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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從長城窟到菩薩蠻

原標題:【976夜讀:唐詩里的明月光】從長城窟到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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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製:興波


從長城窟到菩薩蠻


遠路應悲春晼晚。


這是李商隱的詩句。美好的時光,總是會過去的。


公元897年7月,盛夏中炎熱的一天,在陝西華州的著名景點齊雲樓上,來了一個特殊的遊客——唐昭宗皇帝李夜。


他相貌威嚴,甚至稱得上英俊,但是卻有些憔悴,頭髮蓬亂,滿臉都是塵土,好像很多天都沒有好好洗個澡了。他身後跟著的都是些王公、學士,一個個也臊眉耷眼,提不起精神。


原因很簡單——他們是被人挾持到這來的。


就在不久前,軍閥李茂貞帶兵進犯首都。在唐末,這種事已經屢見不鮮了,全國到處是惡狠狠的軍閥,朝廷只能管理巴掌大的地盤。軍閥們和皇帝一言不合,動不動就打上門來。


昭宗皇帝被逼無奈,帶著幹部集體出逃。他們本來想去太原,結果路上又遇到另一個軍閥韓建,把君臣一干人等挾持到華州。


皇帝逃跑,在唐朝也已經不是第一次,過去安史之亂的時候唐玄宗跑過,黃巢犯長安的時候唐僖宗跑過,但他們逃跑的時候手上還是有底牌的、有部隊的。但今天昭宗逃跑的時候,已是孤家寡人了。


這個時候登上齊雲樓,幾乎和號子里放風差不多。昭宗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站在樓上,向西望去,就是渭南;過了渭南,就是長安了。那裡是首都,是家,是自己應該在的地方。但舉目遠眺,只看見茫茫煙樹、千山萬丘,看不到家的影子。

昭宗感慨傷懷,他叫來了樂工,唱起了自己寫的一首詞:


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只見雙飛燕。


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丘。


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


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這一首詞的詞牌,叫作《菩薩蠻》。當音樂結束時,君臣們都流下了眼淚。皇帝說的是遙望「秦宮殿」,那是委婉的說法,昭宗眼巴巴望著的哪裡是秦宮殿呢,明明是自己的宮殿。


後來,昭宗的境遇也沒有什麼改變,一直在軍閥和宦官這兩股勢力的夾縫中艱難維持著局面。他一度被宦官關起來,飯食都從小洞里送入。好不容易脫離宦官掌握後,他又再次被各路軍閥挾持,跟隨他的官員和隨從被一批批殺掉,防止皇帝倚仗他們生事。幾年後,昭宗終於被朱溫的部下殺死。


他死亡的經過有詳細記載。朱溫的士兵夜入皇宮,昭宗察覺不妙,從床上爬起來,衣衫不整地繞著柱子逃跑,被士兵追上殺死。一名昭儀試圖用身體保護皇帝,也被一起殺了。昭宗死後,朱溫扶植了一個小皇帝上台,唐王朝實際上已名存實亡了。


齊雲樓上的這一首《菩薩蠻》,是大唐王朝的安魂曲,也是最後的輓歌。


一說起《菩薩蠻》,我們就容易想到溫庭筠和韋莊。他們都寫過風流旖旎的《菩薩蠻》,一個「小山重疊 金明滅,鬢雲欲度 香腮雪」,一個「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幾乎給《菩薩蠻》這個詞牌定了調子,好像它就該是這麼柔美的。事實上,還有唐昭宗這樣悲傷、苦悶的菩薩蠻。

時光如果倒流二百七十多年,那是昭宗的先祖——李世民的時代。當時大唐王朝還剛剛肇建,李世民正帶兵出征,曾經吟了一首《飲馬長城窟行》:


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


悠悠卷配經,飲馬出長城……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飲馬長城窟行》吟響的時候,李世民是去討伐敵將,意氣風發;而當《菩薩蠻》唱響的時候,是李曄受辱於叛將,倉皇辭廟;二百七十年前,帝國、太宗都是青春年少,朝氣蓬勃,寫的詩是那麼雄壯、豪邁;而二百七十年後,當李曄站在齊雲樓頭,唱起哀樂,又是多麼無奈和凄涼。


從《飲馬長城窟行》到《菩薩蠻》的歷史,正是大唐帝國走過的歷史,也是唐詩走過的歷史。



更讓人感慨的故事,發生在昭宗死了之後。


就在他被朱溫殺掉不久後的天祐二年,一群人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發文章、打報告,猛踩唐昭宗,標題叫作《強烈要求重新評價壞皇帝唐昭宗》。帶頭的人叫作起居郎蘇楷。這些帖子的大意是:

「昭宗的這個『昭』字,太抬舉他啦!他也配?我們廣大士民絕不答應,我們強烈要求,要尊重歷史,重新評價,給他的謚號降級降格!」


太常卿張弘范也跑出來踩昭宗幾腳,說:昭宗定的謚號是「聖穆景文孝皇帝」,這些字眼太正面了,太好了,嚴重不符合事實,我們都覺得不公平,情感受到了一萬點傷害。我看應該改成「恭靈庄閔皇帝」,他的廟號「昭宗」也應該改成廟號「襄宗」。


「聖穆景文孝皇帝」和「恭靈庄閔皇帝」,到底有什麼區別呢?簡單解釋一下,「恭靈庄閔」這幾個字,第一個字「恭」算是美謚,是正面評價,所以蘇楷、張弘范把它放在最前頭當個幌子。但是「恭」也有「既過能改」的意思,也是隱隱地把評價打了折扣的。


第二個字「靈」是一個惡謚,是負面評價,「好祭鬼怪曰靈」,「不勤成名曰靈」,這是明顯的惡評。第三個字「庄」也是含義複雜,「死於原野曰庄」,「屢征殺伐曰庄」,在這裡不能說是美謚。最後一個「閔」則是平謚,「在國遭難曰閔」,無褒無貶。


這是明顯的欺負人了。李曄都已經死了,謚號都已經定了,按照規矩本來沒有更改的道理。如果在正常的時節,給蘇楷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挑這個頭。但是昭宗作為大唐末世之君,他生前死後都只能由人欺負,活著的時候,被軍閥欺負,死了之後名聲也被這一幫文人欺負,用踩昭宗來取媚新主。


蘇楷、張弘范這些人發了帖子,得意揚揚,偷眼看著新老闆朱溫:表揚我啊,怎麼還不表揚我呀。


如果要發一個「見風使舵沒節操獎」的話,蘇楷這些人都是很有希望的。


不過,大唐末代的士人里,也不全是蘇楷這樣的,也是有例外的。


在南方的吳越,當昭宗被殺死的消息傳來,吳王找來了一位參謀詢問:「朱溫看樣子是要取代李唐家,自己開新公司了,我們怎麼辦,跟著他嗎?」


這位參謀對吳王說了一句話:「奈何交臂事賊,為終古之羞乎!」意思是:我們怎麼能侍奉賊臣,留下千古的罵名呢?他激動地告訴吳王,我們應該起兵討伐朱溫,給昭宗報仇。

看著眼前這位悲憤的參謀,吳王覺得非常意外:


「羅老師呀,你這樣我就搞不懂了。朱溫殺皇帝,別人生氣倒也罷了,怎麼你也這麼氣憤呢?大唐朝廷可是什麼好處也沒給你啊!你過去不一直是批評朝廷的刺兒頭嗎?」


這位吳王都搞不懂的參謀羅老師,名字叫作羅隱。讓我們記住這個名字,不但因為他的才華,也因為他的個性和節操。



首先,羅隱有才。


他是唐朝最後的時光里,最有才情的一個詩人。晚唐的詩人們大多境界逼仄,沒有什麼才氣,羅隱卻是個例外。此外,他不但有才,而且作品很富有流行氣質。如果放到今天,他會是特別有商業價值的詩人。


他的詩很容易流行,許多婦孺皆知的通俗句子都來自於他的筆下。比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人都聽過,就來自他的《自遣》;「為誰辛苦為誰甜」,大家也都熟,就來自他的《蜂》。


又比如,唐朝那麼多詩人緬懷諸葛亮,相關的篇章數不勝數,可是最紅的句子之一卻是羅隱寫的:「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同樣地,唐朝詩人里,寫給風塵女子的詩也很多,羅隱卻能一寫就紅,膾炙人口:「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我們來看看他的詩有多美:


一年兩度錦城游,前值東風后值秋。

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


山將別恨和心斷,水帶離聲入夢流。


今日因君試回首,淡煙喬木隔綿州。


非要說他有什麼缺憾的話,那就是顏值低了一點,和他的詩有點兒不相稱。羅同學真人長相很醜。有多醜呢?據他自己說,是長得像猴子,而且「未能慚面黑,只是恨頭方」,女粉絲看見他真人都要被嚇跑。


最後一句話還真不是我瞎編的,真有點根據。據說當時宰相鄭田 有個女兒,是羅隱的粉絲,幻想羅同學一定相貌英俊、風流倜儻,為他得了相思病。


鄭田知道了女兒的心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玉成好事,還是為了打破女兒的迷思,就把羅隱帶到了家裡。鄭小姐隔著帘子一看,我的天啊,羅老師原來這麼丑,美好的想像頓時幻滅了,從此粉轉路,再也不看羅隱的詩文。


羅隱有才,我們介紹了。他還有一個特點:有個性,有節操。


實如吳王所說,羅隱這個人,從來沒有得到昭宗和朝廷的什麼好處。比如考試,大家都知道杜甫考運不好,一共落榜過幾次呢?一般認為是兩次。和羅隱悲慘的考試人生一比,那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羅隱考了多少次沒上呢?十次!史稱「十舉不第」。


羅隱的大半生簡直是一部催人淚下的被虐史:三十六歲,他參加第七次考試,落第;四十一歲,第八次考試落第;四十二歲,第九次考試落第;四十五到六十五歲至少再考過一次,仍然不中。直考得他「寒餓相接」,苦不堪言。


曾經有一次高考,昭宗親自過問,畢竟他一向是很重視選拔人才的。羅隱的卷子被他看中了,認為作文寫得不錯,又有思想,就想把它錄取為甲科。這可是很罕見的,有記載說:「進士有甲乙二科,自武德以來,明經唯有丁第,進士唯乙科而已。」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武德年之後,進士就不給甲科了。


類似的歷史記載還有不少。對於這些記載,學者們有很多解釋,但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的,甲科是不輕易給人的。


結果,有官員一聽羅隱的名字,立刻出來提意見:陛下,不行啊!這個傢伙經常說朝廷的壞話,可不能錄取他!


唐昭宗問:他說了什麼壞話呢?


官員從袖子里摸出一首詩,正是羅隱的《華清詩》:


樓殿層層佳氣多,開元時節好笙歌。


也知 道德勝堯舜,爭奈 楊妃解笑何。


「您瞧瞧,這不是赤裸裸地諷刺么?說咱們玄宗皇帝為了楊貴妃的一笑,把堯舜之道都拋之腦後了!這是胡說八道,是傳播負能量!您想想,他連英明偉大的玄宗皇帝都敢諷刺,何況是咱們呢?這種人怎麼能用!」


昭宗皇帝被說動了,放棄了羅隱。


可能是落榜太多受刺激了,羅隱在錯誤的詩歌寫作路線上越走越遠,動不動就諷刺詆毀朝廷。他寫了一本叫《讒書》的小品集,相當於今天的段子彙編之類,大肆譏諷時事時政。甚至連當朝皇帝本人,他也直接調侃諷刺起來。

那時唐昭宗身邊有一個藝人,很會馴養猴子,專門給昭宗逗樂。昭宗一高興,便和猴子鬧著玩,賜給了它緋色的官袍。在唐朝,這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能穿的服色,等於是當了廳長。這隻猴子還得了一個官名,叫「孫供奉」。


羅隱抓住這個事大肆炒作,專門寫了一首詩:


十二三年就試期,五湖煙月奈相違。


何如學取孫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緋。


這詩的意思是說,我刻苦讀書,十考不中,還不如學人家猴子呢,把皇上逗開了心,就立刻做五品官。這首詩一發表就刷了屏,流傳很廣,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可以說嚴重影響了唐王朝和領導人昭宗的形象。


按照我們的想像,這樣一個平時專給昭宗抹黑、唱反調的人,和大唐王朝離心離德的人,在唐昭宗被弒之後,應該很開心吧,搞不好還要放鞭炮慶祝吧?


但誰想到,在蘇楷、張弘范等一群士人出來猛踩昭宗,以討好新主子朱溫的時候,偏偏是羅隱,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幸災樂禍,反而要攻打朱溫,大呼:「奈何交臂事賊,為終古之羞乎!」


這是發人深思的一幕——過去諷刺朝廷最狠的人,最後反而卻最忠貞、最赤誠;平時敢批評指摘昭宗的人,在昭宗被弒之後反而表現得最熱血、最仗義。相反地,那些平日里和皇上保持高度一致的人,唯唯諾諾的人,到了關鍵時刻卻見風使舵、大肆投機。


當然,羅隱提出討伐朱溫的建議,吳王沒有採納。他沒有對抗朱溫的實力,也沒有那個必要,而是更樂意於安居一隅。但從此之後,他對羅隱更加敬重了,「心甚義之」。


羅隱手上沒有兵權,無法指揮部隊出征。他能做的只有寫詩,抒發不平之氣。

他曾寫了這樣的詩,叫:「屈指不堪 言甲子,披風常記 是庚申。」意思是說:每當想起甲子、庚申這兩個時間,都非常痛心。這都是昭宗受難的日子。


他還有兩句詠松樹的詩,叫作:「陵遷谷變須高節,莫向人間作大夫。」所謂「陵遷谷變」,就是指時局大變、山搖地動的時候。越是在這樣的時刻,越需要守住高潔的品性。如果那個世界確已經被污染了,松樹寧可自立孤山,也莫要見風使舵、同流合污。


所以吳王才搖頭感嘆:羅隱啊羅隱,我真是搞不懂你。


這不禁讓我想起李世民當年曾經留下過的兩句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在唐朝最後的歲月里,當疾風最勁、板蕩最劇的時候,詩人羅隱向李世民的子孫們再一次驗證了這句話。我們經常把讚美等同於忠誠,把批評等同於敵對,這實在是一個天大的誤區,羅隱告訴我們:從來都沒有這個等式。


以上內容均選自《六神磊磊讀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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