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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歲那年,我終於成為了曾經永遠不想成為的人:母親

文|張眯眯

01

/驗孕/

2017年5月,德州早已進入夏天。我的床單有一個多月沒洗了,津津地浸著汗味。

「大姨媽怎麼還沒來啊!我等她走了好洗床單啊!」 我一腳把被單踢開。

「你要不要驗一驗尿?」普先生建議。

「驗尿做什麼?」

「看看你是不是懷孕了呀。」普先生嘿嘿笑著。

「怎麼可能!」 我下床赤腳走進洗手間。

「完全有可能啊。」普先生跟在我身後,從盥洗室的儲物櫃里取出一大包驗孕試紙。這是他半年前上網買的。亞馬遜打折,比藥店便宜許多,他就買了一大袋。每個月驗一次,也夠驗四五年了。不過買回來小半年,還一次都沒打開過。

「好吧,不驗白不驗,留著也是過期。」

「你等等。」普先生立即衝到到廚房,打開碗櫃。

「別拿喝水的杯子啊!多噁心啊!」

普先生手裡拿著玻璃杯,在水池前來回打轉:「那用什麼?沒別的東西啊。」

「礦泉水瓶,就是那個塑料瓶,就在你後面。」

「瓶口那麼小,能用嗎?」

「剪開,剪開。剪刀在抽屜里。」我坐在馬桶上指揮,心裡莫名地緊張起來。

普先生又在原地轉了兩圈,方才左手拿瓶子,右手拿剪刀,齜牙咧嘴地把塑料瓶剪成了兩段。

「嗷!你怎麼剪得那麼爛?!」

「怎麼了?」

「扎屁股。」

普先生又嘿嘿笑著,低頭把驗孕紙包裝湊到眼前,彷彿鑒定珠寶似的,「我看看……蘸一點,不要超過紅線,然後平放……」他扯了一段衛生紙,平鋪在地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紙條平放在上面。「三分鐘,上面說三分鐘可以出結果。」

不到三分鐘,那根細長的紙條從左往右,漸漸變成淡粉色,染出了一條玫紅色的豎線。粉色的潮水湧向另一邊,又有了一條玫紅色。

「這是什麼意思?」我跪在地上問。

「我看看……一根線陰性,兩根線陽性。」普先生把包裝紙和頭一起湊到燈下,一字一頓地讀。

「啥?陽性?!陽性啥意思?」

「就是你懷孕的意思啊!」普先生終於把臉從包裝紙轉向了我,眼睛裡發著光。

「我不信!我要自己驗。」我又撕開了一條包裝,嚴格地把試紙浸到標線的位置。

「你弄得太多了!」普先生一副實驗室指導員的姿態。

「你不要管我,你剛才弄太少了。」我揮手叫他閉嘴。

這一次,粉紅色的浪潮比剛才來得更快,不到半分鐘,兩條玫紅色的豎線就赫赫然印在了紙上。

我整個人跪癱在了地上:「再驗一次?」

「好啊,你要驗多少次都可以。」普先生從塑料袋裡嘩啦啦倒出一攤閃閃發光的長條包裝紙。

地上三根試紙,六根玫紅色豎條。我跪在旁邊不知如何是好。普先生溫柔地笑著:「快起來!讓我抱抱你。」

我拿手擋著他:「先別,你讓我先跪一會兒。」

普先生慢慢俯下身,盤腿坐在我身邊,兩隻胳膊把我擁進懷裡,溫柔地說:「你懷孕了。」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閨蜜聽,她在電話另一頭抱著孩子,如慈母一般得溫柔:「太好了,你也要當媽了。有沒有哭?「

「沒有,我就一直在那兒跪著。」

02

/三十一歲懷孕的尷尬/

那時我剛剛在美國度過第一個生日,我已經三十一了。這個年齡懷孕,說出去總缺乏一點甜蜜的浪漫色彩。

我還記得本科剛畢業的時候,身邊第一次有閨蜜懷孕。當她在電話里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在研究生宿舍樓里激動得高聲尖叫。我們幾個小姐妹在咖啡廳見面,都爭著要當乾媽。看著准媽媽剛買的寬鬆連衣裙,我們都輪流申請,能不能輕輕地摸一下肚子。

那是二十齣頭的女孩子懷孕大概都會經歷的盛典。而隨著年歲一點一點長大,從二十二三到二十五六,身邊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懷孕生子。有些多年沒有聯絡的老同學,突然在微信上見到,一翻開就是粉頭圓臉的小嬰兒穿著英國兩個世紀前流行的格子背心坐在白得發亮的攝影室里,旁邊通常還有一盆塑料花。

「哇!恭喜恭喜,孩子都這麼大了!」這通常是我在微信上的開場白。

「這是二寶,哈哈。」這通常是我收到的回復。再往後,大概就是詢問我何時結婚,何時生子的問題了。

臨近三十的幾年,我開始有些害怕和那些有孩子的親朋好友聊天。因為不管他們年齡多大,輩分多高,只要他們自己生了孩子,就十分關心你是否也會很快入伍。

沒結婚的時候問你什麼時候結婚。你說不著急,他們就說該著急,年紀也不小了。結婚後,準確地來說是從結婚當天,就有人開始問什麼時候生孩子。我說不急,他們還是說,年紀不小了。對於這種關心,我總是微笑應對,心想,我年紀哪兒不小了?我一天不生孩子,就一天比你青春有活力!

不過,即便禮貌微笑也不能終止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關心。最常見的勸生娃理論是「女人這個時候不生孩子,以後就不好生了」,「一個女人不生個孩子人生也不完整啊」,彷彿我的人生的意義,我生活的計劃必須以孩子和三姑六婆的期待為準繩。其中不免還有胡說八道偽科學論調:「生了娃兒就不痛經了」,「生了娃兒以後不得婦科病」。

有一次,一個阿姨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問:「你們有沒有採取措施?」人近三十,晚上和老公做什麼,怎麼做,居然都成為了一個被人關心的公共話題。

「啥措施?」我故意裝傻。

「哎呀,就是那個啊,採取措施啊!」阿姨對我擠眉弄眼,不好意思把下半身的詞說出來,卻又毫不掩飾地關心著。

「呃……不說這個了。」我再也無法強撐微笑了。

「那是有還是沒有嘛?」

我轉身離開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而那個阿姨的臉色除了難看,還有幾分複雜的情緒,有幾分關切,有幾分憐憫。她一定在想,可憐的姑娘,該不是不孕不育吧。

「有病不要緊,有病就去治。」這是我一個結婚五年仍然丁克的朋友每年都會聽到的勸告。

看著那些或老或小,有了孩子的人,無不世俗,無聊,體型臃腫,品味堪憂,除了整天關心那一兩個大字不識的熊孩子再無別的思考,我就對自己默默地說:「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永遠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在我三十一歲生日的第二周,六根玫紅色的線條告訴我:你也入伍了。

03

/產科檢查/

我在六根紅線面前跪了大概有十分鐘。普先生早已迫不及待地給最近的一家婦產科門診打了電話。

「快起來,親愛的,快起來我們去醫院。」他一條腿伸進褲腿,另一條腿來回蹦,差點失去平衡。

我打開抽屜,摸出生日前買的加小號牛仔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拉上拉鏈已經有些困難了:「怪不得最近必須要收腹才能穿上衣服!」

「你別收腹啊!你現在懷孕了,不能收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拉鏈「吱兒」的一聲拉上了。

候診室里,一個金髮女人帶著一個小小的金髮女孩坐在我們旁邊。那個孩子大概兩三歲的樣子,對普先生特別熱情,不停地向他問好:「 Hello ~ Hello ~」 普先生也笑著回應:「 Hello ~」

我向她揮了揮手,小女孩突然羞澀地躲到媽媽身後,好像從未有人主動向她問過好。

「她怎麼不對我說 hello 。」我對普先生說。

女孩的媽媽低頭對她說:「你要做個友好的孩子,要對人家說 hello 。」

女孩仍然一言不發,抱著媽媽的胳膊,一雙藍眼睛望著我。

「贊太太。」一個護士過來叫號。

我結婚後並沒有像美國女人一樣隨夫姓,仍然冠名「張」。而 Zhang 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是幾乎不可能發出的音。於是,在各種叫號、面試或者訂餐的時候,我不是被叫做「贊太太」,就是「臟女士」。

我和普先生起身離開。小女孩突然從背後大聲喊:「 Hello ~」 我轉身對她說:「 Hello ~」. 她也回答:「 Hello ~」

我們已幾乎走出候診室,女孩仍然不斷地喊:「 Hello ~ Hello ~ Hello ~」 我看向她,她向我揮動胖乎乎的小手。

我想,如果生個這麼可愛的女兒,也不錯。

護士給我量過體重和血壓後,向右邊指了指:「這是衛生間。」

「我不需要上衛生間,」我說。

「你需要。」 她替我做主。

「我不需要。」

「你需要。」

「我真的不需要。」

護士撲哧笑了出來,把我領進衛生間,指向盥洗台上的一大摞塑料杯:「我們需要你的樣尿。這是杯子,這是消毒紙巾,這是馬克筆。寫上你的名字後,放在那裡。」她指了指馬桶對面的一個鐵皮窗口,看起來很像電影里給囚犯送飯的小窗。

我糊裡糊塗地做完一串檢查後,護士把我和普先生領進了一間獨立的診室。正中一個產檢床,牆上貼滿了新生兒的照片和父母寫給醫生的致謝卡片。

「恭喜你們!」護士滿臉堆笑,給了我們一個紫色的小袋子。

「哇!還有禮物呀!」我打開袋子,裡面有我的醫生和護士的名片,急救電話,孕期安全用藥藥單。還有一袋嬰兒洗衣液,兩本母嬰購物指南。

我的醫生姓胡斯,黑色地中海捲髮中年男人,一邊給人解釋病情一邊開玩笑,一個典型的美國醫生。

「我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胡斯醫生雙臂抱在胸前,靠在洗手池邊,「好消息是,你的尿檢結果顯示你確實懷孕了。壞消息是,超聲波沒有看到胚胎。這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胚胎還太小,所以看不到;第二種可能是,你也許已經流產了,但是你自己不知道;第三種可能是,也許你是宮外孕。這是最壞的可能,它有可能會帶來生命危險。」

「我的生命危險,還是胎兒的?」聽到第三個可能,如同晴天霹靂。

「別緊張,放鬆。你知道為什麼嗎?」胡斯醫生微微笑道,「因為你緊張的時候,眼鏡就掉下來了,你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把眼鏡扶正。

醫生把笑容收了起來,「宮外孕的話,胎兒肯定是不能存活,對於你也很危險。」

普先生和我走出醫院,都沒有說話。上車後,我問他:「你要打電話告訴你爸爸嗎?」

「再等等吧。等下周情況確定了後再說。」

原來生孩子並不像教小孩說「 hello 」那麼簡單,也不像電視里,一旦懷孕就皆大歡喜,幕後音樂響起,漫天飛舞粉紅色的泡沫,只等從身下捧出一個胖乎乎的小娃娃。

原來懷孕,是滿懷擔憂的開始。

04

/變態老女人,還是孩子他媽?/

我還是忍不住把六根紅豎條的事告訴了最要好的閨蜜。她為了生孩子,備孕多年,去年終於如願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從那次以後,我們之間幾乎每周必煲的電話粥,就此中斷。給她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接起來說幾句話,旁邊一個嬰兒「咿咿咿」地叫,她便匆匆忙忙把電話掛了。

以前讀到一句話:「如果一個人突然與你失去聯絡了,那麼他不是死了,就是結婚了。」我個人的經驗是,如果一個人突然與你失去聯絡了,那麼她不是死了,就是當媽了。

這次跨越半個地球的電話終於接通了,大概是運氣好,她的孩子也沒有立即嚎啕大哭。

「哈哈,你也終於要當媽了!」閨蜜聽完六根紅豎條的事過後輕輕一笑,彷彿一名老將笑著迎接剛剛踏上賊船的新兵。

的確,像我這麼不靠譜、永遠長不大的人和「母親」這個詞好像沒有半點關係。我也從沒認真想過當媽這件事。永遠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閑暇時刻與朋友喝一杯咖啡討論漫無邊際的夢想與剛上映的電影,彷彿這才是我全部的生活。閨蜜「哈哈」一笑,讓我想起中學時期兩個數學考不及格的學生,互相看看對方的試卷,相視一笑。我彷彿聽見她在說:「哈哈,你美好的少女生活也不長了。」

我向她袒露了我對撫養孩子的擔憂。閨蜜也把自身的經驗拿出來安慰我,處處表達「雖然辛苦,不過女人生了孩子才會幸福」的觀點。她還引出自己的女老闆作為反證:「你不要看她那麼厲害,自己有一個公司,四五十歲了沒有孩子,心理都有點畸形的感覺。我為了孩子請假,她就處處為難我。如果她自己有孩子,肯定不會這麼變態。」

她的語氣里除了對上司的抱怨,還有一點驕傲的優越感。雖然她的上司身居高職,對她的工作與收入都有絕對的操控權,而在結婚生子這件人生大事上,她到底比女上司做得圓滿許多。她好像已經完全忘記好幾年備孕失敗的種種痛苦與自我懷疑。

有孩子的女人和沒有孩子的女人喜歡互相攻擊,絕不是中國僅有的事情。2016 年英國首相卡梅隆辭職後,利德索姆和梅兩個女人競爭首相職位。利德索姆在接受《泰晤士報》採訪時回應,自己比梅更有優勢。因為她有子女,子又生孫,孫又生子,所以英國的未來是她最關切的。膝下無子的梅相比來說,就沒有這種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科學發展觀」。利德索姆的話一登出,就立即受到各方譴責,指責她以有無子女這件事攻擊對方,太過卑鄙。

聽見閨蜜說她的老闆因為沒有子女而「變態」,我立即感覺怒火中燒。雖然我也可能成為一位母親,而我長年以來被人追問,被人羞辱的「剩女」身份與「丁克」身份告訴我,這口氣不能咽。

這通電話原本是向閨蜜傾訴我對肚子里那個或有或無的孩子的擔心,最終變成了一場針鋒相對的辯論。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無數次在電話里輕聲討論暗戀的男生,迷茫的未來和許許多多難以名狀的情愫。時至三十,結婚有了孩子,這些都變得不再那麼簡單了。

那一周,我在微信上看到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子寫她在公交上看到一個母親抱著孩子在公交車上橫行霸道,自己坐一個座位,又讓孩子穿著鞋踩在另一個座位上。孩子大吵大鬧,她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對周圍的人怒目相向,深怕有人謀害自己的孩子。「她大概除了當媽這個角色,再也沒有其他的身份了吧。」這是女孩子對整件事的總結。

看到這段文字,我的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快。想想我自己也許馬上就要當媽了,而這個身為人母的角色被年輕女孩如此瞧不起,以至於成為一個人缺乏公共道德的全部理由,也讓我很難過。而我卻沒有像和閨蜜辯論一樣,再次在微信上展開論戰。我不知道我將會走向哪一方,變態的丁克老女人,還是粗俗的孩子他媽。

一周後,我的血檢結果出來了。我沒有流產,也不是宮外孕,我將要成為粗俗的孩子他媽。

05

/絕不為懷孕而改變自己/

早上醒來,普先生濕嗒嗒的嘴唇印到我的臉上:「早上好,我的小寶貝,和小小寶貝。」

「你不要老是提醒我這件事好不好?」

「提醒你?」普先生笑道。

「是啊,我想把懷孕這件事忘掉。

「忘掉?」他不解的表情里多了三分惶恐。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不想去想懷孕這件事。我還是想保持原來的生活方式,不想因此受影響。」

「當然了,你不需要做任何改變。」普先生釋懷地吻了一下我的前額。

不過,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望而已。肚子里的小東西很快就開始以 ta 的方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 ta 的存在。我開始覺得普先生的止汗露奇臭無比,稍微靠近他就要作嘔。然後是食物的味道,普先生在外面做飯,還沒有吃下去一口,我就已經快要吐出來了。雖然吃得越來越少,卻吐得越來越多。半夜獨自扶在面盆前閉著眼睛把一天的飲食都吐了乾淨,睜開眼一看眼前的狼藉,又忍不住腸胃抽搐。吐到胃裡空空,最後只剩混著血絲的膽汁。

那時正好有一篇快到期的稿子要交,學校里的英文小說作業又寫到一半。剛開始,坐在窗前寫東西還能暫時分散注意力,緩解嘔吐的痛苦。到第二個月,嘔吐終於成功地壓倒了寫作。每天都感到噁心,頭暈目眩。朋友家人介紹的掐人中,聞檸檬皮之類的偏方統統不管用。

時值期末,我收到了一封公立學校老師的郵件。信上說,我在中文學校代課的學生家長向她強烈推薦我,聽說我的教學風格活潑生動,她希望我能加入他們的一個教學項目。讀完郵件,我整個人立馬精神起來,好好地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髮,淡淡地畫了一點妝,和那個老師做了一個十分鐘的視頻面試。

到美國半年,我的工作終於得到了承認,我彷彿看到一個美好的未來在遠方向我微笑招手。整個面試非常愉快,老師很快就給我發了一份教案樣本,希望我能夠儘快進入項目工作。

回復完郵件後,已接近午夜。我突然發現,交稿的截止日期只剩不到一周,這邊又馬上要上崗。於是,我便趁著晚上腹中空空,外加突如其來的爽朗心情,熬夜寫稿寫到三點。我在書桌邊放了半隻切開的檸檬,在手機里播放著冥想的放鬆音樂,完全沒有嘔吐,一直寫到終稿。點下「保存」鍵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無所不能的女超人!

06

/再也不能看兒童受苦的消息/

有孩子的朋友告訴我:「自從生了孩子過後,就再也不能看有關虐待兒童的新聞。一看到就怒火中燒,恨不得親手槍斃那些無恥歹徒。」

我翹著腿坐在陽台躺椅上,笑道:「書上說我的孩子現在有一顆芝麻那麼大。我大概以後再也不能看關於虐待芝麻的消息了。

朋友一臉嚴肅,彷彿生一次孩子幽默感也完全被剝奪了似的。

連續熬夜兩天後,我整天都過得昏昏沉沉的。第三天起床上廁所,起身時發現馬桶里淌著血絲。我立即低頭看褲子,褲子上也有一塊猩紅色。

完了,宮斗劇里皇子夭折就是這個情節啊!

普先生趕緊請假帶我去醫院。一路上我都沒說話,雙手緊緊抓著安全帶。

「沒事的,」普先生一邊開車,一邊騰出一隻手拍拍我的腿,「就算這個沒了,以後我們還可以再生。」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要以後生!我就要這一個!

在醫院裡做了一系列檢查。抽血化驗的時候,我一直聽見有孩子在大哭。醫院裡有孩子哭從來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中國醫院,只要一走近兒科,就是一陣此起彼伏的哭嚎聲,簡直就是一方兒童地獄。而這一次,只有一個孩子在哭,哭了很久。聽聲音像是至少五六歲的樣子了,可是哭起來蠻不講理的姿態應該不到三歲。

「他們給那孩子扎了什麼針啊?哭得這麼凶。」我問普先生。他聳了聳肩,也不知哪兒來的哀嚎聲。

做完化驗走出大門時,我終於看見了那個哭鬧的孩子。一個大概三十來歲的男人呆坐在椅子上,懷裡抱著一個男孩,看起來至少有七八歲了,坐在男人大腿上,頭已幾乎與男人的頭齊平。那個孩子一邊哭,一邊雙手舉過頭頂亂舞。男人只是靜靜地坐著,雙手抱著孩子,一張疲憊的臉沒有任何錶情。

「那孩子怎麼這麼大了還胡鬧?」走過他們身邊後,我輕聲說。

「他大概……」普先生聲音放得更低,「有一點問題。」

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不願意把「有問題」放在一個鮮活的孩子身上。我們越走越遠,孩子仍然在身後痛苦地哭喊著。

我不知他的「問題」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形成的;我不知那個呆坐的男人平日里的生活是怎麼過的;那個孩子的母親曾經是否也很不負責地熬夜?

我不敢再想,一邊走一邊挽著普先生的胳膊。淚水浸透了他的袖管。

「沒事的,醫生說只要好好休息,小芝麻(我們給孩子的昵稱)就會沒事的。」普先生吻了吻我的額頭。

小芝麻剛剛芝麻一樣大的時候

07

/夢一場/

醫生給我開了兩個星期的假條。我把醫生的話發給了教學項目的老師,她很委婉地勸慰我好好休息,工作的事就不用擔心了。我躺在床上,看著手機上的信息,眼淚從兩邊滾下來。我知道,一切都泡湯了。前兩天所憧憬的美好未來,就此全部成了泡影。而我的英文小說也因為嘔吐不斷,再寫不下去。

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日起日落,胃裡的噁心也起起伏伏。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想起了一些旅途中的情景。

第一個,是斯里蘭卡的海景旅店。說是海景旅店,其實是一個小鎮裡布滿灰塵的客棧而已。第一天夜裡,窗外的海浪一下一下地拍到岸上,彷彿是拍到我們的窗戶上,拍到我的腦門兒上。我從沒想過,海浪聲會這麼大。我一整夜都沒睡好。然後腦子裡浮現出邁克爾?翁達傑那本關於斯里蘭卡內戰的小說《安尼爾的靈魂》,想到那些血腥的殘殺、爆炸……我擔心第二天醒來我就成為了一具被猛虎黨虐殺的外國屍體。

而當太陽從海上升起,照進我們的木窗欞時,我光腳走下床,走到陽台上,才看見印度洋原來這麼美。

其實,也談不上有多美。海水有點渾濁,而浪花特別大,一浪一浪卷著泡沫湧向沙灘,撲到半樁枯槁的朽木上。好幾隻說不清是海鳥還是烏鴉的黑鳥停在上面。又有好幾隻站在潮濕的沙灘上,啃食被海水衝上岸的魚。一個斯里蘭卡老人,穿著塑料拖鞋,面朝大海默默地站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這一切,印度洋、枯木、黑鳥和一動不動的老人,突然讓我感到很平靜,完全忘記了整夜無眠的焦灼。那也許是我感到最幸福的時刻之一,至少日後回憶起來,心裡都有一種令人神往的夢幻色彩。不過,我沒有珍惜這個時刻。我轉身對普先生說:「斯里蘭卡到處都灰撲撲的。」

第二個場景是在柬埔寨。我們住的酒店一走進去就是一股濃郁的檸檬草香味,這讓我後來很久都相信,古代的南亞宮殿里應該也是充斥著這種異於人間的香氣。我們出行總是會叫一個等在門外的人力三輪,柬埔寨語叫做 tuk tuk 。坐在三輪車上,從南亞岑天的大樹林中穿過,我仰著頭,任近赤道的陽光透過樹葉星星點點地落到臉上。並肩行過的三輪車上,幾個歐洲人把毛茸茸的腿蹬在鐵欄杆上睡著了。我卻像個鄉下人進城一樣一路不停地讚歎。

看見大樹根,我說:「哇!」

看見吳哥窟廟宇的廢墟,我說:「哇!」

看見古城牆上成排的石象雕像,我說:「哇!」

就連我們的三輪車司機也覺得我好笑,對普先生說:「你看,她好興奮啊!」

普先生說,我永無止盡的熱情就像他的弟弟。

當時我們已經結婚半年,而那時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對我的愛原來那麼溫柔,那麼甜蜜。因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弟弟,那個從他童年時期開始就一直照顧呵護的弟弟。

每次旅行途中,我都會寫很多與當地文化歷史相關的遊記。而多年後,在朦朧的深夜裡,進入我的腦海的,卻是這些微不足道,零碎的場景。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曾經美好的旅行,大概是因為有了孩子,以後就很少有這種無牽無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生活了吧。

我有時希望,這只是一個夢,一夜醒來,還是回到那個原來的我。

第六周,藍莓大小的時候

08

/孩子給我的第一課/

第十一周,做超聲波,我看到了小東西的頭和手。「小芝麻」已經不再是上次所見的那個小小的白點。書上說,ta 現在有一顆葡萄那麼大了。

在我極力想逃避的時候,那個小東西已經自顧自地長了這麼多。從一個吸取胚囊汁水的小細胞,長成了一個小人,在臉上長出了鼻子眼睛,還會在醫生壓上來的時候把小手擋在臉上,蹬著小腿,翻轉著給自己找一個舒服的空間。

我努力抑制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在小東西面前,我是多麼慚愧。小芝麻每天都在努力地成長,而我卻怯懦地躲在夢裡,希求一切如常。這一生,要向 ta 學習的,還太多。

回家後,胡亂寫了這首五言詩:

郎市買青杏

為婦新嗜酸

婦人不食杏

渾圓亦懷胎

從此,再也不能看到所有孩子與水果種子受到傷害的消息。

張眯眯

三明治簽約作者,破繭2.0作者。

小眼睛女生,眯著眼睛看,眯著眼睛寫。

從小懷有作家夢,讀文學專業,在大學教寫作,卻離真正的「寫作」越來越遠。今年三十,終於決定放下大學教職與故鄉,即將同先生奔赴異國。也正是全然不顧的「放下」,讓我又重新「拾起」了自己想要的寫作方式。

三十而棄,因棄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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