不讓哥哥受外界影響。屋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他進入租借來的車輛,閉門鎖車,只讓天窗撐開一條斜縫。他躺在放平的椅子上睡覺。數年的焦慮和幾十個小時的奔波,使他身心疲憊。現在,他似乎可以放鬆了。是的,他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在上嶺村夢見了上嶺村,在哥哥的附近夢見了哥哥。他夢見哥哥正在掀開嫂子的紅蓋頭,像各種慶典的揭幕一樣,充滿喜氣。嫂子的美貌果然讓哥哥驚喜萬分,與照片毫無二致,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可是具體或立體的女人呀。她膚白皮嫩,光滑溫潤,猶如凝脂。她的眼睛又大又圓,閃爍著溫柔的光澤。她的聲音甜美,像世間最好樂器的集成。她的言語更加動聽,句句直抵哥哥心坎,令哥哥陶醉和亢奮。哥哥情不自禁擁抱、佔有美麗的新娘,像石痴打磨、把玩絕世罕見的美玉。遠嫁上嶺村的美伶也順從地迎合、服侍自己的男人,名義上說就是自己的丈夫。像是對健壯陽剛、孔武有力的丈夫十分滿意,她發出愉快的呻吟。呻吟聲挑逗和刺激征服欲與成就感俱強的哥哥,讓他備受鼓舞和增添能量。他像一匹埋沒多年終於揚蹄的千里馬,奮力馳騁,毫不停歇。

藍能上從車上醒來起身的時候,天已大亮。雨後的村莊碧空如洗,陽光明媚。神清氣爽的藍能上站在家鄉的土地上,像一株適逢風調雨順的果樹。他長久佇立,忘乎所以,像是不記得哥哥的存在。

忘記弟弟存在的,恰恰是哥哥。夜以繼日的藍能跟想起弟弟的時候,已近中午。他如雷轟頂,慌忙地衝出卧室和房屋,在河邊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弟弟。他在弟弟面前低頭認錯,像一個罪人。

弟弟自然不會責怪哥哥。哥哥遲遲久久的出現,正是弟弟希望的結果。這一行為表明,哥哥與弟弟帶來的女人,已經水乳交融,甚至密不可分。

果然,在短暫的寒暄之後,哥哥對弟弟說,能上,我們得請酒,讓村裡的人知道,我藍能跟娶親了,有老婆了。

藍能上吃了一驚。

把一個女人藏在家裡,一聲不吭,不明不白,會有閑話多多。藍能跟補充說,總要給人一個名分吧。再說,有了名分以後,才真正是你嫂子對吧?

哥哥短暫的時間做出的臨時決定,卻像是登高望遠,深思熟慮,令弟弟不得不信服。

要請那就大請,讓四鄉的人知道,藍能上乾脆利落地說。

……

摘自中篇小說《上嶺村丙申年記》,作者凡一平,原發《長江文藝》2017年第9期

全文請關注《小說月報》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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