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隱不由己

新年以來的讀書計劃，通常發一條微信朋友圈做引，標記進度；再發一條做結，談談感悟。但對於《笑傲江湖》來說，三言兩語恐怕是結不了的。恰好我這個日記公號也好久沒有打理，將隨感記在這裡，使公號不至於荒廢，倒也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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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並沒有歷史背景，若推算起來，大概也是明清，因為岳靈珊口中曾出現了朱元璋。然而我更願意把時代背景設定在魏晉。「竹林七賢」喝酒縱歌的肆意暢快與逍遙洒脫，再加上「笑傲江湖曲」本就源於嵇康的《廣陵散》，陶淵明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又最廣為人知，不自覺就將這隱士氣派與魏晉風尚聯繫起來。

2

讀《笑傲江湖》沒有十遍也有八遍了吧？

中學時候，最糾結於令狐沖苦戀小師妹，見不得小師妹與林平之越走越近。

青梅竹馬的一對兒總有著「專屬記憶」，令別人無法插足，就像薛寶釵無論如何努力，總在寶玉與黛玉之間如同外人。寶黛二人拌嘴也好，彆扭也罷，黛玉臨別一句「你走不走？」，寶玉的一句「一同走」，在我看來這就是最動人的「木石前盟」。可悲的是，令狐沖以為他可以獨佔小師妹三歲以來的記憶，念念不忘那套二人秘創的「沖靈劍法」，在林平之出現以後，真的都是「他以為」。

青春的幻念中，往往有著莫名其妙的執迷，常常「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起因也許只是同桌向前桌借了一塊橡皮。令狐沖聽聞小師妹與林平之完婚，放聲大哭，自忖「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哪知這天下再大，也沒有你苦戀的小師妹。

令狐沖、任盈盈等四人在少林寺外雪天療傷，時間久了，四人變成了四個雪人。岳靈珊與林平之恰巧路過，在四個雪人身上寫下「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八個字。任我行的屬下不長眼，欺負岳靈珊，令狐沖盛怒之下起身將這些惡人一一殺了，在刺出最後一劍之前，暗地裡問那惡人雪人身上的八個字是什麼。可憐這魔教漢子，這要命的一劍承受的卻是令狐沖滿滿的不甘與酸楚。

令狐沖抱著將死的岳靈珊，信誓旦旦要為她殺林平之報仇，卻沒想到小師妹卻託付他照顧雙眼已盲的丈夫。是呀，小師妹心中對林平之無仇，令狐沖又去報什麼呢？眼睜睜看著小師妹慘死懷中，口裡卻哼著林平之教她的福建山歌，所愛之人臨終託付自己照顧奪愛之人，令狐沖除了覺得「整個世界忽然都死了」，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其他心情了吧？

都說令狐沖笑傲江湖，但我讀出來的全是孤獨。

3

後來再讀《笑傲江湖》，漸漸痴迷令狐沖的無拘無束與瀟洒倜儻。

那時候總幻想如果自己內力盡失，痛失所愛，蒙冤於尊師與同門，整日衣衫襤褸，鬍子拉碴，口無遮攔，酗酒賭博，宴會中失態當眾嘔吐，被潑皮無賴當街毆打，再被無恥小人卸了胳膊，在如此不堪的境遇中自己會怎樣？是會高風亮節、忍辱負重？恐怕只會心如死灰、生無可戀吧。

心中壓抑直到令狐沖在綠竹巷傾心吐意，五霸崗大會群魔，帥群雄大鬧少林寺，攜岳丈力拚黑木崖，方才覺得暢快。其實令狐沖並不是逃避或消極，只不過不願受約束。風清揚傳授獨孤九劍，他喜不自勝；少林方證大師「帶條件」傳授易筋經，他轉身離開；身受吸星大法反噬，他覺得多活一天已經是賺到。對於別人，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對於令狐沖，生死也不見得是什麼大事。

對於派系鬥爭激烈的江湖，令狐沖的「交友不慎」令「正道」不齒，卻恰恰是他為人稱道之處。魔教中不乏重義之士，所謂「正道」中人，有時也是卑鄙下流之徒。上綱上線、結黨站隊，是最不令人自在的。生性自由的蘇東坡說得好：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4

大學時候再讀《笑傲江湖》，最為盈盈委屈不平。

綠竹巷一見傾心，小姑娘將整個生命都交給令狐沖了。為他被囚少林，為他違抗父命。

可是，當林平之夫婦殺余滄海報仇，令狐沖對小師妹關切到失魂落魄時，身旁的盈盈「似在打盹」。令狐沖盼著盈盈當真睡著，但隨後又覺得是「自己欺騙自己」；

又可是，當青城派敵不過林平之，偷襲岳靈珊打算讓林平之分心時，盈盈知道令狐沖已然慌神卻不便出手，於是挺身而出；

再可是，當盈盈陪令狐衝來到小師妹生前的房間，令狐沖睹物思人魂不守舍的時候，盈盈卻「悄沒聲的走到室外，慢慢帶上了房門」。

每次讀到這些片段，都想大聲喝醒令狐沖：盈盈在身邊呢，長點心吧！起初曾辯解令狐沖真性情、率性不掩飾，但讀罷幾遍自覺辯解無力，反而更加心疼盈盈，可憐她的聰明、重情、周到、識大體。

總覺得令狐沖對盈盈報恩之心更重。他曾在小師妹下葬不久對盈盈坦言：「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儘管盈盈終於也說：「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儘管在恆山懸空寺，沖盈「四目交接，忽然間心意相通，實已不必再說一句話，反正於對方的情意全然明白。」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總是希望令狐沖與任盈盈只停留在綠竹巷初識時的簡單美好。後面那些「沖哥」、「沖郎」的愛稱雖然親昵，卻也遠不如竹林分別的那句「令狐少君」溫婉動人：

「令狐少君，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5

劉正風欲金盆洗手，卻遭屠殺滅門；梅庄四友盼著在西湖隱姓埋名，卻也難抵誘惑。《笑傲江湖》作為政治寓言小說，想推崇擺脫慾望的「隱士」般自由，何其難！「人在江湖，隱不由己」，能做到順勢而為，已然不易，哪由得你擁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而莊子這般「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系之舟」的逍遙，更是飄渺。

流水的江湖，不變的人性。再讀《笑傲江湖》，已不再像當初那樣有強烈的主人公的代入感。跳出來觀察小說中的眾生相，忽然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這位長者神出鬼沒，不畏權勢，建議沖盈結合，擺脫束縛，也在這個趨炎附勢、人云亦云、虛偽險惡的江湖中敢於直言：

「你胡說八道！」

2018年3月10日，香港

P.S. 這次讀的《笑傲江湖》是初來香港淘到的一套明河社正品，繁體豎版右排。自上而下的讀來，自然邊讀邊點頭讚許，也覺得蠻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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