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喜歡捏風呢？
原標題：你為什麼喜歡捏風呢？
| 日本插畫師Koh Shimizu
風 從心底而來
by毛丹青
素子是我在柏林停留期間偶然結識的日本姑娘，她跟我住在同一家酒店。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逛過幾次街。我現在說她是日本人，但實際上她經常被德國人誤認為是中國人。奇怪的是，我的情況就正好相反。對於脖子上掛著一台單反照相機、全年鼻子上都架著一副眼鏡的我來說，不管去哪裡都被錯認為是日本人。當時，在柏林的報紙上刊登的漫畫里，畫著除照相機和眼鏡之外，頭上再頂一條濕毛巾的人，下面有句註解「認出是日本人的瞬間」。這種姿態作為日本人的代表被描繪出來。
原本，帶有特徵的生動描寫就是想要吸引人們，特別是對作為歷史文化上的主要思想的描寫。要不然，為什麼在中國雜貨店的入口處，往往會立著一個頭頂上戴著中國帽子、身穿絲綢制中國服裝的假人呢?而且還是一身黑色的。這種讓人容易分辨的外形，結果就會吸引遠處的目標，成為柏林人向神秘的東方世界踏足的入口。
日本也好中國也好，對這條街道也許都不熟悉，至少從素子身上我多少有所感覺。素子是東京老字號壽司店老闆的女兒，為了將來繼承家業，從小就接受父親的嚴格教育。從這一點來，她就和一般的日本姑娘不同。她來柏林的目的，居然只是為了呼吸一下和東京不一樣的空氣而已。
雖說是家業，她自己也很熱衷於壽司職人這份工作，就連走路的時候，纖細的左手也像在捏飯糰一樣，只要一有時間就不停地做動作。她的指關節就像是浮在咖喱上面的土豆一樣圓溜溜的，握緊的拳頭一伸一縮。對那些動作感覺有點煩了，我小聲問她：
「壽司都沒有，你的左手就不能消停會兒嗎？」
她笑著回答：
「我在捏風呢。」
多奇妙的回答啊！我自認為對日本職人的工作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對這卻完全搞不懂。
我和素子住在一個小酒店。她比我早半個月到柏林來，所以對酒店的周圍很了解。在酒店的住客中，東方人就只有我和素子兩人，其他的都是像聳入雲層般高大的德國旅客。他們成群結夥，像是從許多街道上集合到柏林來的大家族一樣。每次我和素子在食堂吃早飯，就宛如是在他們的肩膀之間浮著的孤島。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對尋求「雖然和東京不一樣，但大致上差不多」的她來說，我這個從日本來的中國人，也許勉勉強強算得上是個穩妥的旅客吧。
從酒店餐廳的窗戶看出去，我們發現可以看到一個大教堂。周圍的樹木並沒有像聳立著的高塔般高大，威嚴的教堂前只有一小片稻草，教堂、樹木都融入到了街道的風景中。初秋，一望無際的晴空，陽光毫無遮擋地直射到地面。余暑的反照刺痛著我的下顎，柏林的暑氣讓人發汗，只是走走路，脖子周圍就會大汗淋漓。
素子也和我一樣感受到相同的暑氣，但她卻和我不同，連用手擦擦額頭上的汗都不會去做。她的汗變成一條水痕，漸漸流到耳朵下面，但她依然毫不在乎的樣子。我不由得掏出毛巾來。
「素子小姐，你不熱嗎？我有毛巾，要不要擦擦汗？」
「多謝您費心，不用了。」
她回答的聲音，就像是女子高中生在回答任課老師的提問一樣，有氣無力的。讓人想像不出她是一位單身赴海外旅行的堅強姑娘。不可思議的是，在她回答的瞬間，她的左手又開始做動作了，那完全就像是在探尋風的方向似的。
「又在捏風了嗎？」
「風的方向是……」她一邊說一邊抬起頭來。仔細一看，她臉上流的汗並沒有直直地掉下來，而是順著她的臉頰描繪了一個弧度再凝聚到她的唇邊。這肯定是風搞的鬼，但是她卻沒有留意。如果是這樣，現在風也停了，無聲無息，所有的一切都會鴉雀無聲吧。
那天，我們一起走了一會兒。路兩旁的古老建築物，就像在對遠方來的朋友訴說著風的歲月一般，靜靜地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時，素子的腳步特別的輕盈，猶如在風中飛揚一般。
那之後的幾天，我忙於處理自己在柏林的私事，素子好像也有好幾個地方要去。一天夜裡，我看到素子和一個金髮的德國男子走在一起。街燈照射下的車看上去是銀灰色的。之後，我又一次看到了素子。很巧的是，那正是我要從柏林回日本的那天。當時我正在S班電車站買去機場的票，突然間看到了素子的身影，素子也同時發現了我。
「直接回日本嗎？」
她像是在問同鄉的友人，特別的親切。我跟她說要途經莫斯科再回成田，抵達成田的時候應該是清晨了，打算之後再轉搭國內線回大阪。素子很小聲地說：「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日本的事情了，聽了你的話，好想馬上回家啊。」
這麼說著，她的眼眶轉眼間就變紅了……在善良柔弱的日本姑娘看來，「想飛一般回家」這幾個字，比對於我來說一定要重得多。更何況她還是壽司店老闆的掌上明珠。最後我們做了短暫的告別，具體講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有一件事至今還忘不了。
那就是她對我提問的回答。
我問：「素子小姐，其實我一直都搞不懂，你為什麼喜歡捏風呢？」
她馬上回答說：「我爸爸說的，捏壽司的訣竅就和捏風是一樣的。這樣一來就能感受到每一顆米粒的方向，有時如水流，有時如小刀……」
「風從哪裡來呢？」
她笑了，笑容如春花綻放一般。然後說：「風是從心底升上來的。」
（香冰 譯）
毛丹青: 旅日作家。《來日方長》是中日對照隨筆集，作者直接以日語寫作，並繪製插圖，將在日本生活的感悟娓娓道來。《風從心底而來》是這位「日本通」與日本女子相處時的細膩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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