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得獎作文：在亂世中如何守住「誠」？

哲理 03-12

▲1913年周恩來初入南開中學時（左）；1916年擔任敬業樂群會會長的周恩來（右)

以89.72分從南開中學畢業

如同周恩來自己所說：「

我從事於革命事業，正如中國一般知識分子一樣，經過了從封建家庭轉到受西方學校教育，然後變成社會主義者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

」

（接受美國《紐約時報》駐南京記者李勃曼採訪的談話）

周恩來自幼好學，家養豐厚。念過私塾，讀過小說。12歲到東北，先後在鐵嶺、瀋陽讀小學，立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1913年8月，15歲的周恩來考入南開中學。起初他的英文課程跟不上，發音也生硬，經過艱苦努力，二年級英文就很好了。他身體瘦弱，求教拜師練習國術。他與同學創辦「敬業樂群會」，任過會長。他創辦《敬業》雜誌，半年為一期，共出版六期。他參與編輯校刊《校風》雜誌，寫過多篇編輯部文章。他還參加演講比賽、作文比賽，多次獲獎。

南開中學當時實行每兩周一次課堂作文，周恩來入學期間共完成課堂作文52篇，篇篇都有老師的圈點評語。他在南開中學課外發表的習作，我們搜集並經確證他本人所作的共有53篇。

他參演過新劇，扮演角色，製作布景，探討戲劇理論。他關心國運大事，參加過反對袁世凱稱帝、反對「二十一條」賣國條約的鬥爭，立志「改良社會」，「欲救神州」，「將來出而任國事，整社會」，「作砥柱於中流」。他為人敦厚善良，「學識毅力勝於人」。「君性溫和誠實，最富於感情，摯於友誼。凡朋友及公益事業，無不儘力。」

（《天津南開學校第十次第二組畢業同學錄》）

南開中學當時實行四年學制，周恩來順利修完全部17門課程，學業優良。1917年6月，他以89.72分的優異成績從南開中學畢業，畢業證存根為319號。畢業之際，他給自己的少年夥伴郭思寧的贈言是：「願相會於中華騰飛世界時」。

（選自孫海麟《周恩來南開中學歲月》序二，作者系天津南開中學理事會理事長，學習研究周恩來小組組長）

▲周恩來童年讀書處院內生長著一株周恩來栽植的臘梅，如今這株臘梅每逢寒冬臘月盛開，香氣襲人。世人稱其為一品梅，寓意周恩來官至一品，德至一品，人至一品

張伯苓和周恩來_副本.jpg

▲張伯苓和周恩來

誠能動物論

（正文選錄）

一九一六年五月六日

【原文】

浩浩乎大地之上，集無量數生物分子以成人。人者，萬物之靈也。各具本能，感擁仁智，發揮其固有之天性，以角逐於天演界中。優者勝，劣者敗。強有力者統一部分之人民而駕馭之；庸愚者懾伏於權威之下，無敢或動；暴烈者不甘居受治之地位，思起以代。於是相動以干戈，相搏以血肉，勝者得存，仆者繼起，輾轉相尋，有爭無已。

嗚呼！芸芸眾生，相率以入此潮流中，爭生死存亡之道者夥矣。然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其能以一己之所行所言，範圍世界之人類，虔心信仰，莫餘外者，僅得數人焉：儒之孔，西之耶穌，佛之釋迦是也。夫三子亦猶人也，貴未及於天子，富未比乎陶朱，享壽亦若中人，秉權要異將相。而其炫赫於當時，照耀於後世，言中於人心，行垂於史冊。雖以天子之貴，陶朱之富，老彭之壽，將相之勢，莫能易焉。何哉？豈非以三子之誠能動物也耶！不誠無物，孔氏之言也；守誠堅信，耶氏之旨也；勿誑言，勿欺騙，佛氏之戒也。守真抱璞，感人以誠，秉天道，盡人事，又三子之同行也。三子之言行既若是，其感人之深又如彼，是三子之誠信善矣。

然誠之為物，非學力所可及也，亦發於中而形於外耳。亦即孔氏之所謂仁，耶氏、佛氏之所謂靈也。蓋仁也，靈也，人類之共有天性。發於言，著於行，無絲毫假借，無智利相擾。一人行之，而眾人服之；一國守之，而萬邦協之。若是則虛詐絕，誑偽逃，無人我之分，鮮名利之見，相躋於大同之境；種界破，國界滅，相趨於和平之途；利私之競爭消，真我之面目見，而三子之所希冀者，達矣。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類之產生，距今亦千萬年矣，仁靈之具無或差異，其達於大同之境、和平之途，宜矣。乃極目大地，眾生熙熙，萬國攘攘，日所謀舉而行者，殆非利己不與，詐人不歸之道。嗚呼噫嘻！長此相往，人其魚矣，國其墟矣。

然而上天生人，又胡為乎秉之以仁以靈，使之有入誠之一途？而眾人茫茫，又曷為乎產三子以為人類之表率？是知三子之以誠名，非三子之力，眾人之功也。設眾人皆各本其天性，相接以誠，則世界又何至有虛假詐偽現，而以誠為貴哉！下車泣過，大禹之誠感罪人。禱雨桑林，商湯之誠格上天。西伯被困，殷紂以其誠而赦其命。武侯治蜀，黔首以其誠而守其法。化干戈為玉帛，孔子折衝齊魯。反內犯為羅拜，子儀心服回紇。王陽明誠格蠻苗，華盛頓德感民眾。是誠也，大之垂舉後世，小之造福一身。反而行之，則新莽自號聖賢，終居篡竊之名；曹操偽禮賢士，卒貽奸惡之譏；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梅特涅之毒，萬國共曉。故一人之智慧有限，萬民之督察綦嚴。其以一手欲掩天下目者，實不啻作法自斃。以詐為利，以偽為真，卒至自覆自敗，與人以可譏可恥之據。

善乎美總統林肯之言曰：虛偽可以惑少數人於終世，偽惑人類於一時，而決無惑世界人類於最長時期也。知乎此，則人類亦何樂相率以自炫詐術，而為非動物之事乎！且吾竊怪以今人之明，而終不免於歐洲血戰，華人自爭，使世界無寧日。喪無量數人之生命腦力，以供彼一二私人之指揮，其智可憫，其愚不可及也。然又安得三子之再生今世，為世人振聾發聵，相導以入於誠哉！嗟乎，世俗日偷，民風不古。回憶唐虞盛軌，不禁興無涯之戚。執政者苟於感人動物之事，注意及之，則返誠去偽，一轉瞬耳，又何至日以干戈相尋，欺偽相詐哉！悲夫！

▲《敬業》編輯部工作人員合影，前排左二為周恩來（1914）

【白話文】

浩蕩廣闊的大地上，彙集無數的生物分子而形成人類。人類，是萬物之靈。每個人都具備人類的本能，天生的感性中就擁有仁善和智慧，發揮他們固有的天性，以此在競爭演化的世界中角逐。優秀的勝利，庸劣的失敗。強大有力的人統一一部分人民來領導他們；無能愚昧的人懾服拜倒在權力威勢之下，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強橫剛烈的人不甘心處在受統治的地位，想起來反抗代替統治者。於是干戈相攻，血肉相搏，勝利的得以生存，失敗倒下的又有人相繼而起，循環往複，爭鬥不休。

唉！芸芸眾生，一個接一個地投身於這潮流中，以死相爭捍衛理想的人太多了啊。然而上下五千年的歷史，縱橫十萬里的地域，那能夠用自己一個人的行動言論，影響全世界的人類，使他們沒有例外地虔心信仰，只不過幾個人：就是儒家的孔子，西方的耶穌，佛教的釋迦牟尼。這三個人也都是人，尊貴趕不上皇帝，富有比不上陶朱公，壽命也如同中等人，又不像將相那樣執掌權要。然而他們在當時光輝赫赫，在後世照耀千秋，言論打動人心，行為垂範歷史。即使用皇帝的尊貴，陶朱公的富有，老子、彭祖的長壽，將相的權勢，也不能替代。這是為什麼呢？難道不是因為這三個人的真誠能感化萬物嗎！不誠就沒有萬物，這是孔子的話；保持誠心堅定信仰，這是耶穌的宗旨；不要說謊，不要欺騙，這是佛教的戒規。保持純真天性，用真誠來感動人，遵照自然的規律，盡人最大的努力，這又是三人共同的主張。三人的言行既如此，他們又那樣感人至深，說明這三個人的真誠確實是美好的。

但是真誠這種東西，不是憑增長學識能力就可以做到的，而是產生在心中而表現在外面罷了。也就是孔子所說的仁，耶穌、佛教所說的靈。因為仁，靈，是人類共有的天性。在言辭中顯露，在行動中體現，沒有絲毫假託借口，沒有智謀利益干擾。一個人奉行真誠，眾人都信服他；一個國家信守真誠，萬國都追隨它。像這樣，那麼虛假欺詐就會絕跡，謊騙誆偽就會消失，沒有他人自我的分別，少有名聲利益的偏見，一起進入大同的境界；種族的界限打破，國家的界限消滅，一起走上和平的道路；自私自利的競爭消除，真正本我的面目出現，而那三個聖人所希望期盼的世界，就實現了。但是雖然人們都有這樣的心愿，每個人的心裡都認同這樣的道理。而且人類的產生，到現在也有千萬年了，具備仁靈的本性是沒有什麼差異的，那麼達到大同境界、和平道路，也是理所應當的了。然而放眼大地，眾生萬國，熙熙攘攘，每天謀劃而發起行動的人，卻大都走的是不利己就不做和欺騙的不歸路。唉呀！長此以往，人要成為被宰割的魚肉了啊，國家要毀敗成為丘墟了啊。

然而上天生人，又為什麼賦予他仁和靈的本性，使他有可以達到真誠境界的途徑呢？而茫茫眾人中，又為什麼產生這三個人來做人類的表率？於是明白了這三個人因為真誠而著名，不是三人的力量，而是眾人追隨的結果。假使眾人都各自依照自己的本性，以誠相待，那世界又何至於有弄虛作假、奸詐偽飾出現，而以真誠為可貴啊！看到罪犯就走下車來為他的罪過哭泣，大禹的真誠感動了罪人。在桑林祈禱降雨而成功，商湯的真誠感動了上天。西伯侯姬昌被囚禁，紂王因為他的誠懇而赦免，沒有殺他。武侯諸葛亮治理蜀國，百姓因為他的誠信而遵守他制定的法度。化干戈為玉帛，孔子憑藉真誠調解了齊魯二國之爭。使舉兵內侵反過來變成圍繞著下拜，郭子儀因為真誠使回紇賓服。王陽明的摯誠匡正了反亂的苗人，華盛頓的德行感動了民眾。可見真誠，從大的方面能垂範激勵後世，在小的方面會造福自己一人。反其道而行之，那麼新朝王莽自稱聖賢，卻最終得到篡位竊國的惡名；曹操假裝禮賢下士，最後留下奸惡的譏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梅特涅的狠毒，很多國家的人都知道。所以一個人的智慧有限，萬民百姓的監督很嚴。那些要用自己一手遮住天下人眼目的人，實在無異於作法自斃。拿欺詐當作有利，拿虛偽當作真誠，最終導致自己覆滅敗亡，留給後人可以譏嘲恥笑的話柄。

美國總統林肯的話說得好啊：虛偽可以迷惑少數人一輩子，能迷惑人類一時，但絕不能在最長時期內迷惑全世界的人類。既知如此，那麼人類為什麼要競相把炫耀欺詐之術作為樂事，卻不去踐行那感化萬物的事呢！而且我私下奇怪憑現代人的明智，卻終於避免不了歐洲的喋血戰爭，以及中國人的自相爭鬥，使世界沒有安寧之日。消耗無數人的生命腦力，來供那一二個自私自利之人的指揮，他們低下的智力值得同情，他們的愚昧愚不可及啊。這種情況下又怎能期盼三個聖人重生於世，為世人振聾發聵，引導他們進入追求真誠之路啊！唉，世風日漸苟且怠惰，民風不再古樸。我回憶遠古堯舜盛世，不禁興起無盡的悲哀。執政者如果對感動人心的事，注意實行，那麼返回誠樸離棄偽詐，不過是一瞬間就能做到的，又何至於每天干戈相向，互相欺詐啊！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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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右一）

在新劇《一元錢》中飾演女主角孫慧娟

【解讀】

1916年的中國，面臨著嚴重的內憂外患。第一次世界大戰愈演愈烈，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引起國人極大憤慨。國內局勢千瘡百孔，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面對這樣紛繁複雜的社會環境，青年周恩來在1916年5月舉行的南開中學作文比賽中，以《誠能動物論》為題，憑藉豐厚的學識，洞悉時世的眼光，於一片喧囂紛擾中一語道破時弊所在，確有讓人振聾發聵之感。

文章開篇形象又概括地揭示了歷史上權力交替、朝代更迭的現象，筆鋒一轉，大浪淘沙之下，唯有三人能在歷史上影響人類的進步，即孔子、耶穌、釋迦牟尼，繼而點出三人共同的特點：非大富大貴、長壽重權之人，而之所以被萬人信仰的原因在於感人以誠，誠能動物，從而引出了中心論點。

何謂誠能動物？

文章以三人的言論作為論據，又抓住三人思想的核心——仁與靈——對「誠」進行了解釋。進一步生髮論點，誠能動物，不僅是立人之道，也是立國之道。

那麼三位聖人能在歷史上出現的原因何在？——在於「眾人之功」。認識到這一點難能可貴，不作盲目的個人崇拜，不誇大個人的作用，而是站在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認識到歷史之所以會出現偉大人物，源自偉大的民眾，是民眾選擇了偉人。最後通過正反舉例，列舉了歷史上感人以誠的賢良之士，又反面列舉了虛偽狡詐的典型，進而聯繫當時歐戰及國內戰亂不已的現實，對執政者提出勸誡。

文章氣脈充沛，層層推進，用典精當，對比鮮明，深得論說文的精髓。縱橫古今，聯繫現實，懷著一顆救民濟世之心，不作大而無當的空泛說理，不提炫人眼目的各種主義，而是抓住了於人心於世道切實可行的一點：

守真抱璞，感人以誠

。

周恩來認為「誠之為物，非學力所可及也，亦發於中而形於外耳。發於言，著於行，無絲毫假借，無智利相擾」。一個人為人處世，應言行一致，真誠待人，不虛偽狡詐，也不要欺騙，堅守內心的真純仁愛的本性。執政者以「誠」立身，一心為公，心系蒼生，那麼「大之垂舉後世，小之造福一身」。一個國家以「誠」相守，那麼「萬邦協之」，世界就會「種界破，國界滅，相趨於和平之途」。故而，

誠是天道，人類無誠不靈；誠是人道，人無誠不立；誠是政道，官無誠不威；誠是國道，世界無誠不寧

。

同時，誠，並不僅僅是言行一致，還要有一個貫穿在世的東西：「不易」，一生不變，始終恪守。

縱觀周恩來的一生，他貫徹始終守真抱璞、感人以誠的信條，以心靈的真純、信仰的堅定、對人民的赤誠、對黨的事業的忠誠，踐行了一個大寫於天地間的「誠」字，至今讓我們後輩感佩不已。

（選自文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