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課堂大討論：清朝是殖民國家嗎？
註：本文討論美國大學課堂討論環節所見所聞，不作政治用途。
這個學期上了一門通識課，叫做「東亞史與地圖」。整個班級只有11個人，以圓桌討論為主，探討如何用古地圖來分析東亞歷史上的各種事件。學期快結束時，每個人需要根據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撰寫一份專題報告，作為期末總結。
雖然班裡多為美國人，但討論的專業性並不含糊。課程從宋朝的古地圖講起，覆蓋元明清，以及日本、泰國、韓國、琉球國等周邊國家的歷史。課程的核心是古地圖本身，用被現代社會視為「粗製濫造」的古老地圖，來分析各個時期的歷史背景。例如，通過分析宋代出版的古地圖，來分析唐宋地方行政區劃的沿革，北宋是如何汲取唐朝藩鎮割據的教訓，通過操控行政區劃掌控邊疆的（結果適得其反搞出來個西夏......）；通過只畫了一半台灣的地圖來分析清政府是怎麼對待台灣原住民的（因為山地原住民被視為化外之人）。古代地圖，毫無準確度，與其說是導航之用，不如說是具有政治意義的藝術品。每幅地圖製作背景不同，代表的意義也就不同。例如明朝南京城地圖製作比前朝標準許多，一說是因為明朝中後期資本主義萌芽，地圖被大量印製供跨省商人使用。
現在，課堂來了一個大辯論：大清國是殖民國家嗎？可用的第一手來源包括清朝前期和後期的各項地圖，比如《康熙皇輿全覽圖》等。第二手來源包括西方各學者所作對殖民主義的定義，以及針對西方老牌殖民國家的敘述。
對事實的承認
《康熙皇輿全覽圖》，包括半個台灣、朝鮮、西藏、新疆、蒙古
首先，全班同學都承認了一些事實：就領土問題而言，無論你對清朝印象如何，清朝的疆域奠定了今天中華人民共和國疆域的基礎。許多國人對清朝對領土的窩囊態度感到憤憤不平，丟掉了外東北、外西北150萬平方公里領土，使得黑龍江和吉林徹底淪為內陸省份，什麼海參崴、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唐努烏梁海、伯力、廟街、雙城子、庫頁島，這些曾經屬於中國但又失去的地方，無不讓國人義憤填膺。對，清朝後期四面楚歌，到處割地求和，但是，客觀來說，如果沒有清朝前期兩百多年的開疆擴土，也許今天中國的國界就在山海關和嘉峪關，去趟瀋陽都要出國。
在古代中國，只有「華夷」概念，並沒有所謂主權國家概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央在乎控制漢人為主的本土（面積只有今天中國的不到一半），而離本土越遠，少數民族越多的地方，控制力就越弱，只能以安撫、朝貢等方式在名義上控制。不是本土的地區，中央哪天來了興趣，征討一下；力不從心，便是忽有忽無，維持一種脆弱的名義上的統治。這也就註定了歷朝歷代的直接統治都只能維持在長城以南的漢人區域一帶。而長城以外的地區，哪怕是今天被認為是固有領土的東北，也都只能是名義「委任」統治，說有就有，說無就無。清朝的開國始祖努爾哈赤，就曾被明朝委任統治東北，名義上向明朝稱臣，是「明朝人」，但說造反就造反。
1580年的明朝疆域，失去對東北大部分地區的控制
在明朝後期，俄羅斯人就在西伯利亞蠢蠢欲動。俄羅斯擴張的速度是驚人的，很快就抵達了黑龍江流域，並試圖沿著黑龍江順流而下進入中國東北。在那裡，俄羅斯遇到了剛剛成立不久的清朝的抵抗。經過一番激戰，1689年，清朝和俄羅斯簽署了《尼布楚條約》，將中俄邊界定在外興安嶺，阻止俄羅斯繼續南擴。《尼布楚條約》有著深遠的意義，因為它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根據國際法原則與其它國家簽署的平等法案，以法理的形式確認了自己的領土範圍，承認了和其它勢力的明確分界，確認了邊疆的法理統治權，也是最早明確使用「中國」一詞的國際法文件。從這時起，「中國」已經不再只是一個尊號，而是被重塑為代表現代國體意義的「一個多民族的主權國家」。同樣的，幾十年後，清朝征討準噶爾時，與俄羅斯簽訂了西北地區的邊界協議，劃清了新疆地區的邊界。這上面的所有游牧民族，都要選擇站隊，因為這裡不再是「時有時無」的塞外之地，而是中國的法理領土。這幾個邊界協議都是今天中國國界線的前身。新疆、西藏、東北這些歷史上極少有漢人的地區都曾經被西方國家虎視眈眈，但幾經波折卻沒有失去，很大程度上歸因於清朝前期對「中國」概念的重塑和邊界條約法理上的確認。
當然，清朝中後期，對國家邊界的保護十分不到位，主權意識淡薄，俄羅斯1850年起開始侵佔黑龍江流域，竟然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逼迫中國交出100萬平方公里的東北領土。清朝晚期才逐漸開始注重邊防，避免了中國領土被進一步蠶食。否則，今天的山海關和嘉峪關可能就是俄羅斯海關的駐地了。
所以，清朝是殖民國家嗎？
那麼問題來了。中國歷史上對於邊疆的治理、「中國」的定義、以及和少數民族的關係，美國學生大多只是一知半解。課堂辯論所圍繞的話題，主要是關於「殖民」這個詞的定義，再看清朝是否符合這個「定義」。
所有人都承認，清朝時期對於非漢人區域的統治力度至少比明朝大。雖然當時清朝也沒有完全摒棄「華夷」概念，但論法理上開疆擴土，則是功勞顯著。那麼，一些美國同學稱，「殖民」的定義是「統治屬於其它民族或文化的地區」。按照這個定義，清朝通過開疆擴土的方式，統治了非漢人的地區，屬於殖民國家。
然而，這一論點有一個巨大缺陷，清朝是由滿族人建立的，滿族人本身不是漢族人。那麼是滿族殖民漢族呢，還是滿族和漢族一起殖民其它民族？西南有諸多少數民族，中原政權在那裡統治了上千年，那麼當了上千年的殖民國家？鑒於中國在清朝時期已經被認定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的事實，再加上清朝的統治階級漢化顯著，同時將自己儘力塑造為一個「多民族國家的代表」，光以「不同民族」作為依據的殖民定義是錯的。況且，這種論點很容易舉出反例：英國曾經殖民以白人為主的北美大陸東部（美國就是殖民地人民起義才建立的），那裡的人理論上是「同族」的。
另一名美國同學提出了自己的補充：「殖民國家應該有掠奪、利用成分，而不僅是開疆擴土」。也就是說，必須是有組織、有計劃地掠奪或利用被統治地區的資源，控制被統治地區的經濟和社會運作，以增加宗主國的利益。那麼，清朝雖然對新疆、西藏、蒙古等地有法理上的統治地位，但是實際上，這些地方有高度的自治權，地方事務並不是由中央管控，西藏地方甚至到1950年都有自己的軍隊，直到被解放軍消滅。換位思考，英國會允許它的殖民地隨便有自己的軍隊嗎？
1844年倫敦出版的中國地圖，內地省份和「外藩」顏色不同，但均承認這些地方是中國一部分，其中香港寫明「已經割讓給英國」
最後，聽取了各個同學的意見後，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清朝所代表的中國與西方老牌殖民國家的區別之一，是對待被統治地區人民的態度。例如，英國統治印度、緬甸和非洲一些地方許多年，但並沒有在文化上、內心裡把這些地方的人口視為「自己人」，而只是把這些人口視為服務自己利益的工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態度來對待被統治人口。而中國在歷史上各個時期，對待控制區域內的不同民族人口，雖然政策各不相同，但融合和包容為主流。中國文化也是不斷地吸納這些被統治地區的文化，被不斷「重塑」。清朝對已經融入華夏文化的台灣原住民視作自己人，而尚未融入的人視作未開化的「生番」，但也沒有興趣統治（清朝自己畫的地圖只有半個台灣）。當然，清朝對非滿族人還是有各種歧視性的政策，但這就好比今天美國的白人仍普遍比黑人特權更多，但不能就說「美國白人在殖民黑人」。說到底，如果你以居高臨下的態度把被統治區域的人僅僅視作利用的工具，不願意接納、包容他們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那麼你就更像是一個殖民者。
再退一步，「中國文化」的定義，也一直在改變。中國本身是一個多元文化混合的國家。歷史上，幾千年前江浙滬、兩廣地區一度是遠離中原文明的「蠻夷」之地。但這不影響歷朝歷代逐漸對這些地方實行有效統治，今天也不會有人說廣東是殖民地、上海是殖民地。這些地方的文化歷史上和中原的文化很不同，但現在都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現在的中國文化和上千年前的中原文化也截然不同。
這個辯論能夠看出什麼
直到下課，我們仍然沒有討論出「殖民」的具體定義。但是，每個人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大多數的同學，都或多或少認為清朝（或者至少是某個時期的清朝），有殖民主義成分，同時，在清朝後期成為了其它殖民國家的受害者。作為課堂里唯一一個中國人，本人認為清朝不符合「課上任何一個同學提出來的殖民國家的定義」，因此，按照課上同學提出的定義，清朝不是殖民國家。當然，如果有人提出了新的定義，我也保持開放的態度。國家情感也有一定因素。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國家不要分裂，如果承認清朝是殖民國家，也就變相承認了中國領土內有殖民地，會帶來很多其它很敏感的問題。
另外，許多美國同學對中國的印象仍然是「單一民族國家」。許多人給出的論點都是假設「中國是漢人國家……」為基礎。而實際上，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漢人在社會各個領域占絕大多數，但其它民族仍然是平等的中國人。今天的中國作為一個主權國家，其國體也就確認了不管出身為何，所有人都是「中國公民」，不存在所謂「漢族對外族」、「內地對外藩」、而是「一個中國公民對另一個中國公民」的關係。
講師是韓國人，但從頭到尾，講師沒有發表自己的觀點，也沒有引導輿論，而是要求學生自己從白紙上發展論點和論據。我想這比討論的結果更重要。
TAG:杉雞白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