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謝和耐:蒙古鐵騎叩關前,杭州不講政治的繁榮
法蘭西銘文與美文學院官方網站關於謝和耐辭世的消息
一
1959年,周恩來視察廣東新會,特意來到崖山祠,觀摩題刻《崖門覽古詩》的石碑,詩中有「萬里窮何路,雙崖壯此門,籲天惟決戰,航海豈圖存」四句。
他轉過身來,與在場的人評說,我看,陸秀夫不應該跳海,他應該帶兵到海南島去,帶兵到台灣去,在那裡搞根據地,還可以再打嘛。他還邊走邊指著海南島和台灣島的海面方面,說這些地方退可守,攻可擾,打下去是大有前途的。
共產黨人的老對手蔣介石沒能守住海南島,如無韓戰,能不能守住台灣尚且兩說。只是,歷史不容假設,職是之故,總理的戰略眼光不予置評。
公元1279年2月,南宋殘軍與元軍在新會崖門海域展開了一場歷時20多天的大海戰,雙方投入兵力50餘萬,動用戰船2千餘艘,最終宋軍全軍覆沒,戰船沉沒,海上浮屍10萬,右宰相陸秀夫背負小皇帝跳海,給南宋王朝划上了句號。
清人史家蔡東藩曾論及陸秀夫等人曰:「奔波海陸,百折不回,尤為可歌可泣,可悲可慕。六合全覆而爭之一隅,城守不能而爭之海島,明知無益事,翻作有情痴,後人或笑其迂拙,不知時局至此,已萬無可存之理,亦不過吾盡吾心已耳。」
崖山一戰,乃中華史上最慘烈之一幕,十萬軍民為八歲之小皇帝齊赴海而死。思及四百年後明亡之時,崇禎帝自縊於煤山,身旁僅有宦官一人而已;清亡之時,幾無一人為其忠義死命。
以至於史學界流行這樣一句話:「崖山之後無中華。」
事實上,南宋王朝的喪鐘在3年前就已經敲響。
公元1276年,南宋首都臨安(即杭州)遭蒙古人侵佔,漢人王朝在其歷史中首次全境失陷。
當時,杭州城是世界上最繁華,人口最多的大都市,中國帝國正處於經濟的巔峰時期,初現近代曙光,文化領域的造詣更是趨於另一個巔峰。後世史學界有「造極於趙宋」一說。
強盛如斯,當蒙古鐵騎叩關,杭州城裡尚有駐軍40萬,但南宋朝廷卻決計不戰而降,將士內訌,部分官員攜兩幼小皇子出逃,輾轉沿海再戰。元軍兵不血刃進城。
何以至此?八字可以概括:「東南暖風,雌了男兒」。
時人追求精緻的物質生活和詩意的精神生活,南宋王朝卻無法承受這種美好但虛無的願望,最後不堪蒙古人一擊,一個鼎盛的王朝灰飛煙滅。
二
在《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一書中,法國漢學家謝和耐(Jacques Gernet)寫道:「中國崩潰的真正原因其實與道德鬆弛無關,而似乎更像是在其經濟學和社會學的本質之中。」
為寫作此書,謝和耐考據了大量的史料,大部分內容取自《夢梁錄》、《東京夢華錄》、《癸辛雜識》、《武林舊事》、《都城紀勝》、《雞肋編》、《馬可.波羅遊記》等文獻,輔之以《清明上河圖》等宋代的繪畫及四川瀘縣南宋浮雕作為地下地上證明。
借鑒社會學與法國歷史年鑒派,本書行文結構為:「城市」、「社會」、「衣、食、住」、「生命周期」、「四時節令與天地萬象」、「消閑時光」和「總結性描繪」。可算是第一部細緻描摹平民日常生活的專題史書。
梁啟超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梁啟超文集》:中國之舊史)
不獨中國,西方亦然。啟蒙運動之前,「歷史」指的只是帝王將相的文治武功。無論是希羅多德《歷史》,還是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抑或是愷撒的《高盧戰記》,莫不如此。
伏爾泰寫《風俗論》予以諷刺:「似乎世界只是為幾個君王而存在,其餘的全都被略而不提。歷史學家就像他們所談到的某些暴君,把人類作為獻給一個人的祭品了」。
自他開始,歷史學的視野和寫作方式得以改變,第一次讓人們在「歷史」中讀到了某個時代人民的衣食住行游購娛。
法蘭西史學的這一傳統被年鑒學派光大傳承,其後深刻影響了漢學研究,遂有如此局面:「西方的漢學是由法國人創立的。」 (出自20世紀法國最著名的漢學家戴密微)
法國漢學家經過近二百年的努力,奠定了漢學的基本形態和學術模式,並使之成為歐洲漢學中心。而在法國漢學界,謝和耐有承前啟後的影響,他使法國漢學邁上了一個新台階。
謝氏以敦煌學研究進入漢學界,繼而以《中國社會史》一書揚名於國際漢學界,《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則是對其研究志趣和寫作風格的一次完美詮釋。
三
當元軍飲馬江淮,枕戈待旦欲「提兵百萬西湖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依舊「市列珠璣,戶盈羅綺」,人口愈百萬,城區面積超過100平方英里。
馬可波羅讚歎道:「行在之大,舉世無匹」。(註:行在,天子所在之地,指杭州)
「由於財富向城中聚斂,再加上農村的貧窮,遂使得農民不斷湧向大都會。他們很快就適應了城市生活,並構成了杭州人口的最大部分。」 為了儘可能多的接納突涌而至的人群,杭州城內多層建築普遍出現。
房屋鱗次櫛比,火災隱患不斷,杭州為此成立了世界最早的城市消防隊,並擁有龐大的市政工程建設機構,管理著疏浚河道、整修道路、修葺建築等一系列工作。
由於有了河流、湖泊、縱橫交錯的石路以及穿越大小城鎮的運河,杭州城的生活用品不虞匱乏:木材來自浙江下游、蔬菜來自東郊的農田、稻米一部分由江淮平原自運河而來、另一部分則由廣東經海路運來、飲用水源則來自西湖。
每天有數百頭豬被宰殺,並由位於御街旁的幾十家肉鋪售賣給居民。鹹魚是重要的食物,在城內外約有近200家專賣的店鋪。
此外還有鮮魚市、蟹市、布市、花市、橄欖市、橘子市、梨子市、珠石市、葯市、書市等專門集市,城外還有大約15個日常消費品的批發市場。
城中心有專門售賣奢侈品的店家,銷售來自中國各地和南洋、印度、中東以及歐洲的商品。其中有香水、睫毛膏、假髮等化妝品,也有葡萄酒、浴巾、蚊香、飛鏢、釣具、貓食等珍奇物件。
「上好的衣服是用絲製成的,而在某些特殊的場合,則用金花織錦緞做成,庶民百姓的衣裳是用麻布縫製的。」「最上乘的腰帶飾有翡翠、黃金或犀角製成的徽章或紐扣。犀角是從印度和孟加拉進口的,後者據說出產最好的犀角。」
「有身份的人腳穿厚底靴走路,以使自己的各自高一些,沒有人赤腳走路,正像也沒有人光頭上街一樣。即使是很窮的人也要穿鞋帶帽,齊齊整整。只有和尚才會禿著腦袋在街上走。」
在關於當時杭州的記載中,包含有數百種菜肴的名稱。胡椒、姜蒜、醬油、鹽、茴香、食用油等已被廣泛使用。
《武林舊事》中提到過一次盛大的宴會:其中的41道菜是用鮮魚、蝦、蝸牛、豬肉、鵝、鴨、羊肉、鴿子烹調而成,另有42道蜜餞和水果、20道蔬菜、9道粥品、29道乾魚、17種飲料、19種糕餅以及59種點心。
屋裝修成為流行時尚,「最講究的房子有時會向外伸出飛檐。房梁的外露部分均飾以雕刻和彩畫。最精美的屋頂覆以黃色、淺綠或翡翠綠色的琉璃瓦,檐角微微上揚,與鄰近的樹木和環湖的起伏山巒形成了完美的和諧。」
尤為後人驚奇的便是多姿多彩的娛樂:西湖周邊是消磨閑暇時光的最佳去處,魔術師、音樂家和說書人開始在街頭表演,還有許多從事「百戲踢弄」的雜技藝人。
文人們組織詩社,定期雅集。民間則有各種會社,每逢節慶,總有豐富的活動吸引四方觀眾。
官辦的教坊設有十三個部門,以供市民學習雜劇和音樂。室內娛樂則有象棋、麻將、骨牌、雙陸棋、投壺以及「翻紅」。
「四司六局」等專門的社會服務機構已然成型。營業的澡堂達到驚人的3000多家,煙花柳巷自然繁榮,上等妓女有自己的宅邸,只接待達官顯貴或太學生;而更多的平民則是流連於城內數以千計的茶肆、酒樓和勾欄。
較之《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開封的盛世圖景,杭州更是臻於化境。
250頁篇幅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就這樣把中原日常生活藝術的舞台擺到了草原游牧民族不斷進犯的黑暗布景之下。
四
宋人追憶京都日常細節的兩部名著《夢梁錄》和《東京夢華錄》均以「夢」字冠名,證明人類為記憶動物。
「努力記憶,追索和驗證自身歷程的存在。」歷史的探究,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文化追憶。
正如謝和耐在書中深刻地指出:杭州城的這些繁華景象也只是虛像而已。
宋朝重文輕武,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地位很高。
遺憾的是,頗具工匠精神的藝術家們只為皇族服務,而參政議政的知識精英們只顧抒發自己的情感,幾無對國是提出有益建議。
謝和耐寫道:「從他們的文藝作品可以發現,他們似乎充滿了對人生的愁緒,並且被深深的絕望所折磨。時光的流逝、失意、羞辱和離愁是其詩作的常見主題。」
紙醉金迷下,腐敗觸目驚心。南宋遷都杭州之後,朝廷設立了一個很大的施藥局,它通過70個遍佈於城區的分支機構來施捨藥材。這些葯按道理應以原價的三分之一出售給城內的居民,不過實際上它們卻被施藥局的僱員和官吏所盜用。
「在杭州有一家藥房,專門向一般大眾供應藥材。這種發軔於12世紀初葉的機構,每年均要接受緡錢數十萬的補助,此筆款項先由戶部墊支,然後再由皇帝的私人財庫如數撥還給戶部。辦事人員和藥劑師都是國家官吏和僱員。在這種慈善機構中產生了最無廉恥的流弊。往往為諸吏葯生盜竊,至以樟腦易片腦,台附易川附,囊槖為奸,朝廷莫之知,亦不能革也。凡一劑成,則又皆為朝士及有力者所得,所謂惠民者,元未嘗分毫及民也。」
法紀更是鬆弛。本來為了控制火患,政府曾嚴格限制夜間燈火,時間一到,誰家還有燭火的光亮,第二天就會被交到官府受懲罰。但是很快所有禁令就被人們享樂的慾望衝破,「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遊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
「人口過剩導致了商業活動不自然的過度增長,也導致了奢侈品貿易的畸形發展,而這一切都抑制了基本消費品的生產。」這樣,中國社會生活形式,也是後來使其落後的主要原因,便永遠固定下來。
在歐洲,商人階級形成實體,城市獲得了自主權,公共機構開始出現,凡此種種都對西方世界的未來命運產生了重大影響。而在中國,儘管商業有了如此規模巨大的發展,但除了商人賺足金錢及耽於享樂以外,卻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座大廈已十分脆弱,只要蠻族用力推上一把,就會倒塌下來。」
杭州城內朝朝宴席,夜夜笙歌,杭州城外鐵騎滾滾,彎刀蔽日,最終南宋死於安樂,讓「燭龍銜耀,黼藻太平春」的全民幸福盛景,成為曇花一現。
「對於漢人來說,看到中原完全屈從於反抗一切文化、堅持其好戰的部落傳統的蠻夷民族,乃是一番五內俱焚的經歷。而對於西方人來說,這些游牧民族令人驚訝的征服也使得大家瞠目結舌。
蒙古人入主中原沉重打擊偉大的中華帝國,這個帝國在當時是全世界最富有和最先進的國家。在蒙古人入主中原的前夜,中華文明在許多方面都處於它的輝煌頂峰,而這一歷史性事件卻讓中國歷史遭遇了巨大挫折。」
60年前,謝和耐寫就的這本書,「將五十年興亡看飽」,留給後人許多悵惘的遐思。
公元2018年3月3日,謝和耐辭世,享年9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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