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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驢叫。人雖有嘴,可又去哪裡能表達自己的幸福或者痛苦呢?

我家對門住著我叔伯大爺一家。我大爺家並不是村裡最窮的,但他家裡,除了被子和地上的黃狗帶點鮮艷的色彩外,其餘一律是土色,牆、坑和窗檯。不過他做豆腐,他們家有我們家族裡最值錢的財產:一頭驢。

我幼時最喜歡去的地兒就是他們家,除了因為偶爾能喝到一碗滾燙的豆汁外,最主要的是去他們家能看驢。驢是鄉下人的命根子,視為珍寶。誰家有一頭驢,相當於現在平民家裡有了一台賓士,面子上是最光鮮的。我大爺就是如此,兒子生病了,他不急,但驢有個頭疼腦熱,他會把驢牽到堂屋,給他蓋上被,一宿一宿地守著它。牽著驢,沿街叫賣豆腐時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得意的不是他豆腐做的好,是他有一頭漂亮的驢。他的驢是我們故鄉常見的小黑驢,個頭不大,唇白,尾巴在身後掃來盪去,最出色的是他的眼睛,大而美,堪稱「龍眉鳳目」,讓人愛憐。

大部分時間,我大爺都早出晚歸,和驢形影不離。小時看阿凡提的故事,故事裡阿凡提總是騎著他的驢,四處戲耍老爺,我就想到了我大爺。但我大爺從不騎驢,也不穿條格衫,更沒有智慧戲弄村官。我給他講阿凡提的故事,他本能地反應就是阿凡提肯定不是一個好農民,好的農民是哪有不善待驢的。我大爺對驢這麼好,是因為他們家的驢是一家的頂樑柱,犁地、磨面、馱草、馱糞、拉車,都是驢在下大力氣。有時看著驢累得喘粗氣,我大爺恨不能把驢扛在肩上,活計他替驢做。

因為這個緣故,他很少允許小孩子撩弄他的驢。但我天性好玩,他的吹鬍子瞪眼終敵不過對驢的好奇心。他家的驢晚上都在磨房裡,把眼睛蒙上,不用人看管,它就順著磨道一圈圈地轉下去,磨豆子。磨房小,僅容人轉身,一個巨大的石碾子放在碾台上。我有時估計磨房裡沒有人,就偷偷溜進去,牽著驢走幾圈。其實,驢不用人牽,只要分派了它活,它就會像一個不會偷奸耍滑的模範員工一樣按照指令做下去。我們家鄉很少有人家養馬,馬嬌貴,幹活也不如驢踏實。我幼時骨子裡受了三國的影響,總覺得是個男兒就得有匹戰馬以傍左右。馬尋不著,我大爺家有驢,只好找一個形似的替代品,滿足我那時的英雄慾望。

我下地放羊回來,就常常順手從地里割些青草,洗凈了喂我大爺家的驢。也許吃人的嘴短,受了別人的賄,不辦事起碼臉上也有了笑意。我大爺對驢嬌慣的結果,就是他家的驢脾氣大,一般小孩近前,不是揚臉呲牙以示不屑,就是尥蹄子以示警告,惟對我低眉善目,可以近前摸他的臉,甚至在我大爺高興時,把我抱到驢背上,任由它小跑幾步。我這時是最開心的時候,像個真正的將軍一樣,手指前方,嘴裡不停地大喊「沖啊!」其他小兒艷羨的目光更加助長了我的威風,我想我那時就是揮舞著一根秫桔桿也敢殺退三千甲兵的勇士。可惜這樣風光的時候畢竟是少數,不待我過癮,我大爺心疼他的驢,就一個響指,把他的驢招到近前,一手抱我,一手揩我的鼻涕,說:「大將軍,鼻涕過河了。」惹得一幫小兒哄堂大笑,想想真是讓人掃興。

我大爺有個習慣,驢下地回來或者是進圈之前,總要牽到街上平坦的地方讓驢打幾個滾,據說這樣可以讓驢解乏。我很長一段時間,就主動把這活攬了下來,每天臨近傍晚,牽了我大爺家的驢到場院里,放開疆繩,驢就往地上一躺,接著把蹄子腿一齊蜷蹬用力地向一邊甩去。一甩兩甩四蹄朝天地蹬吧幾下就翻身倒向另一邊。再一甩兩甩的蹬吧幾下翻過來。幾個回合下來,立起身搖抖一下身上的塵土。然後,頭和脖子一起上仰,肚子一緊一鼓,大嘴張開,一股一團的熱氣和著「啊——嘔,啊——嘔」的聲音就冒了出來。有時幾頭驢在一起,一驢聲起,群驢響應,應答酬和,很是讓人驚心動魄。驢叫的時候,彷彿高音歌唱家唱到動情處,形聲並茂,很是令人欣悅。我小時沒有音樂課,不知驢聲是高几度。再加上我小時除了打架,可以娛樂的東西並不多,見驢叫,圍觀的小孩往往也以此為樂,跳腳拍手地跟著「啊嘔」起來,童聲驢聲齊起,兩種嗓門一個曲調,也算是煩悶的生活中一道熱熱鬧鬧的風景。

我故鄉的男人是從來不騎驢的。騎驢,除了小孩子外,似乎是新娘子的專利。在我故鄉,自行車還沒有普及的時候,女子出嫁或者回娘家時,騎毛驢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即使家裡沒有毛驢,也要借一頭以壯門面,相當於時下城裡女子出嫁必須有賓士或者保時捷之類。正式婚嫁時,男家迎親,女家送女,都必須有幾頭毛驢。兩家迎送親隊伍的毛驢排成一串,驢頭上一律帶著紅花,脖子上套著成串的銅鈴,新郎牽最漂亮的驢在前面,新娘斜坐在驢背上,面含羞色,在嗚哩哇啦的嗩吶聲引導下,一路銅鈴從青紗帳掩映下的小路走來,引得路人駐足觀看。新娘子三天後回娘家時,雖沒有迎親時熱鬧,也必斜坐在一頭驢上,紅衣綠褲,風吹黑髮,在河堤的小路上傍著銅鈴而來,宛若一幅恬靜的鄉村民俗畫。等在村口迎客的鄉人,不用站高遠眺,聽到悅耳的銅鈴聲,就知道一對新人到村口了。

騎驢不像騎馬一樣需備鞍蹬,只要在驢背上鋪一床小紅被即可。我故鄉的女子,未出嫁時並沒有專門練過騎驢的技巧,但出嫁時,全都會一躥就上了驢背,靠驢的臀部支撐,任憑驢如何顛簸都輕鬆優美地坐得很穩,雙腿並排在一側,雙手插在袖筒內,油黑的頭髮盤起,束了髮髻在腦後,那姿態煞是可愛。

有一段時間,我們幾個玩伴學驢叫上癮,幾乎到了見驢必叫的痴迷程度。我小時似乎肺活量不夠,學驢叫總有英雄氣短之感,在幾個小朋友中處於下風。我們中有一個叫長河的,他似乎有這方面的專長,後來學驢叫堪稱專家,驢叫之聲惟妙惟肖,可以以假亂真,常常引得真驢也跟著叫,讓我們佩服的無體投地。有一次,他姐姐出嫁後第一次回娘家,他的家人早早在村口等著,遠遠看見他姐姐坐著一頭小驢來了,他姐夫擔著禮品盒跟在驢後。他不知是見驢技癢,還是犯了那根神經,他突然間臉往上仰,雙手攏成筒形,放在嘴前,張開大嘴就「啊——嘔——,啊——嘔——」地學起了驢叫。他姐姐坐的小驢不知是否受到同類聲音的感染,還是聽懂了某種語言,突然就揚起了前蹄,也張開大嘴「啊——嘔——」地叫起來。他姐姐坐立不穩,從驢背上一下摔了下來,引得圍觀看熱鬧的村人哈哈大笑。長河他爹覺得丟了臉面,彎腰就脫了鞋,一手拎鞋,光著腳丫板,以超出他那個年齡的速度向長河發動了突然攻擊。長河手法靈活,彷彿練過「凌波微步」,在人縫間鑽來躥去,他爹追不上,一不小心還摔了個仰面朝天,村人更是樂不可支,他爹的臉就更黑更紅了。

這事之後,我們幾乎個個回家都受到了嚴厲的教育,從此不準學這種東西。這事情本來就此打住了,後來長河參了軍,他參軍的第三個月就上了前線,是炮兵。南疆的有些山區不適合汽車拉炮,需動用騾馬,有一次,他們的一頭騾子跑過了國界,敵兵搜尋時,為了不暴露炮兵陣地,長河的特殊技能在這裡派上了用場,他繞到另一側,學驢叫,把騾子和敵兵引到了另一邊。那時,我正上高中,他回家探親時和我們講這個故事,讓我們大為驚奇。我對這件事總持懷疑的態度,他就把一個立功的獎章拿出來以示佐證。長河小時並不是村人眼中的寵兒,這件事讓眾人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想想戰國時,齊國孟嘗君的食客多有雞鳴狗盜之徒,為眾人恥笑,但當孟嘗君出使秦國時被秦昭王扣留,他的食客裝狗鑽入秦營偷出狐白裘獻給昭王妾以說情放人,逃到函谷關時,另一食客裝雞叫引眾雞齊鳴騙開城門,才得以逃回齊的故事,看來技藝總不會壓人,它不知何時會助人一臂之力。

我曾以為學驢叫之類上不了大雅之堂的事只有小兒惡搞,沒想到歷史上也多有這類故事。前幾年看《世說新語》,裡面也記錄兩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是:三國時期,曹魏名士王粲病逝,他的好朋友魏文帝曹丕十分悲傷,率賓客親臨其葬禮,讀過悼文後,曹丕覺得意猶未盡,別出心裁地對眾人說,「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說畢他帶頭伸長脖子學起了驢叫。皇上既然發話並率先做了榜樣,誰敢不從?於是靈堂之中,驢叫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由於曹丕身份地位的影響,自此以後相當一段時期內,在葬禮上以驢叫為死者送行成了時髦之舉,開創了一種超凡脫俗的悼念儀式。另一個故事是:晉朝時,王濟最喜歡聽朋友孫楚學驢叫,他死後,孫楚前來弔孝,先是慟哭,接著又惟妙惟肖學了幾聲驢叫,以這種奇特的方式表達痛失朋友的悲哀之情。

真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尚,在今天,在葬禮上學驢叫,准被視為大不敬,搞不好要鬧出點糾紛來。其實學驢叫,人們覺得不雅,大概是因為受了柳宗元的影響,覺得驢是一種蠢笨的動物,驢鳴之聲也不帶樂音。其實細細想來,動物並無高貴之分,學鳥鳴虎嘯與學驢叫有什麼區別呢?據我自己的體驗,學驢叫更能吐故納新,清心潤肺,是有益健康之舉,效果不比「咿咿呀呀」的在樹林子里吊嗓子差。

西人有個小寓言,說一個車把式趕驢車,驢上了脾氣,拽、推、打,皆不走,於是想出一個主意,在驢頭前掛一個胡蘿蔔。驢拉著車,肚子正咕咕叫,於是伸頭去吃,卻怎麼也吃不到,便拚了命地住前追蘿蔔。我有時想,人在紅塵中為口謀生,每天忙忙碌碌,大多數時間其實還是像這頭驢子一樣,為了掛在臉前面的一口「胡蘿蔔」,拚命地追啊追,眼看著蘿蔔就到嘴邊了,就是吃不到,於是拚命地拉車往前趕。人生就是這樣,緊走也罷,慢跑也罷,不管怎樣趕,「蘿蔔」永遠在人頭前一尺的地方誘惑著。驢與人相比,處於弱勢地位,上帝剝奪了它的話語權,它只好以叫顯示自己的高興或者悲傷,可與驢相比,人雖有嘴,可又去哪裡能表達自己的幸福或者痛苦呢?表達了又有幾人能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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