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兵的參戰經歷與深藏心底的情感
軍人本色
紅軍裝2
黑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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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人公)
寫在前面: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參加過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野戰醫院的女兵。
在紀念作戰39周年前夕,把那位女兵給我的一篇文章進行了整理,加上我們數次交談的內容,原汁原味地呈現給大家。
其中,關於她與他----曾經護理過的一名傷員之間動人往事,經過她的同意,我曾以《不能沒有你》為題,發表在新浪博客里。為敘述方便,本文採用了第一人稱。
(一 )莊嚴出征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元月十九日晚,醫院俱樂部唯一的一台黑白電視正在播放印度電影《流浪者》,這時人群里議論紛紛:休假探親的人員都被招回了,頓時我就覺得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不一會就聽說部隊進入了一級戰備。接下來的日子裡醫院開始準備各種戰時用的醫療器械,物品、培訓戰地救護。
二月十六日晚,在籃球場看電影時就傳來了消息,明日上前線。在這期間老爸、老媽和小時候帶過我的保姆張阿姨到部隊來看了我,能感覺到他們心裡很糾結,好在老爸、老媽都是從硝煙中走過來的軍人,他們和我聊了一些戰場上的基本常識,面對這沉重的話題我不知說什麼好,臨別我把僅存的50元錢交給了老媽,當時的心情是複雜的。
二月十七日早上,隨著院長一聲「出發」的命令,所有參戰人員都上了悶罐火車,一路向祖國的南疆駛去。
列車運行途中不時能看到軍列風馳電掣般的從我們眼前駛過,只要是見到軍列,大家彼此都情不自禁的脫帽揮舞以示敬意,路邊種地的農民也停下手中的活向軍列揮手,這是他們對軍人最樸實的情感表達。
我們乘坐的車廂里不知裝運過什麼東西,裡面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一路上能感覺到大家心裡沉甸甸的。常言道:三個女人一台戲,這一車廂的女人卻是鴉雀無聲。呆在車上彷彿與世隔絕,對當時的戰況,官方几乎沒做什麼報道,偶爾從半導體收音機里聽到美國之音和BBC對戰況的介紹,才感覺我們出師不利。
列車進入湖南境內,漸漸的就能看到傷員列車與我們相對駛過,透過玻璃窗能看見懸掛的輸液瓶、輸血瓶,在一列停著的傷員列車上,依稀可見一台手術在緊張的進行著,那是醫護人員在與死神搶時間呀。
火車一路南下,進入廣西後行進的很慢,因為鐵路已經是單線了,我們時常要讓著開赴前線的軍列和轉到後方的傷員列車。第五天中午我們終於停在了廣西崇左火車站,還記得那天中午烈日當頭,站台里停著傷員列車,一些輕傷員在站台上溜達,我走近列車窗旁,詢問傷員前線戰況,問了幾個傷員都是搖頭不語,終於有個傷員說了一句:「太慘了,你們......。」他再次搖了搖頭不往下說了,我理解為對我們的擔憂,看著整列車的傷員恐懼感油然而生。忽然我聽到一陣奇異的笑喊聲,仔細一看是一個穿著白襯衫的小戰士,邊走邊笑嘴裡不知喊著什麼且手舞足蹈,據說是被嚇瘋了,現在回想起他的面容也就十幾歲吧,大多數人都很同情的看著他,也有傷員鄙視地說他是膽小鬼,其實也不能這麼看待他,一個人對突發事件的應變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是不能等同的,但願他在以後的治療中能康復。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吃完中午飯,乘坐帶有偽裝網的軍車一路向龍州方向開去,沿途被炸毀的坦克和汽車在公路兩旁依稀可見。由於坦克、炮車、及各種類型的車輛的碾壓,公路損毀嚴重,不僅顛簸而且塵土飛揚,偶往公路兩邊看去,一眼望不到邊的劍麻地映入眼帘,第一次看到這種亞熱帶植物覺得很新奇,可惜的是綠油油的劍麻披上了厚厚的黃土早已英姿不在。雖然大家為了防塵都帶著口罩,等到了宿營地再看看每個人的臉,就像從土堆里爬出來的連牙齒上都是泥土,真正品嘗到了泥土的「芳香」。
天快黑了,大家趕緊分頭支起那笨重的帳篷,將帶來的木板鋪在地上,那就是床了。附近有個水塘看不清多大多深是否乾淨,稀里糊塗站到水裡把這灰頭土臉好好洗了一把。聽說此地蛇很多,晚上睡在地上心裡忐忑不安,生怕鑽出什麼蛇呀蜈蚣的。
下半夜兩點我和一個叫劉艷的女兵站崗,時間是兩小時,每人配一把手槍(備戰時我只打過一次手槍實彈),記得那晚是我第一次站崗,當我走出帳篷眼前一片漆黑,望著寂靜荒蕪的周邊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都無法掩飾內心的緊張與不安,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該走多遠為好,因為是傍晚到的,周邊的地形全然不知,帳篷附近有處昏暗的燈光,我倆站在燈下給自己壯膽,恰逢走過來一個流動哨兵:「你倆想當活靶子呀」。說實話,我們站崗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站在那裡整個就是發兔子楞。
開始幾天沒收到傷員,每天只是準備各類物品,學習戴防毒面具,戰地救護等等,再就是宣讀一些通報,當然是一些負面的,記得專門提到說越南的總參謀長親自組建了一支特工隊潛入境內,襲擊我方的醫院和後勤供給,通報提到某師的師醫院遇到特工化裝成民工抬著傷員到醫院,當醫護人員出來迎接時被特工當場用衝鋒槍「點名」了幾乎無人倖免。我們在明處,特工在暗處,更糟糕的是無法將他們和邊民區分開,特別是一些支前民工,他們的外貌和越南人無法辨別,哎!這特工二字簡直就是我們的噩夢。在芹江我們住的是茅草房,一天晚上我似睡非睡的就聞到一股濃濃的煙味,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大叫一聲:「失火了」所有人都一下坐起來,當然只是一場虛驚,可想而知那時我有多緊張,畢竟才十幾歲。
(二)搶救傷員
我們接到前指(前線指揮所)的命令繼續向邊境開去。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五十多輛軍車在邊境那狹窄、顛簸的公路上關著車燈緩慢行駛著,這時不知何因,車隊在一條山澗公路上停了下來,真不走運,怎麼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停車呢?我們擔心這個時候要是出現幾個特工襲擊,連招架的能力都沒有(院里的醫務人員沒配槍),每個人的神經都綳到了極限,大氣不敢出,感覺特工就在附近似的。只見幾個司機和領隊下車低聲交頭接耳片刻後車隊又繼續前行。下半夜總算平安到達集結地,憑祥靠邊境的上石火車站,一路顛簸下來,大家也不分男女和衣席地而睡。
拂曉來了一大批傷員,具體多少也不記得了,只知道站台上幾個倉庫地上都睡滿了傷員,醫護人員開始了緊張的搶救。輕傷員到還安靜,傷口疼痛難忍的就慘了,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不絕於耳,十幾歲的我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短暫的手足無措之後,接著人就像上了發條似的不停的穿梭在傷員中間,為他們盡我綿薄之力。
一個瘦小且面色蒼白的傷員靜靜的躺在屋子的一角,左側卧位表情木訥,右側肩胛部位有幾個傷口,好像是彈片所至的盲傷(只有入口沒出口),醫生在給他清創時發現他是氣性壞疽,立即實行了手術,不幸的是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手術還是沒能保住這個年輕的生命。還有個傷員叫吳漢,是小腿盲傷也是氣性壞疽,手術是從大腿截肢的,當晚我和石玲護士值的夜班,下半夜他醒過來用微弱的聲音問:「我的腿不在了吧?」我哽咽著點了點頭。他的命是保住了,接下來的每次換藥讓他痛不欲生,他見醫生拿著換藥碗向他走來,下意識的一把抓住我的手,目光里流露出恐懼和乞求。換藥時,殘留的那截腿因疼痛不停的在抖動,只見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下來,淚水汗水濕漉漉的掛在臉上,我不停的給他擦拭、喂糖鹽水、說上幾句安慰話,甚至讓他嘴裡咬塊毛巾,別無它法。最後他連叫喊的聲音都無力發出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抖動著血肉模糊的,殘缺的半條腿痛苦的呻吟。
一個大約1.8米的顱腦傷的傷員,一隻耳朵被打掉一半,全身到處是傷口血跡斑斑,他不停的抽搐、嘔吐、狂躁,顯然我們這些小女兵是降不住他了,上來幾個男戰士才把他四肢按住,醫護人員立即為他清創、輸液、導尿、插管緊急搶救,身上的綠軍裝鮮血和著泥土破爛不堪,遍體鱗傷面部扭曲,現場圍上來的一些傷員都不忍心看下去了,毫不誇張的說已經沒有人樣了。我在旁邊數了幾次也沒弄清他有幾處傷,聽說是被地雷炸的。
寫到此我的內心無法平靜,殘酷的戰爭讓昔日生龍活虎的七尺男兒瞬間就這麼嬴弱不堪。那些被截下來的肢體就近掩埋,倖存者不久的將來就各奔東西,活生生的一個人陰陽兩地。
(三)心底情感
他,是我參戰時護理過的一個傷員,結果在32年後我終於找到他了。當時他是一隻眼睛負傷和左手臂受傷了,如果不及時送走,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在很困難的情況下我把他送走了的。
他在廣州軍區醫院得到了及時的治療,出院後他通過轉院的病例找到了我的部隊,給我寫了信,就這樣我們通信大概有幾年的時間。那時我才十幾歲,在複員的時候很想和幾個戰友去看看他,也和他說了,但他家裡反對就阻擾了我的前行。
我們漸漸地就沒有通信了,後來的幾十年我很少想到他,偶然想起也沒什麼感覺。但在2009年對越自衛反擊作戰30周年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他來了,很想知道他的情況。2010年5月,我和單位同事到海南旅遊(他老家海南),在天涯海角我坐在那裡,心裡又想起了他,是很想的那種感覺。後來,我在網上根據他以前所呆的地方,找到他所在的鎮政府,經多方打聽終於聯繫到他了。在和他通話的時候,我很激動,他顯得更激動,問我怎麼找到他的,我就抽泣地跟他說了全過程,我也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哽咽。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偶爾通電話或簡訊,都很好的。到了2010年年底吧,他漸漸地就開始疏遠我了,我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他是二級傷殘,一隻眼睛失明了,左手臂殘了,原來在糧食系統工作,1990年就下崗了,只能靠開摩的為生,兩個女兒,他還在西沙幹了兩年,吃了很多的苦。直到2000年他才又在鎮政府工作了,是分管民政的。
在部隊我曾對他很有好感,也算是情竇初開吧。我們互相交換過照片,後來我經過多次搬家把他的照片弄丟了,但我知道,現在他還保留著我的照片和信件,我覺得很內疚。
有一年年初,我想到海南去看看他,他堅決反對,我說讓他和妻子一道來見我,他還是不同意。我無數次問他為什麼?他就是不說原因。他不會玩電腦,我讓他在單位叫會弄電腦的人幫他,我想和他在視頻上見見,他也不同意,到現在我一直很不理解,也很難過。
那年4月份我又要到海南去,想見見他,他還是沒同意見我。那一段時間,我幾乎精神都要崩潰了。我就是不明白,他不見我到底是因為什麼?我問了一些人,他們共同的意思就是,他可能自己覺得自卑,自己是個殘疾人,過得也很不好的緣故吧。但我可沒這種想法,我和他是在那種特定的環境下相識的,我當時護理他,沒想過什麼,就是覺得他很沉悶,心事很重,就對他格外關注些。
他感謝我主要是幫他離開了邊境,及時得到了治療,才保住了另一隻眼。如果他雙目失明豈不更慘。
他在部隊也是很要強的人,好像聽說他的射擊在全軍獲過獎。他在打仗時是代理排長,結果因負傷沒能提干。我真的很想見見他,都過去30多年了我還是對他不能忘記,說明了什麼呢?現在他對我格外冷淡,我心裡很不好受。那一年的時間裡,我從沒很開心過,每天都在想著他對我的態度為什麼會這樣。
我們兩個人的情況,他都告訴了妻子,他妻子也沒異常的反應,他一直不見我,我想應該不是他妻子的原因吧,再說,都到了這個年齡了,也都有家庭孩子了。我主要是很懷舊,很想見見這個曾經讓我護理過的傷員。
我現在都不願給他通話了,因為每次通話對我都是一種傷害,他太冷漠了。我通過網路,找到了他的戰友,與他的戰友聯繫,了解了他的性格,我想他們分析的可能是對的。
我對他不圖什麼,就是很念舊情,特別是我當初沒履行承諾,而且還把他的照片弄丟了,而他一直保留著我的照片,我覺得很對不住他,因此,儘管他對我冷若冰霜我還是承受了。我一度狀況很不好,每天心裡都在想著他,我托他的戰友看看,能不能從側面疏導他,但也不能直接告訴他,我怕他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我QQ空間里的幾張照片就是他戰友提供的他們連里的照片。一張是拿旌旗的合影,還有兩張是在佔領的高地上的合影,可惜的是都沒有他,那時他已經負傷了,高地的名字叫弄壓。空間里三個烈士兩個是某師的副政委和副師長,他們也許是此次戰役犧牲的我軍最高職位的,還有一個是他的排長。
筆者後記:
《不能沒有你》發到博客以後,博友留言摘錄:
@樂了:很感慨。 見面不如不見。
@使者加貝:感人的真實故事。讓我心碎。一個人心靈的殘缺比肢體的殘缺還要難受!
@佳音:現在不在一個層面上很自卑吧,其實沒必要這樣想,只是懷舊而已,這個人也不必不開心自己折磨自己。
@女兵向天歌:這篇博文情感真摯,讀後叫人感慨萬千。是啊,初戀是美好的,難以忘懷的,但是 錯過就錯過了,真沒有必要見面,否則一輩子都會糾結的。在心裡記住這段美好的情緣吧,人生有許多歲月可以忘卻,唯有軍旅生涯難以忘卻,人生有許多朋友可以淡出,唯有生死與共的戰友永記心間。
@草本:故事。見面,可能對他是負擔? 要強的男人,不願意接收憐憫,也不願傷她的感情? 故事 ,曾經的太多。
@唯一:相見不如懷念!
@金屋藏嬌:我覺得,文章中的「我」就不應該提出見面的事。如果不提見面,可能還能讓友誼永葆青春。
@孫毅:戰友情是崇高而難忘的。文中的」我「是一位非常重情意的女戰友。這位負傷被她救助的戰友為何會是這樣?!我這個老兵還未遇到過此種情況哩。我支持他們見面!
@美井子:戰火中的青春,友情,思念。不知這位戰友怎麼想的,應該見見曾今救護過自己的恩人,不管過得怎麼樣這在戰友之間都無所謂,還是當面說聲謝謝吧。
@七零年女兵:事物有兩面性,人性也有兩面性。冷淡,不說明他不在乎你,疏遠,不代表他對那段愛的遺忘。相反,他很在乎你,他永遠不會忘記,也許對他來說是刻骨銘心的愛。我想提及的還有另一面,男人不會原諒一個背叛過自己的女人。即便是一個自己曾愛的死去活來的女人。他會把那段愛深藏在心底。他知道自己曾經的愛人過得很好,心已足已。每年的「八一」打個電話,或者寫上她愛人的名字寄點地放特產。他不想見你,千萬莫要強求。人都是需要尊嚴的。尊重他的意願,把男人的尊嚴留給他!
@江南一葉:看了博文,非常感動。首先向參戰的戰友致敬!戰友情是崇高而難忘的。「我」是一位非常重情意的女戰友,「他」應該主動接見。不能成親人,也不該忘記友情(戰友情)。
@小美:還是不要見臉為好,這不是自卑的問題,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東西應該留在心靈深處,這才會永恆。我很佩服受傷的戰友,祝他一切都好!
@小雅:理解他。還是不見吧。
天堂里的女兒:為她的真情感動!無論高低貴賤,只有境界的高雅無私和人生的善良才是最值得敬佩和尊重的人!
@雲端上的鴿子:人的一生始終不會忘記的二件事:一是初戀,二是故鄉。
@兵心:難忘的記憶,難捨的戰友情!
@美井子:又看了這篇博文,我覺得還是見見好。
作於2011年11月
改於2018年2月
本篇照片,除第一張外,均來自網路,對原作者表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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