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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章:民國藏書家周越然的幾則軼事

周越然有一個生年,兩個卒年。一說(1885——1946),一說(1885——1962)。現在確定後一個是正確的,但是網路上排在最前面的周氏生平介紹,還是沿用錯的(1885——1946)。這也難怪,周越然這個名字及其藏書事迹被提起被讀者了解,仍是年頭未久呢。最早(上世紀80年代末)公開提到周越然的是知名藏書家姜德明先生,他在《言言齋談書》里寫道「現代藏書家中,喜歡寫書話的,其中有一位言言齋的主人周越然。他長期生活在上海,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職,擔任過英文科長,因編輯《英語模範讀本》、《英文造句法》等工具書而聞名,同時也給出版家帶來不小的利潤。他熟悉海上書林掌故,喜歡收藏線裝古版書及英文版本。又有人說,在他的藏書中有不少中外文學的禁書,如明版《金瓶梅》等。在他寫的書話里,果然有《西洋的性書與淫書》、《外國〈金瓶梅〉》等類似的題目,證明外界傳言之不假。」

周越然之所以成為富甲一方的藏書家,他的第一桶金來源就是上面說的《英語模範讀本》。周越然拿的是版稅,此書越暢銷,他得的錢越多。憑著版稅,周越然蓋得起藏書樓,「言言齋」既是他的齋號,也是藏書樓的名字。周炳輝在《瑣憶祖父周越然》里寫道「祖父的藏書樓,名曰『言言齋』。那是一棟中西合璧的建築,原位於上海閘北天通庵路三省里,前有花園,後有菜園,兩旁植樹,全地佔二畝半。」

周越然於「言言齋「之深情,好比豐子愷於「緣緣堂」之厚意。這兩座書樓有共同之處,均為主人親繪圖樣,監理施工;落成後均未多享用,皆為日寇炮火所毀。豐子愷悲憤不已,寫有《還我緣緣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周越然在日記中寫道「一個月前車夫小虎往閘北窺探視,見三省里房屋尚未全毀。入門,見書桌上余常用之《牛津袖珍字典》尚無人盜去,即取之而出。今日(言言齋已證實全毀矣)靜坐無聊,余在其封面後,護頁上作一短跋如下:『余藏西書約二千餘種,內有絕版者數十冊,閘北之戰,余家首當其衝,所有三省里五號自建房宇,中西書籍,及一切日用之品,均被焚毀。此僅存之西書也,留之以作紀念。』」(1932年3月11日)

當時的報紙也對言言齋遭轟毀作了報道「英文專家周越然先生,在商務印書館供職,任函授學社副社長及英文編輯主任。其著作尤以《英語模範讀本》為當世所傳誦。居恆儉樸無嗜好。二十年辛勤從事於著述,所集酬資悉數採辦中西典籍。近數年來,所得中西名貴古書尤夥,收藏於閘北通庵路五號自建寓所。據聞滬變後,全寓被炮火所毀。該寓佔地三十九方六,其藏書出名言言齋,藏有宋元明清精本約二千數百種,計一百六七十箱,西文三千餘冊,內有絕版者百餘種,古玩二百餘件,及太平天國文件等,悉付劫灰。」(1932年3月23日《時事新報》)

言言齋被毀,卻留有少少殘值。周越然在1932年10月26日的日記中記有此事,「閘北三省里焚餘牆壁及鐵門,鐵柵等,由庄百俞君經手代為售去,得價六百五十元。承購人先付二百元,其餘言明月底付清。言言齋為余半生心血所成,其房屋及其內容,共值十餘萬元,而收回者只此細數,真煩悶亦可笑也。」

周越然的藏書盡付一炬了么?好像言言齋還存有相當燼餘之物。1944年11月1日,上海,《雜誌》社舉行「掌故座談會」,出席者有:內山完造,包天笑(69歲),松平忠久,周越然,徐桌呆,福間徹,錢芥塵。另有《雜誌》社人員魯風,吳誠之,吳江楓。三位日本人中,內山完造不必介紹大家都知道;松平忠久在廣東嶺南大學讀過書,能說廣東話,北京話和上海話,對於中國各種戲劇尤有研究,時任上海日本使館事務所報道部長。福田徹居上海多年,曾於上海同文書學院讀書,時任上海日本使館事務所副領事。

包天笑乃在座最年長者,由他作開場發言,談清末的作家和文壇掌故。包老說清末最享盛名的四大小說《孽海花》《老殘遊記》《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作者曾孟朴、劉鶚、李伯元、吳趼人四人,「只劉鐵雲先生不相識。」若說擺老資格,這就是了。包天笑說到李伯元編輯《繡像小說》,這撞到周越然強項上了,他接著包的話茬道「說起《繡像小說》,我還藏著全部,共七十二期。現在外間很少見,彌足珍貴的了。它是用拷貝紙印,鉛字排的,繪圖非常精緻,每月出版一本,彷彿月刊的樣子。我知道商務印書館倒沒有這樣全部的繡像小說了。」好一副藏書家慣用的口吻。商務印書館及東方圖書館於「一·二八」損失慘烈,計算金額高達一千六百萬元。

周越然接著說「我去年到日本去(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年會),看見他們的東方文庫,藏書極豐,我國各地的府縣誌,幾乎搜羅俱全,但是我故鄉湖州的武康縣誌卻沒有,武康縣誌在我國圖書館裡也找不到的,一共只有二部,由我收藏著,可是一部已經燒掉,現在只剩一部,真可謂碩果僅存了。」武康縣誌燒了一部,還有一部未燒遂成海內孤本,可知周越然不只言言齋一處存書。

《雜誌》社見周越然面有得色,也湊趣道「周先生藏著許多名貴的孤本,將來有機會可以開一次小規模的文獻展覽會,給熟人看看。」

周越然也不怕露富:「是的,我還有二百多張宋版的枼子,宋版的部頭書,難免是贋鼎,這些單張的葉枼子,倒都是真正的宋板。」按照古已有之「一頁宋版一兩黃金」的演算法,周氏這二百兩黃金,是另一種擺老資格。謝希平在《記周越然》中寫道「廿一年閘北大火,損失不知多少,但是現在到過他的藏書室里的人,還是嘆為觀止,尤其是經史子集的單頁宋版和明本的金瓶梅一類的偉大收藏。」

周越然還有一種光榮,他作過胡適的老師,儘管只教了兩天,古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周越然說「胡適原名胡洪騂,曾在中國公學讀書,我教的是近代史。當時在中國公學教書很不容易,教師要講兩種話,一種是北方話,一種是廣東話,因為一半是北方學生,一半是廣東學生。我因為講得太快,一口氣教了幾頁,學生們吃不消,便請我不要教下去了。所以,胡適只做我二天學生,呵呵。」

詩僧蘇曼殊與周越然作過同事,周越然大揭詩僧老底「民國二年光景,我在安徽高等學堂教書,與蘇曼殊同過事,他性懶,專揀輕鬆的功課教,有時聽得上課鐘聲,反擁被而卧,不高興起來去上課。他喜歡吃蜜棗,雪茄煙,還喜歡嫖堂子吃花酒,到了妓院里,一個人自顧自酣睡,性情非常怪僻。」教過兩天的學生胡適之,同過事的蘇曼殊,現在的名聲遠勝周越然。周越然以藏書為勝事,勉勉強強今天還有極少的人記得他,出版他的書,周越然幾本談藏書的舊著有人出很高的價錢來收買,尤其是《書 書 書》印數僅一千,更為珍罕。

周越然的酒量也很有名,謝希平說「他每頓必需喝啤酒呢,每飲起碼要近一打,黃酒呢,也要五六斤,『醉』字在他的字典里是沒有的。可是現在酒價太貴了,周先生不但頓數改少,喝的時候,也加以統制了,有時竟可不喝。」

本來藏書之事與政治,風馬牛不相及。可是非常時期,藏書家欲潔身自好,也難。周越然在日據時期,發表了很多文章,拋頭露面,沒有像別的文人那樣學會韜光養晦。最致命的是周越然參加了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中的兩屆,難免招來眾人的非議。雖然戰後周越然沒有遭遇像陶亢德,柳雨生等入獄判刑的更壞命運,但從此隱姓埋名,「藏書家周越然」無人再提。

「儒冠多誤身」,周越然太多書生氣,太少政治敏感。日據時期風頭極健的張愛玲,於政治卻最為清醒,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邀請張愛玲,你看張愛玲怎麼回答的「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

對待特殊歷史時期文人的言行,「同情之理解」是比較恰當的態度,另外兩種極端的態度和手段實不可取。事情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人們更加理智,更加客觀地審視歷史,但是另一種奇怪的現象出現了。十幾年前,當年參加過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當事人自導自演了一出「南玲北梅」的鬧劇,當事人的心態既滑稽又是可以理解的。近來,又有關於周越然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的「綁架說」盛傳。《瑣憶祖父周越然》稱「直到祖父去世以後,我才從姻親王履模前輩(上海文史館館員)的口中了解到原委。據王老說,那年祖父去日本參加大會是被迫的,此前他被日本憲兵於深夜從家裡綁架到虹口的新亞大酒店,關了多天,威逼他領隊往東京,如不服從,後果可以想像。這真是生死的抉擇,他屈從了。」日本憲兵不把周越然往憲兵隊關押以威逼,卻往大酒店裡綁架,這個情節真像電影里表演的。

筆者存有當年出版的畫報,上面載有第二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在東京舉行)的多幅照片,全體中國代表合影一張,周越然與日本代表握手一張,周越然大會發言一張。另有一張周越然手跡「我今天到了東京,我很快樂,我很歡喜……」下面是非常之不堪的話,恕不錄。儘管如此,周越然,——民國時期一位藏寫俱豐的傑出的藏書家是主流,那些逆流是歷史帶給個人的無力違抗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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