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大唐的佛系人生贏家

杜甫被抓的那一年，王維也被抓了。

杜甫當時是個從不入流的軍官退下來回家去又來投奔肅宗的中年，而且一看就是窮中年，一點油膩也沒有。但是王維可不是，王維是25年前的狀元，是張九齡親自提拔的右拾遺，唐明皇的給事中。《新唐書》說王維「名盛於開元、天寶間，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寧、薛諸王待若師友」，後來代宗甚至說王維「天寶中詩名冠代」。

這麼顯赫的人，安祿山攻破長安後抓到了他，當然不會像關押杜甫那樣漫不經心因而讓他逃了出去。

王維落水了。他給安祿山偽/革/命/政/權（簡稱「安偽/政/權」）當官兒了，而且，他是安祿山「欽點」的。人怕出名豬怕壯啊，別的什麼人都沒有被欽/定，就王維是被欽/定的。大唐的事情真是說不準，王維已經當了叛徒漢奸了，但居然還活下來了，不僅活下來了，而且最後還陞官了，當了尚書右丞，一直到死。

就因為這件事，後來有一個叫朱熹的死腦經就說王維這個人不足論，就說他的詩不足觀，軟綿綿，萎弱少氣骨。儒家這麼多人，就屬韓愈和朱熹最是一副奴才相，而且枯燥死板沒意思。可惜他們都太幸運了，一個生在安史之亂已經過去而黃巢造反還沒來的時代，一個長在北方游牧民族已經打完了一波還沒打進來第二波的時代，沒有以身殉國的機會：要不然早點死了倒是他們也高興，我也高興。

王維是真名士自風流，心裡也沒有這些俗儒的笨想法。他當安偽政權的官兒，也沒有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區區一個書生，饑寒碌碌，本來想裝病逃走，想不到被抓住綁著帶到安祿山面前。安祿山的決定是，王維要麼當官，要麼死，連吟兩句詩的機會都沒給他。

那麼大唐真的這麼氣度恢弘，大手一揮就寬恕了落水文人？當然不是，王維本來要判罪的，但是弟弟以軍工求情，並且還因為他在安偽/政/權任職期間寫了一首叫做《凝碧池》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現代人可以讀成「你bitch」的詩救了他。也說明王維不是沒底線的，不是道德虛無的，他的這種選擇，用現在相當流行的話來說是「佛系」選擇。他有他自己的標準和信念，他有他關心的事情，他關心萬戶是不是傷心，宮女樂師是不是傷心，才不來管你什麼文死諫的事，也不在乎什麼慷慨就義的名節，什麼名節事大的混賬話，佛系中年王維當然並不在意。

佛系不是什麼都無所謂，那叫沒心沒肺。佛系是明心見性之後的人情味，是無所謂幌子下的堅定的追求。比如王維要當官，但是不像杜甫那樣當不成官就整天愁眉苦臉的，更不像孟浩然那樣哭著喊著要當官兒弄得玄宗都嘲諷他。王維努力進身，但不累於功名，當了官卻在京郊買了宋之問的宅子半隱居起來了，和裴迪這個好基/友喝喝酒聊聊天寫寫詩。

這是求而不執，得而不戀，是大智慧。

因為這大智慧，王維的詩不論是寫山水還是寫軍旅，總是帶著濃濃的人情味——各種人總說他的詩空靈高遠，其實意境雖然沖淡，人情的味道卻很濃，他就絕對不會說出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的混賬話的，只有杜牧這種眼睛裡只有權勢和美女的人才會說出這種無情的話。

因為這大智慧，盛唐時代那麼多詩人中，一個接一個地想當官而當不成，王維卻當成了，而且即使履歷有正統所謂的污點，卻依然步步高升，得享天年。

《唐才子傳》說王維：臨終，作書辭親友，停筆而化。弘一法師李叔同臨終寫「悲欣交集」，王維難道不是他的先驅之一嗎？

大唐詩人中最大的人生贏家，不是那些汲汲於匡正天下再造三代的杜甫們，更不是那些一心要鞏固儒家正統地位的韓愈們，而是這個不如李白磅礴、不如杜甫悲痛、不如李賀天才、也不如賀知章官兒大的佛系王維——除此之外，就是那個沒心沒肺樂天派的白居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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