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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一剪宋朝的時光(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羅帶同心,不離不棄;相思不曾閑,哪得功夫咒你)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臨江仙》晏幾道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恩,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一首林海的《琵琶語》,就這樣平平仄仄,叮叮咚咚,不知在撩撥誰的心事。穿過弦音,彷彿看到一個女子,坐在低垂的簾幕里,身著裙衫,懷抱琵琶,撥動琴弦。她低眉順目,溫婉清麗,神韻里卻凝結著淡淡的哀怨,又有一種說不盡的沉靜風流。

流淌的弦音,驚擾了窗外飛花無數,也驚擾了世間的痴男怨女。流年日深、物轉星移,多少承諾淹沒在匆匆的時光里,而她卻是那樣安然無恙。靜坐在簾幕下,若有若無地撩撥琵琶,每一根弦上都系著經年的相思。

相思這個詞,從來都是欲寄無從寄。但每個人,皆會為心中的相思,尋找一個寄託。有人把相思寄在花鳥山水間;有人把相思寄在清風明月里;還有人把相思寄於書墨琴弦上。而此刻的我,只想泡一盞淡淡清茗,在月明如水之夜,和小一樣,在琵琶弦上,細訴相思。

小蘋是一位歌女,她應該比我更解風月,她有飄逸的裙帶,嬌艷的容顏。她的相思,應當也是華麗的,而我的相思,卻樸素簡約。那是遙遠的宋朝,她何其有幸,被風流才子寫進詞中,再也走不出來。而這首詞,又被刻於世人的記憶深處,每當相思之時,便會想起。

其實,我的心門,早已在細碎的流年裡悄然關閉。一個人,將日子過得波瀾不驚,於煙塵飛揚的俗世里,雲淡風輕。也曾在夢裡有過相思,有過悠長的等待,有過微風細雨的情懷。我的生命里,應該有過一個俊朗的少年,那時候,我是青梅,他叫竹馬。他也許輕啟過我的心門,可是還來不及留下承諾,青春便匆匆遠去。

我始終認定,走出故鄉的那座小橋,就意味著漂泊和流離。可還是有那麼多人,背上行囊,稚氣地以為,在遠方,會有一個美麗的夢將自己等待。就這樣,本來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被春光拋擲,多年以後,誰也回不到最初。如若守著一份平淡的歲月,或許以後的生命,會無風無雨,那樣雖然庸常,卻安然。

我喜歡晏幾道的詞勝過晏殊的。也許他的詞,恰好吻合我的心境,就像是一根心弦,被不經意地撥動,遺韻流轉。歷史上說他一生疏狂落拓,放達不羈,出身高門,卻不慕權勢。他著有的《小山詞》,多懷往事,詞風波摯深婉,筆調流淌,語句天成,接近李煜。這一切,皆因了他的多情,一個心裡藏著滔滔愛戀的人,他的文字,也必定是柔情萬千。

他一生最愉快的,應當是和友人沈廉叔、陳君龍家的蓮、鴻、蘋、雲四位歌女共處的時光。這四個歌女,給了他對愛情所有美好的想像,滿足了一個多情詞人對紅顏的無限依戀。可是繁華過後總是歸於岑寂,沈的卧病,陳的消亡,以及晏府的中落,讓蓮、鴻、蘋、雲四位歌女流落民間,他的夢,也在一個浸滿春愁的日子裡,倉促醒來。

樓台高鎖,簾幕低垂,曾經的紅牙檀板,詩酒盡歡的時光,已成了一幅塵封的畫面。落寞之時,只有反覆地找尋記憶,於薄淺的光陰中,隱約見到當年的風景。是的,他依然無法忘情,也不能忘情。一個人,經歷了悲歡離合之後,只會對往昔的情感,更加痴心難改。

他想起那些落花微雨的日子,想起和小蘋初相見,她的羅裳,綉著雙重的心字。又如何能忘記,她的嫵媚妖嬈,香腮紅唇,青絲黛眉,一段曼舞,一曲弦音,一個回眸,甚至一聲嘆息,都令他銷魂。他敲開她緊閉的心刁,用文字,用柔情,在她的心裡,種下刻骨相思。以後的日日夜夜,小蘋懷抱琵琶,將相思寄在弦上,說與他聽。

如若可以,他寧願放棄一切,只要朝朝暮暮,只要一段生死相依。帶著蓮、鴻、蘋、雲四位歌女,從此天涯相隨,於繁城鬧市,或寂寥高山,地老天荒。我想,他願意,他亦應當滿足。也許日子過得清貧艱難,無奈亦尋常,但至少還能執手相看。

但我明白,這只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廂情願的安排。身在高門的晏幾道,負有名氣的才子,縱然傲視權貴,亦不敢做出離經叛道之事。更何況紅塵百轉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凈土。過盡滄海桑田,會發覺,人生就是個圈,你以為超脫物外,卻始終走不出命定的軌跡。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努力,到最後,都將是徒勞。

若遠走天涯,流離異鄉,嘗盡風霜苦楚,又是否還能尋見從前紅樓綠窗的繁華?看到心愛的紅顏,娟秀的雲鬢上添了幾縷華髮,清亮的明眸隱藏著淡淡的哀怨,還有美麗的面容,不知何時,悄悄地長出幾道細紋,又是否還能無動於衷?這時,再多的諾言,再多的盟誓,都拼不過如刀的光陰,拼不過啊。唯有美麗地錯過,才會有刻骨的回憶,倘若一直擁有,回憶也不過是一種簡單的存在。

所以,寧可一生不得相倚,寧可在夢裡重逢。不要怨嘆當年的拋棄,因為也曾有過好好珍惜。這麼多年,他嘗盡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聽見琵琶的弦音,都會想起初見時的小蘋。如果說,曾經的離別是一生的傷害,那麼傷害也成了如今美麗的追憶。小蘋應該被歲月蒼老了容顏,此時的她,懷抱琵琶,又該會是何種模樣?她的相思,比往日深濃,還是被流年消磨,只剩下淺淡的韻味?

又或者,她寧可一生將相思系在弦上,也不願於多年以後,和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遙遠,這麼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沒有誰還得起。這是債,相思的債,她付出的,未必要償還。一曲《琵琶語》依舊,只是由急至緩,由濃到淡。那是因為,小蘋走過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動的歲月,如今,她的生活,真實而平靜。

窗外,還是宋朝的那輪明月,看罷人世滄桑,始終明凈清白,不染纖塵。一曲琴音,淺吟低唱,凄美清冷,說的,又是誰人的相思?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一剪梅》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箏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滿西樓》被無數個女子輕唱,不知道,誰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掛在中天,安靜亦溫柔,我將一卷閑書放在月光下,干年的水墨依舊潮濕。蘭舟獨上,只為找尋一個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覓不見歸程。

我們總以為那些無法觸及的人事,就一定隱藏著一個謎,卻忽略了,同樣是尋常的生活,只是所處的朝代不同,發生的故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過是客棧,我們在各自的朝代,寄住在彼此的人生客棧里。

寫下這闋《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詞後李清照,一個平凡的名字,卻擲地有聲。這首詞,是為相思而寫,她思念遠行的丈夫,希望他捎來錦書,告訴歸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流水落花,自然有情,萬千風景,無法消解內心的悵然憂傷。

李清照,一代詞人,傳奇女子。她的一生,喜憂各半,榮辱相隨,這個女子,在自己的人生劇場,堅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從紅顏佳色,到霜華滿鬢,她努力而辛苦地度過漫長的一輩子,而我們,只需三言兩語,就輕巧地將其說完。

她出身名門世家,自小被書香熏染,五六歲便隨父母遷居東京汴梁。看過京城的繁華,沉浸於墨海書山,儼然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大家閨秀。生活本無太多束縛,她有著天真無邪的少女時代,時常劃著小舟,嬉戲於藕花深處,亦喜好東京街市,觀賞夜景花燈。為此,留下了許多輕巧靈動的詩詞,其中那首著名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便為她少女時期的作品。

韶華之齡,李清照嫁給了風流名士趙明誠,自此內心的婉轉情腸,有他知曉。他們情投意合,深知彼此就是自己那個緣定三生的人。婚後他們賭書潑茶,攜手研習金石書畫,度過人生最曼妙的時光。於此期間,因趙明誠在外為官,夫妻亦有多次小別,李清照為此寫下諸多相思成疾之詞句。這首《一剪梅》,便是離別後因思念而作,還有一首《醉花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寫出她因思念趙明誠而人比黃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應該是最美的,一種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亦是最美的,有一種洗盡鉛華的素樸和清涼。這是個讓人感嘆年華老去的季節,因為看到滿池殘荷,儘管它還飄散著余香冷韻,但涼意中依舊透露出消瘦。其實四季一樣長短,皆有不同的美麗風情,我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愛的季節,卻無權指責它們的不遂己願。

看到殘荷枯梗,我們不能忘記,曾經翠綠的荷葉,詩意地為我們撐過傘,清雅的荷花,裝點過寂寞的流年。蓮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諾言,它的也只是一季的枯榮。它無心驚擾你的夢,因為你划槳過來的時候,已經將它的夢驚醒。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這就是李清照,她的風姿,她的明麗,她的閑愁,是這般讓人不敢逼視。是的,獨上蘭舟,曾經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今煢煢孑立。以為可以在一池的蓮荷中尋著並蒂,卻不想,誤了花期。其實,生命不是一場掠奪,如果用心,我們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尋到重疊的時光。殘荷不需要我們用任何方式來哀悼它的華年,因為只有湖水,才給得起它想要的永遠。

李清照看到低回的大雁,沒有捎來她要的錦書,故不肯為任何人停留。蓮荷枯敗,根莖卻還在池中,大雁飄零,終飛回故里。萬物有情,有來有往,有散有聚,蘭舟上,唯有她,擺渡到無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流水皆無情意,不顧她的愁怨,依舊我行我素,流落遠方。一如趙明誠,為了男兒抱負,宏偉心愿,為一段前程,幾紙功名,執意離開。他走,她沒有道別,亦不挽留,以為不道別,他就一直還在,不曾離開。

但刻骨的相思,出賣了她的柔軟。她用藕絲穿針,縫補兩地閑愁,她相信好夢能圓,就如同相信這殘敗的荷,還會再如期盛開,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地趕著歸來。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寧願欺騙自己,也不要被別人欺騙。這世間,多少人,因為等待,生了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會不會成為一種厭倦?一棵草,只需要春生秋死,它們不怕被時間辜負,而人卻要窮盡一生,歷經無數次的蛻變,才能得到一個結果,而這結果未必圓滿。

當一個人,孤獨到連影子都長滿了綠苔,內心該是怎樣的一種荒蕪?她心中的情愫與愁悶,自是無從排遣,宛若塵埃落於心間,卻無計消除。她就是這樣,把自己最美麗的青春給了他,而自己,所剩無多。彷彿從相思開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轉變,犯下的心病,已經無法根治。

李清照所處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換,人世動蕩難安。都說人生是公平的,當初給過你多少快樂,以後你就要分擔多少傷悲。我們總以為沉浸在夢裡,就可以不必回到現實,卻忽略了,山河無可逆轉,不要僥倖地以為,醒來的時候恰好就是春暖花開。

趙明誠病歿於赴任途中,留下李清照亂世寡居,餘生流徏漂泊,受盡苦楚。紅塵沒落,她似一枚無依的霜葉,因為無依,才會有後來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殘破的婚姻沒有維持多久,李清照便獨自過上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晚年。

儘管命運給了她一杯苦茶,但她一生都沒有懦弱,只從容飲下。李清照在晚年時,殫精竭慮,編撰《金石錄》,完成趙明誠未了之願。但她所做的,沒有給朝廷帶來任何的轉變,該聚還是聚,該散還是散,日出固然是驚喜,日落未必是慘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絲剝繭,到最後,連一件遮身蔽體的衣裳都沒有,就匆匆離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於湖山煙波之上,死得很寂寞,亦很滿足。一代才女,千古詞後,在厚厚的史冊上,也不過是薄薄的一片黃花,寫著一段清瘦過往。

羅帶同心,不離不棄

《長相思》林逋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如今,我仍舊相信,隱士林和靖在年輕時,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許他愛的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子,也許他們之間有著平淡的故事,而這一切,就像浮雲萍水,聚散只消剎那。

我們只記得,他隱居西湖,結廬孤山。只記得,他不仕不娶,梅妻鶴子。在他這首以女子口吻而填的小詞里,依稀可以找尋到一些回憶,以及在他的墳墓中,所看到的一方端硯和一支玉簪,似乎尚存一些昔日的痕迹。其實,千百年過去了,一切都相安無事。我流淌的筆墨,並不是想去探尋什麼,證實什麼,只在時光的崖畔,看一段雲水從前。

翻讀歷史長卷,我們所知道的永遠只是一些淺露的表象,那些真實存在過的故事,都隨著昨日逝者,埋葬於塵土。留著這些未亡人,在歲月的河流,划槳打撈,撈起的也不過是破碎的片段。回瀾拍岸,浪花濕了記憶,蒸發過後,依舊無痕。

夢醒難入夢境,弦斷難續弦音,時光泛濫,卻不能倒流,我們不必等待那些無望的重來,因為還有足夠多的開始。倘若林和靖當年娶妻生子,過著平凡的生活,也就不會有那段梅花往事,放鶴傳說。而我們在孤山,又是否還能尋到一絲明凈與淡泊?

放鶴亭中,一曲長笛吹徹千年詩韻。在杭州孤山,住著這樣一位白衣卿相,他叫林逋。歷史上說,他通曉經史百家,性孤高,喜恬淡,不趨名利。他的一生,幾乎沒有出仕的記載,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閑隱山水,不問春秋。

他常駕小舟遍游西湖寺廟,和高僧詩友往來,參禪論文,烹茶煮酒,徜徉清風,醉卧白雲。每逢孤山客至,有門童縱鶴放飛,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一蓑煙雨,一懷明月,不染俗塵。就是這樣一位不仕不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隱者,也同樣有著不為人知的前塵往事。

一卷清詞,一支玉簪,像是他樸素人生里,最華麗的表達。總是有人想在他平靜清淡的歲月里,添上一段凄美的愛情。卻不知,他生性淡泊,不與凡塵有太多的糾纏。縱算愛過,亦是出自人性的本真,沒有誰,認定一個隱士就該無欲無求。

我相信,他以女子口吻寫下的《長相思》,一定和他的情感歷程有關。也曾有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愿,只不過這段緣,來時如露,去時如電,於他生命中短暫停留,便消散無蹤。他的心也註定此生長隱山林,漠然世事。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兩岸青山,千萬年來,以同一種姿態相看遙望,看罷多少舟帆相送,萍聚萍散,依舊那麼含情。而此刻,見一對情人在流水江岸,依依作別,難捨難分,它們卻只顧渡口的行人歸客,對他們的離情別緒,視若無睹。

其實,這兩岸青山,早已許下過不朽的盟約,它們所看的,只是一些往返的風景。至於人間寒暑,花落花開,百年至千年的時光,它們都不聞不問。更何況只是這一對平凡的戀人,他們的悲喜,薄似飛花,輕如落葉,怎麼可以撩起青山萬古不變的滄桑?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錢塘江水更是無情,它不顧這對情人熱淚盈盈,也不等他們將同心結打好,把定期說妥,就漲起大潮,催著行舟早發。此番涉水而去,不知何日是歸期,縱是許下了誓言,又拿什麼來痴守?

讀到這,有種預感,只覺這次離別,是覆水難收。他們之間,再也無法於最深的紅塵里重逢。這是宿命,青山綠水的宿命,是看過滄海桑田依舊容顏不改。而人的宿命,則是嘗盡悲歡離合,從容地接受生老病死。一程山水,一份榮辱,一段幻滅,若起先沒有多情的相許,此時的無情亦算不上是相棄。

看到「羅帶同心結未成」,便會想起越劇《紅樓夢》。其戲詞寫道:「休笑前人痴,由來同一夢。綉巾翠袖,難堪悲金悼玉淚。菱花鏡里,誰擁曠世情種。羅帶同心結未成,鵲橋長恨無歸路。紅樓今猶在,唯有風月鑒空。」這裡的「羅帶同心結未成」,說的是寶黛二人,也包括尤三姐和柳湘蓮,又或者還有司棋和潘又安,以及那些同心卻沒有完美結局的有情人。

是命運之繩將他們束縛,空有情緣,卻無分相依。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不過是完美的表象,遮掩不住內心的凄涼與荒寒。人生,亦是因為有這些遺憾,才有殘缺的美麗。倘若皆為四季繁花,清風朗月,又如何去品嘗人世冷暖不一的況味?

林和靖乘風趨浪,埋跡孤山,不管青山是否依舊,潮起又是否潮平。無論他的心,是否真的放得下,這一切,他不必給任何人解答或者交代。那淚濕裙衫的女子,轉身之後,可以嫁作他人婦。誰又敢斷言,平淡的婚姻註定不會幸福?命運既然給過你取捨,無論結局是對是錯,都要坦然相待。

幸福對許多人來說,是奢侈,是奇蹟,我們的責任,僅僅只是活著。在無限的時光里,有限地活著,除了隨遇而安,似乎別無他法。我們的心,既然比不過山水的深沉與遼闊,為何不去融入它們?做一株平凡的小草,一朵安靜的浪花,於沉默中,幻滅與共。

他不孤獨,他有梅妻,有鶴子,有高僧一起參禪,有詩友共剪西窗燭。一生很短,一生又很長,幾十年倏然而過,卻凝聚無數日月風霜。他閑隱孤山,梅花冷月,一世清涼。從前的事,記得的不是很多,卻也未敢輕易忘卻。

如果放棄繁華,選擇寂寥,也算是一種過失,那麼一闋清詞,一支玉簪,也足以慰藉他平生之憾。

相思不曾閑,哪得功夫咒你

《鵲橋仙》蜀妓

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

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

不驕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

相恩已是不曾閑,又那得工夫咒你?

窗外微風細雨,小院的榴花在雨中綻放,火紅俏麗的骨朵兒,凝著雨露, 像是一個女子深切的相思。在這清涼的午後,素手焚香,摘幾朵新鮮的茉莉,煮一壺清茗,只覺風雅逼人。屋內流淌著潘越雲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閑》,柔腸百轉,不盡纏綿。

這首歌詞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伎填的《鵲橋仙》改編而來的,前面的詞句都被刪改,只有最後兩句「相思已是不曾閑,又哪得功夫咒你」幾乎未動一字。只因這樣的句子,刻骨驚心,不留餘地。她那麼舒緩地唱著,沉浸

在自己醞釀的相思里,不容任何人驚擾她的夢。

我亦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壺叫相思的情緒,自斟自飲。只覺前緣舊夢,一路行來,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況,要對某一個人相思刻骨,實在太難。倒不如,做一個賞花的閑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華麗的相思,開到花殘,剩一縷余香留給懂得之人。

曾幾何時,喜歡一種殘酷的美麗,愛那繁華之後的寂寥。看一個女子,從錦繡華年,一直愛到白髮蒼顏,無悔無怨。韶光匆匆,那麼輕易就耗盡了她一生的相思,其間漫長的煎熬與滋味,只有她一人獨嘗。愛到深處,是如此不堪,當自己都手足無措,又怎能給別人一份簡單的安穩?

濃愁若酒,過於痴心的愛戀,會換來更深的寂寥。如璀璨的煙花,熾熱地燃燒,餘下的是一堆冰涼的殘雪。我知她們心意,卻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寧願守著一段空白的記憶,倉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頭,長出一顆硃砂痣,直到死去,也無法消除。

填這首《鵲橋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個無名的歌伎,是否留名於史,並不重要。只要她的詞,可以碰觸世人內心某個柔軟的角落,便足矣。南宋洪邁《夷堅志》記有南宋詞人陸遊居蜀地時,曾挾一歌伎歸來,安置在別院,約數日一往探視。有段日子,陸遊因病而稍長時間沒有去看她,耽誤佳期。這女子因相思難耐,便猜疑陸遊生了二心,陸遊作詞自解,這女子便作詞《鵲橋仙》復他。

宋代蜀妓,多受唐時女詩人薛濤影響,善文墨、工詩詞者,不勝枚舉。而這位蜀妓,被陸遊青睞,想必是容貌絕佳,才情不凡,只憑這一紙辭章,便知她是個敢愛敢恨,不修雕飾的性情女子了。

陸遊年輕時,有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戀,至死不忘。他和唐婉,青梅竹馬,後結為夫妻,幾經波折,終是離散。十年後,他們相逢於滿城春色的沈園,他為她寫下名傳千古的《釵頭鳳》。而唐婉回去之後,和了陸遊一首《釵頭鳳》便香消玉殞,陸遊懷念了她一生。男兒到底不及女兒情深,縱有遺憾,亦不肯為其痴守一生。

舊愛難消,不會重來,亦不能替代,卻可以對另一個人生情。蜀中妓寫「說盟說誓,說情說意」,足以證明陸遊對她也有過海誓山盟,萬般情意,而且「動便」就是花言巧語。「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這句嗔怪之語,半惱半戲之句,更見這位女子靈巧聰慧,俏皮可

愛。她怨陸遊對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謊的經文,哄騙她而已。這等虛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的。只簡單幾句,便將她佯嗔帶笑之態盡現紙端。

更讓人值得哫嚼回味的是下闋:「不茶不飯,不言不語,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雖怪怨陸遊薄情,自己卻無法不深情,無法不相思,依舊為他不茶不飯,不言不語,為他形容消瘦,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佔據了整顆心,沒有絲毫的清閑,又怎得時間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發於肺腑,出於自然,亦是她這首詞不同於其他的妙處。天然情韻,無須雕琢,落落襟懷,直抵於心。

這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歌伎,她的命運似浮萍,無根無蒂,沒有寄託。諸多歌伎,一生流轉於秦樓楚館,受盡屈辱,覓不到一個真心的男子。她是幸運的,被陸遊喜歡,從此遠離煙花之地,還對她說盟說誓,一片情意。然人生之苦,莫過於得到後又要失去,與其如此,莫如從來不曾擁有。好過那日復一日捧著甜蜜的回憶,痛苦孤獨地嘗飲。

她怕失去,更怕疏離,怕那些真實的相處,是一場空夢。所以,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只有將一顆心徹底地沉浸在相思里,時刻想念心愛之人,如此方不至於轉瞬成為虛無幻影,才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擁有,就在現在,就在此刻,就在當下。

漢代卓文君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唐時魚玄機又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然而這些痴心女子,沒有誰,不曾嘗盡刻骨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個不離不棄,陪伴自己經歷生老病死之人,談何容易。誰人不知,月到圓時月即缺,情到深處情轉薄。曾經擬下的盟約,是否抵得過地久天長的歲月?

世間一切因果,她們都懂,卻沒有誰,能夠巧妙地安排自己的情感,忍耐心中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在註定的結局裡,平靜地享受必經的過程是我的初衷。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立於煙雨中,不打濕衣衫,縱算可以做到,亦不能肯定,在暖和的陽光下,心底不會潮濕。

我不知道,最後陸遊是否辜負了這位蜀中歌伎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們到底相愛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償還,才彼此放手離別。香爐的煙輕輕裊裊,如夢迷離,似要告知我答案,最終還是無聲無息消散。

那個叫潘越雲的女子,依舊唱著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閑」,為她自己,還是為蜀中妓,又或者是為紅塵萬千的女子?她重複地低唱,彷彿一停下來,那個愛了一生的人,就會轉身離開。

原文載《一剪宋朝的時光》,白落梅作品,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2月第一版。P17-36。

整理:蘇州市公安局信訪處(民意監測中心)「不念,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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