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說 by葫蘆世界作者國民校草譚半仙
圖源於網路
我曾經是一隻手。
我可不是一般人的手，我不握柴火棍棒，不沾醬醋油鹽。
——我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如來的手。我一翻就是雲，我一覆就是雨，我蘸一抹人間妝奩胭脂就是煙火。
可我現在是一座山。
我身上是蒼松古柏，是清冽流泉，是如來在我身上貼的一張黃色符紙，是眾生熙熙攘攘，再往上——是日月，是星辰，是萬古長存。
我曾經叫神掌，現在叫五指山。
按理來說。
老子是堂堂如來佛祖的手。
像我這種骨骼清奇的山，山下還是山上都應該坐落個鼎鼎大名畫風清奇的門派才對啊，為什麼是個猴兒？
大俠們沒事兒在我身上舉辦一個武林大會，讓我名震四方才好——
——再不濟也得是道觀啊禪院啊，讓我和老祖宗沾點邊吧？
可是呢。
我真沒想到，這浩蕩人間我一待就是五百年。
...
按理來說。
我和這隻猴子還算是親戚。
如來一掌朝著人間拍過去的時候，我聽見他嘴裡念叨了一句:「石猴就是頑劣。」
合著它是個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
我是幻化成石頭的影子。
一家人。
...
一家人也不行啊！
我要揚名立萬，我才不要一輩子壓著這個破猴子，它怎麼還不出去啊？它怎麼不拿鬧天宮的那個勇氣闖出去啊？沒人救它嗎？
我憋不住了，開始和猴子搭話。
「喂。」
猴子往上斜了我一眼:「誰啊，山上來的？」它以為我是山上路過的行人，蹲在懸崖邊上和它聊天呢。
我一臉得意:「我是壓著你的這座山。」
然後...我聽見猴子罵了一句髒話。
「呸，識相的還不趕緊放你孫爺爺出去？」猴子居然呸了我一口。
我懵了。
壓了它也有幾十年了，沒見過被關了這麼久還這麼大脾氣的。
「你搞清楚情況好嗎？你以為我樂意在這兒待著？你什麼時候法力恢復呀？如來說會有有緣人來接你走，什麼時候呀？」
「...」
猴子狠狠地揚手敲了敲頭上的石壁，「你怎麼這麼多話，安靜點兒。」
哦。
如來當時說，猴子將被壓上五百年。這五百年里，最難熬的就是前幾十年。
要把痴心熬盡，把希望捻滅，把傲骨壓斷。
痴心熬盡才可成空。
...
可我不樂意啊。
你要治它你就治，要不你就下來自己壓著，別把我孤零零一隻手丟在人間啊。
我看...我看東海那沙灘不錯，可如來給我擱深山裡面，我就只能看看雲看看天。
現在我和這潑猴聊天，它還罵我？
我還有沒有地位？
呵。
「喂。咱倆都沒什麼事干，聊聊天不行么。」
賊心不死。
猴子翻了個白眼:「說。」
我扯扯嘴角，一塊小石頭滾落，正好砸在它頭上。猴子怒視:「會不會聊天啊？」
「會會會。」我敷衍的連道三聲，「我說啊，你當時為什麼要鬧天宮啊？」
猴子又呸了一下:「你是如來的走狗吧，我跟你講，他卑鄙。玉帝也卑鄙，騙老子去天上當神仙，被我戳穿後惱羞成怒了，打不過我才叫如來壓我。」
「你不是回去花果山自稱『齊天大聖』了嗎？齊天哪行啊，玉帝不捉你才有鬼。」
等等，我突然想起來個事。
...
我搖了搖頭，一堆礫石滾下去，接二連三的砸在猴子頭上。猴子真生氣了:「你幹嘛？」
「你還記得...如來當時讓你翻出他的手掌心嗎？」我問。
猴子點頭:「自然是忘不了。不然我怎麼會說他卑鄙，他分明就是耍我。」
「佛法無邊，你哪裡跑的到岸。」
我笑笑，「你在手指那裡撒了尿吧，你知不知道那隻手就是我，你一定想像不到我當時有多想弄死你。」
猴子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笑的雙手捶地。
「對不住啊。」
然後繼續捶地，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我一氣，不再說話。
如來說有緣人是個和尚，猴子需要拜他為師，才能從我這裡出去。
我轉年把這事兒告訴猴子了。
搖一搖長在岩峰里的一株小草，把猴子從昏昏沉沉的夢境里弄醒。
「猴子。」
我嘆了口氣，「如來說壓滿五百年就放你走，讓你拜一個和尚為師，去西天取真經。」
猴子眯眼。
「我不想和他走。」
他開始刨土。
然後在我腳下壘沙，壘出一座精緻的長安。
長安。
我看不見。
「你出去了，最想幹什麼？」
「回花果山吧。」猴子說起花果山，眼眶裡含上了眼淚，「也不知道我不在的這些年，天兵天將有沒有欺負那幫傻猴子。」
「還有呢？」
「鬧一次天宮。」
我噗的一聲:「還想讓我再壓你五百年？我覺得如來得壓你幾千年都不解恨。」
「五指。」
我第一次看見猴子的苦笑。
「佛說力保人間太平，講究寬宏，不殺生。但是火燒花果山的時候，滿山猴子猴孫尖利的痛呼和錐心的哭嚎，他們可是聽不到？我這些年做夢，做的大多是噩夢，夢見他們的哭聲，翻來覆去睡不著。」
佛說回頭是岸，回頭卻無家可盼。
——五百年後，我再想起猴子略帶憂傷的眼神，吐出「我不想和他走」時那種壓抑的痛苦，想起五百年的每一分秒。
仍然忘不掉。
五百年。
我和猴子聊了很多，從花果山稱王聊到大鬧蟠桃會，再聊到取定海神針。
我有那麼一瞬間，覺得我關著一個蓋世英雄。
...
「誒，你這輩子也理解不了，太上老君那老東西的煉丹爐，燒起來是真的舒服。」
「你問我蹦出來的那塊石頭？碎了啊。」
「蟠桃真的好吃，你回了天庭就能化仙了吧，等再開蟠桃會，你可一定給我留幾個，等著我去西天的時候給我。」
猴子開始變得健談。
可這些年它說「我不想和他走」這句話，不下百十遍。
它是真的不想。
五百年。
我聽說大唐有個聖僧，要奉王命去西天取經。
「猴子，你苦日子到頭了。」
我突然這麼一句，猴子一激靈:「他來了？」
「來了。估計明天就能到這兒。」我苦笑，「五百年的交情，最後一夜，你想和我說點兒什麼？」
猴子滿臉寫滿了無所謂:「明天你會不會在符紙撕開的那一刻飛上天啊。到時候老百姓指不定把你當菩薩顯靈了，哈哈哈想想就好笑。」
「會，總不會把我炸了吧。好不容易修出一點靈性，化仙指日可待。」
我有點憧憬。
猴子乾笑:「五指，我被壓了整整五百年啊——我這些年想了千百個理由拒絕和尚帶我走，但是我又不甘心一輩子在這裡當一隻普通的猴子。」
「...」
「我真的不想和他走。」
我沉默。
次日。
和尚騎著馬來了。
像是天意指引，他撕下了符紙。
我真的沒想到，符紙掉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股內力，將我生生自內而外炸的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我的魂體輕飄飄的浮在空中，沒法和猴子說明，也根本碰不到它。
猴子拍拍塵土站起來了。
眼神疲倦。
「我有千百個理由不和你走。」猴子回頭看了一眼廢墟堆，「但是我和你走，不需要理由。」
觀音大士降世，腳踩祥雲。
「為何還不跪你師父？」
我看見猴子點頭應了一聲，卻朝著廢墟堆的方向跪了。
我在它身邊急切的來回移動，希望它感知到我。風捲起幾片葉子，在猴子身邊打旋兒。
猴子跪了很久。
這一起，牽馬，受金箍，穿虎皮，再不回頭。
我當然知道，這金箍一授，一輩子摘不掉。這金箍是一把匕首，就在現在殺死了齊天大聖孫悟空，培養出了一隻聰慧的、懂得佛法的普通猴子。
「凌霄沒有踏碎，他真的一去不回。」
後來，聖僧歷九九八十一難，終到西天，取得真經。
人間修了佛塔給他。
他傳經誦道一輩子。
我被如來召回天庭，裝在一盞宮燈里。我本來就是他手掌幻化的一個影子，無意通靈，不值一提。
人們到處傳頌著聖僧的事迹，作書立傳，奇怪的是，人們在書里寫道:
「保護唐僧到西天的大弟子孫悟空到了西天，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的蟠桃呢？』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向如來的手。」
...
「此後孫悟空被封了斗戰勝佛，留在西天禮佛。他念經的時候，眼睛還是習慣的瞟向如來的手掌。」
我曾經是一隻手，是最厲害的如來的手。
我現在是一盞宮燈，照著這潑猴，日日夜夜。我照亮日月，照亮星辰，照亮人間的萬古長存。
END.
本文來源於葫蘆世界的【西遊補遺500年】主題，該主題世界由葫蘆世界官方創建。
主題世界簡介：如來翻掌，五指山壓住了曾不可一世的齊天大聖。歲月如白駒過隙。這500年，沒有孫悟空。而沒有孫悟空的500年，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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