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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到底「魔」在哪裡?一個上海人眼中的大城面目

在攝影師鄭知淵看來,有「魔都」之稱的上海就像一個魔方,任人旋轉觀看。在他的鏡頭下,「物」的主體性被放大,情緒從「人」的身上剝離,以原始形態呈現著上海「面目」。

攝影 / 鄭知淵

採訪並文 / 甘瑩瑩

上海外灘,2008年。選自《上海面目》系列。

2016年初,我剛回國,下了飛機在高架橋上被遠處灰濛濛的上海「震驚」了。

上海被霧霾籠罩著,清一色的高樓比我幾年前看到的還要多。透過車窗,就像看到一個個擎天機器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在朋友的工作室第一次看到鄭知淵的作品。

上海十六鋪,2010年。

照片里,遠處是建好的和正在建設中的密密麻麻的高樓;近處木質垃圾桶顯出金屬色光澤,旁邊是藍色路牌,掛在橫貫照片的扶手上;中景是一艘把所有的醜陋都裸露在外的船,上面的管道被塗成紅白相間的顏色,極為顯眼。

傳統風景中唯恐避之不及的「干擾物」——垃圾桶、招牌、管道和扶手等,在他的照片里以色塊和線條有機結合在一起,毫無重點,卻指引著你從一個色塊跳到另一個色塊,建構成一個個「魔方」。

這不就是上海么?魔都,讓觀者眼花繚亂,意識被爆炸的信息充滿,直至疲倦。

展覽現場。

2018年1月6日至3月16日,鄭知淵的個展「大城」在上海The Space畫廊舉辦。

在他的個展講座上,除《上海面目》等城市景觀照片外,還有早期作品——黑白、高反差、傾斜構圖、瞬間、情緒化……一出現在屏幕上,立刻引發觀眾熱議。作品的對象依舊是都市本身,激烈的情緒卻更輕易地引起共鳴。

為捕捉德國哲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中所說的「快速轉換的影像、瞬間一瞥的中段與突如其來的意外感」,森山大道式的「掠影」一直是早期都市攝影師群體中深受歡迎的手段。本以為這樣的作品已讓人視覺疲勞,然而通過視覺元素的照應及兩兩並置的呈現方式,鄭知淵的照片多了耐讀性。

早期黑白攝影作品。

同樣在講座中展出的,是鄭知淵仍在創作中的新系列「淘寶攝影」。上千張網路收集而來的圖片中,人被降格為「參照物」,粗暴而原始地被置於產品邊,用作標明長短、重量、彈性、寬度。

它們由不同的商家互相模仿拍攝,差別甚微。當以九張甚至數十張的數量集體出現時,創作者的意圖通過圖片的共性得以體現,極易讓人聯想到貝歇夫婦開創的「類型學」實踐。這種對收集的照片進行「再攝影」創作,關注點從被攝(人)物轉移到觀看模式本身。

蜷縮在貨架上的人。「淘寶攝影」系列。

由最初的黑白攝影到《上海面目》,再到「淘寶攝影」系列,鄭知淵將情緒隱匿於逐漸主體化的「物」之中,大到建築物,小到產品,使其從「人」身上剝離得更加徹底。


從黑白攝影到《上海面目》

穀雨:最初你想把作品命名為《魔方》,後來為什麼改成了《上海面目》?而此次展覽又以「大城」來命名?

鄭知淵:我回看照片時,發現它像魔方一樣由不同色塊構成,彷彿可以任你旋轉變化,但其指向性太強,會指引觀者按照魔方的思路去觀看。而「面目」是一個很中性的名字,容易回歸觀看和感知本身。

在我們的觀念中,風景是一直往前的,但我沒有往前,而是將它立起來,反而像肖像。「大城」這個名字是姜緯老師(策展人)取的,簡潔、明確,但又不局限,沒有加太多後綴去限制,很樸實。

北京西單北大街,2013年。

穀雨:從2008年正式拍攝,到現在已有十年,對上海、《上海面目》以及這種同一類型的觀看方式,你是如何保持持續性的?

鄭知淵:因為我一直在研究它。不僅研究自己的攝影,還研究巴赫的音樂、一些繪畫和其他攝影師,如史蒂芬·肖爾(Stephen Shore)、威廉·艾格爾斯頓(William Eggleston)的作品,在他們中找到能為我所用的東西,從理念上發現一些可能性。

我並不是拍完第一張照片就明白了要如何創作、如何維持一致的風格,拍完之後才慢慢發現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有多少。

我喜歡一個人研究,自己買書、上網、看別人的評論。我從來不問別人,也不好意思問。這個過程花了很長時間,也走了很多彎路。有時候也想拍別的系列,也拍過,但沒覺得特別有意思,而這個系列又在一直糾纏我,讓我繼續去拍。

徐家匯,2009年。

中山東二路,2009年。

長壽路,2013年。

五角場,2014年。

公平路,2015年。

穀雨:你剛剛提到了巴赫的音樂,對你的作品有什麼樣的影響?

鄭知淵:以前我喜歡情緒強烈的音樂,比如流行音樂、探戈,感受旋律帶來的與情感、心緒相符的東西。2006年左右,我買了一張巴赫的CD,一開始聽不懂,後來才發現他的音樂不是去吻合心緒或宣洩擴大人已有的心緒,而是引導人的心緒,指導你去思考、去接近、去追隨甚至觸摸它。

巴赫的音樂是一種更為宏大的主體和秩序,它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像一個父輩,從很高的地方緩緩地走下來,告訴你這個世界是怎樣的,把你帶到一個更為清晰的地方,這很偉大。

我以前的創作衝動很盲目,現在會知道來源是什麼,這種衝動被堅固起來,轉化得更綿長、更清晰了。拍攝其實是在認識事物,認識人和物的內在關係、距離,認識自己的行為,認識自己的觀念與周圍觀念的衝突……

早期黑白攝影作品。

穀雨:你前期的黑白照片帶有強烈的主觀情緒,後期《上海面目》中的彩色照片則客觀、具現實主義感,這兩者的跨度很大,與日本攝影師中平卓馬攝影發展的足跡相似。是什麼原因給你帶來了創作風格上的變化?

鄭知淵:中平卓馬是我很喜歡的攝影師,但也是在他去世前兩年,我才開始關注、研究他晚期的彩色圖鑑式的照片,他早期的黑白照片因為跟森山大道的風格近似,反而沒有太注意到。

在拍攝黑白攝影之前,我在一家旅行雜誌做全職攝影記者,四處旅遊拍攝,那時候攝影是一個理由,能夠帶我遠離虛無的當下,去夢想的遠方。

後來我看了王耀東的個展,又看了林路寫的《都市靈魂》和顧錚的《世界當代攝影家告白》,這些書里介紹了一些國外和上海的攝影師,比如陸元敏先生。他們的照片跟我拍的「詩和遠方」完全不同,拍攝的是就在我的身邊、讓我感同身受的東西。我發現攝影竟然可以這樣深入自我——在混雜的街頭,時時刻刻,每個景、每個物都可以用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但由於接收的資訊有限,我的眼光並沒有擴展到上海的小圈子之外。2006年,我在北京看到了上海以外很多攝影師的作品,我覺得自己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東西。

之前拍攝的黑白攝影更多是世界在自己內心投下的陰影,剝落下來的一些情感碎片,並不是事物本身。我想要打開自己、去掉遮蔽,去看到更為廣闊的現實。不僅要知道它在那裡,而且要看見它。這讓我後來的作品與之前拉開了距離。


從相機的快門變成截屏的快門

穀雨:這次講座中,你第一次展示仍在進行中的關於淘寶的攝影項目,跟我們說一下吧?

鄭知淵:我並非一開始就把它當作觀念攝影來做,將截圖發在朋友圈時,大家都以為我被盜號了。我在瀏覽淘寶時,從那些密集光鮮的商業照片中截獲到一些新奇、怪誕、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它們與傳統的產品攝影不同,拍攝方式簡陋單調至極。

在部分商品中,總會出現這樣一類人:他們外形普通、身份不明。他們並非形象代言,卻似乎常常不斷穿插在各類商品之間,將自身降格成為一種功能化的參照物,直接用自己的身高、體重,極其原始地映襯著商品的實際能力與外形。

更有趣是,這些照片並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一種普遍性的拍攝現象。當一家淘寶店商拍攝出一張照片後,其他同類型的商家就會爭相模仿,自行「繁殖」成上百張照片。

關公像。「淘寶攝影」系列。

特別是 「關公像」這組照片。上百張照片由各種不同材質、大小、造型的關公塑像及塑像側面或背面站立的人組成。照片中的人把自身「降格」為一種參照物,成為一塊具有標尺功能的「石頭」,在長久的注視中,觀者的思維在辨識人物的身份與參照物的功能間徘徊。

就像古希臘雕塑,他們的頭部沒有特殊意義,眼神空洞無物,我猜測這或許是古代工匠希望我們去關注的部分——正因為缺乏眼神所帶來的情感傳達,觀者失去了通過它去獲取某種意義和情緒的渠道,才會轉而欣賞雕塑整體的肢體之美。

在那裡,肉體自有肉體的莊嚴,絕對沒有超出肉體的生活習慣、慾望與貪心。希臘人把激動人心的思想留給文學。那些雕塑一事不做,一言不發,他們存在著,這一點已足夠。

但在這個時代,我們更多地通過預設、約定俗成的概念和符號來識別、定義他人。我希望能夠去除那些遮蔽性的符號與格式,重新確認人與事物的關係,更真切地感受人物、事物本身。

穀雨:感覺這更像個趣味性的項目,而且創作的方式從相機的快門變成截屏的快門。

鄭知淵:很刺激,前者是在現實之海中去截取一張照片,後者是在照片之海中尋找一張圖像,相同點都是自己感興趣。我從來不做拍攝計劃,被一個東西吸引時就去做一點,也沒想過要去做多久、要什麼時候完成及是否已經完成。當我沒興趣了,或是有新的興趣點時,就放棄了,而不是完成了。

穀雨:那你覺得「大城」項目在你的心中「完成」了嗎?

武寧路,2009年。

外馬路,2010年。

西藏北路,2011年。

石門一路,2012年。

滬閔路,2015年。

鄭知淵:它一直都是未完成式。只要城市風景在變化,就會吸引我一直去拍。這些照片中體現出的雄辯力、無法顛覆的存在感以及觀看的魅力是一直刺激我拍攝的興趣點。

現在我仍然渴望和迷戀於此。我希望它們擁有足夠多的變化、細節、數量和能量。所以我也在考慮有機會去廣州等其他城市繼續拍。


在混沌中達成均衡

穀雨:可不可以拋開照片說說你對上海的感情?

鄭知淵:舉例來說,我家門口的馬路當中有一條風景帶,一年裡莫名其妙要換兩次,挖掉、填平、換另外一個造型,再挖掉、填平……這種現象在上海很常見。今年這裡還是新村民宅,明年就變成商場CBD,形成各種不同的新風景、新形態。

我覺得上海就像一個人的身體,一個巨大的身體。彷彿不斷在受傷、被挖開傷口、養好傷口、又被挖開……不斷循環往複、變化無常。這讓你有一種很強烈的存在感,讓你感覺這個城市是活著的,你也是活著的。

我對其他悠閑的城市沒有這樣強烈的感覺,前幾年我去過墨爾本,那種一成不變、乾淨、井然的秩序感讓我覺得無聊。相反我會喜歡印度、巴基斯坦那些視覺感受非常豐富甚至混亂骯髒的國家。

穀雨:這次展覽中的拍攝地不僅有上海,還有北京。上海是你生長、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北京則是較為陌生的地方,觀看和拍攝它們對你來說有區別嗎?

北京新東路,2016年。

鄭知淵:有區別,但觀看方式還是比較接近的。上海我比較熟悉,在一個熟悉的地方突然發現一個陌生化的東西,感受會很強烈;但本來就是陌生城市的話,會缺乏瞬間的變化感受。所以在其他城市拍攝,我需要提前預想一下。

上海作為一個都市,一直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刺激性也會很大。如果我是生長在那種很寧靜的地方,你的爺爺看到的東西跟你看到的東西沒有什麼區別,就很難會有這種視覺感。

穀雨:姜緯說《上海面目》入圍第一屆TOP20新銳攝影展是被誤解的,誤解了什麼?

鄭知淵:當時一些評委認為我的作品帶有個人情緒,有一種混亂的感覺,卻沒有關注照片內在的亂中有序。但姜緯老師看到了我作品中的另一面,我認為當時他比我自己更能理解我的作品。

但我覺得也談不上是完全的誤解,那時候這個系列剛開始,裡面肯定還有一些自己沒法掌控的部分。人不可能永遠站在那個中庸的位置上,所以肯定有些照片會激烈一點,情緒外放一點,或者說是沒有那麼所謂的均衡。

上海武昌路,2010年。

我現在的照片也是這樣,裡面是起伏變化的,所以我不會刻意地把每張照片都拍得那麼固定、恆定。它雖然有一種貝歇夫婦的類型學框架在,但是也有發現個性的眼光,每一張之間都有不同的視覺變化。

如果是完全類型化的拍攝,看似充滿魔力,但容易淪為拍攝一種觀念,像一個軍隊式、紀律性的拍攝,將「物」捧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成為獨一無二的主體,而「我」卻消亡了。所以我也在不斷拍新的東西,不斷加入新的變化,讓這個變化形成一種自我意識。我希望這兩種東西都在裡面平衡、平行。

穀雨:他還說你的照片里沒有歌頌,也沒有貶低,這是為什麼?

鄭知淵:因為我從來沒想過去貶低或歌頌。我對時政不是那麼關心,也很質疑鮮明的觀點,事實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每當有人跟我講述一種觀念時,總會有另外一種相反的觀念在我腦子裡對它進行反駁,而我很難去判斷、下結論。

就像在我的照片里一樣,彷彿有很多觀點在爭先恐後地突出自己,最終卻達到了一個均衡的狀態。沒有觀點,也意味著有各種觀點,百家爭鳴、互相制衡,這種接收事物的姿態反而會更持久、更豐沛。

上海河南南路,2015年。


「人」的缺席與呈現

穀雨:在展覽中,我們看到的似乎都是空無一人的城市風景。例如,你在北京新東路拍攝了兩張照片,最後卻選了沒有人的那張。而在上海靜安寺的前景里卻出現了有面孔、有具體動作的人。「人」在你的作品裡是怎樣一個存在?

鄭知淵:我希望把「人」提煉出來,跟那些「物」起到相同作用。在我的作品裡,「物」會因為顏色或者造型,從混沌中凸顯出來,人也應該有相同的作用。否則,我情願沒有人。

上海靜安寺,2017年。

在靜安寺這張照片中,工人穿著橙色工作服,戴著橙色頭盔,視覺上很突出,他的動作並未帶有明顯的情緒,所以不會對觀看產生干擾。而在北京新東路那張有人的照片里,人晃動得很厲害,會讓觀者的思路停滯下來,甚至進入到那些「人」的情緒裡面,所以我不會選擇這樣的照片。

就像之前提到的古希臘雕塑的眼睛一樣,它會讓你不再關注旁邊的東西,而進入一種虛無的情緒中。我挖掉這雙眼睛,挖掉虛無,希望整個身體得以呈現出來。

穀雨:為什麼要看到「整個身體」?它對你意味著什麼?

鄭知淵:我不希望生產一個有內容、有敘事、可以被解釋的或插圖一樣的照片,在這些照片中,閱讀者的「自我」是主體,背後指代的是可供分析的「意義」「思想」,照片只是一個陪襯的東西。

現在我想反過來,讓照片不止不息地、無限地釋放一種持久力。我希望抓住一種持久的存在感,讓照片成為一張可以被觀看的實體,與觀者的意識融合併行。每一個部分都紮實存在,又互相烘托,這樣才能夠形成視覺循環,成為可以被持久觀看的堅實的實體。

上海浦東大道,2015年。

穀雨:現在除了「淘寶攝影」系列,你還有感興趣的創作方向和內容嗎?

鄭知淵:我正在嘗試一些人物照片,不是肖像,整體並不繁雜,像「淘寶攝影」系列裡貨柜上蜷縮的那些人,也像古希臘的雕塑——沒有思想、沒有意義、沒有心理活動、看不到具體臉孔的人。

穀雨:其實你的興趣點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人。

鄭知淵:確切的說是人與物的關係。在「淘寶攝影」系列中,我希望像考古一樣,使觀看回到更為原始的心態階段。我覺得原始人必定擁有一雙巨大的眼睛,在那裡面,世界還不是文明的產物。

後來隨著人類自以為對於世界的的控制力增加,事物慢慢步入我們的歷史,我們的觀看也不再從事物的存在入手,而是從社會的約定、歷史的脈絡去觀看,對事物附加的意義也越來越多。

人的認識就是從一片混沌中不斷提煉出具體的、可被人把握和解釋的事物,從而滿足佔有事物的慾望,讓自己有一份安定感,甚至成就感。我希望摒棄這些對事物的遮蔽,回到原始那個澄明、巨大的觀看中去。


關於鄭知淵

鄭知淵,上海攝影師,曾獲2010年南方紀實攝影獎最佳新人獎、2011年TOP20中國當代攝影新銳獎,作品參展北京、上海、連州、平遙、香港、韓國大邱、韓國全州等國際攝影節。

⊙ 編輯運營/迦沐梓 周雙玲 校對/阿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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