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廚房:用排骨、蝦仁、小米粥回擊腫瘤君
這是一間與死亡咫尺之遙的廚房。它隱沒在居民樓二層,與山東省立醫院僅隔一道斑馬線,轉角下樓,就是黑底紅字的「花圈壽衣靈車」招牌。
推開綠色鐵門,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裡,床、茶几、泛黃的布沙發齊全了。廚房只佔十平米,時常飄著飯香,兩個灶台上,鐵鍋刷得鋥亮,剩餘的空間,三個人同時走動會有些擁擠。
每天,來這裡做飯的,都是戴著藍色口罩的男人,最多時有二十多個。
走進這間廚房之前,他們是貨車司機、修車工、電焊工、農民,來自山東各個地方,如今,他們的身份只剩下白血病患兒的父親。
2017年6月27日,患兒父親李朋租下這間出租房,免費提供米面、水電、油鹽醬醋、鍋碗瓢盆。每天,約有十幾個病友帶上食材,上廚房炒一盤家常菜,讓在外治病的孩子吃得舒心一些。此外,廚房還會為不便做飯的家長提供十餘份愛心午餐。
除了藥物,食物是爸爸們能給病痛的最大回擊。
8個多月來,約有150個家庭來這裡做過飯,香菇雞腿、排骨土豆、白菜燉豆腐從這間小屋裡源源不斷端出。有人加入,有人離開,每個家庭的酸甜苦辣,都藏在這碗人間煙火中。
(爸爸們圍在一起包餃子)
土豆燉排骨
菜刀以一秒兩下的頻率連續打在砧板上,切好的蔥花下了熱油,排骨已經預先焯水,隨鐵勺撥弄下鍋。一鍋土豆胡蘿蔔燉排骨,在沸水裡「嘟嘟」冒著泡。
2月的一個中午,主廚張濱在廚房裡忙活著,他穿著綉滿「福」字的貼身棉襖,臉上掛著藍色口罩,頭髮一個多月沒剪,發梢蹭到額前。
兒子生病前,28歲的張濱是廠里的修車工,兩手沾滿黑乎乎的機油,沒怎麼拿過炒勺。兒子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癌細胞性白血病後,張濱的眼淚當場掉下來,火車票都買反了,「懵了,不知道要幹什麼。」親戚逼著他吃點麵包,他一點點撕下,放到嘴裡嚼,沒味兒,撕了三分之一,再也吃不下去。
病房裡,多數孩子的治療方案需11個大療程。家長們忙於買葯,預約各項檢查,短期內租不到房子,在醫院門診大廳過夜,被保安從一樓攆到三樓。這還不是最棘手的。化療期間的飲食要求低脂肪、高蛋白,辛辣刺激更是碰不得。「沒地方做飯,那快愁死人啦。」家屬徐景富眉頭一皺,眼睛裡布滿血絲。
張濱也不例外,飯店裡一碗清水麵條,撒幾片菜葉,就要8元。給孩子治病已經讓他欠了20餘萬外債,他連摩拜也捨不得騎了,一塊錢能買兩個饅頭。
32歲的李朋幸運一些,他很快租到一間帶廚房的房子,時常領著病友去家裡做飯。「這個病消耗營養太厲害了。說實在的,外邊用什麼油咱也不知道,根本就不敢弄。」但在孩子的歇療期,人多容易引起感染。
李朋獲得過一些社會捐助,他打算單租一間廚房,方便病友做飯。一周去看了七八處房子,不是貴就是地方偏,或者不幹凈,現在這間是老鄉介紹的,租金每月1450元,冰箱、空調、桌子都沒有,只有一個灶。小廚房就這樣開張了。
張濱與李朋同在一個病房,初到濟南,人生地不熟。大部分時間,病房裡只留妻子陪護,張濱給孩子燒飯、洗衣服後,在出租房裡有話沒處說,「過上一小時就像待一天。」想起孩子的病,眼眶突然就紅了,心口扎得慌。為了消磨時間,他用抹布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
聽說廚房可以免費做飯,張濱心裡尋思,哪有這麼好的事,不是騙人吧。有一天,他隨口問了句:「做一次多少錢?」李朋說不要錢。
張斌決定去廚房看看。一進門,小屋右牆上掛著白血病飲食注意事項,左邊是李朋女兒畫的漫畫:多啦A夢唱著歌,穿彩裙的小姑娘跳起舞。黃黑色的碎花布沙發緊挨著床,七八個病友圍在一起包餃子,「很熱鬧,跟自己家一樣。」
媽媽們大多在病房陪護,來這裡做飯的都是爸爸。這些山東男人聚在一起不抽煙,也不喝酒,做飯間隙,談論「孩子吃什麼東西好消化?」「不喜歡吃了怎麼辦?」「去哪裡買葯便宜?」老病友勸慰新病友:「都這樣的,過一段時間自然而然就好了。」
張濱覺得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沒那麼緊張了。有時,大伙兒坐在一起削土豆皮,聊著孩子的治療費,比較誰家花了多少錢。「以前都說女人做飯拉家常,現在變成我們男人做飯拉家常啦。」
(廚房裡,李朋女兒畫的漫畫。程麗雯攝)
番茄炒蛋
張濱拿著削好的土豆,從擦絲器三分之一位置往下滑,細長條掉落在鐵盆里,整套動作快而麻利。孩子生病前,他煮麵條都無從下手,經常把土豆擦到地上。
「這個病消耗營養快,想做一些新鮮的,讓他多吃點。」張濱握著鐵勺,盯著鍋里。
食慾是生命力的某種象徵。去年6月首個療程結束,兒子第一次有了胃口,想吃番茄炒蛋,張濱趕忙去買了4個西紅柿、2個雞蛋,回出租屋炒。結果敲蛋的時候,蛋清流到碗沿外;下鍋翻炒,火大油少,立馬有了焦糊味兒;他分三次放鹽,還是咸了。
「爸爸,不好吃。」兒子沒吃幾口,他有些不高興。
之後一有機會,張濱就練習這道菜,火候、油量、鹹度終於掌握好了,想來個顛勺兒,猛一抬手,火苗竄到油煙機上,燎著了額前的頭髮。
廚房裡的爸爸大多手藝不佳。徐景富經常把油菜、豆腐、蝦仁、蛋清混在一起做,「樣數多了,總有一樣孩子愛吃的。」但他摸不準鹽量,有時多了,有時沒有鹽味兒。單親爸爸梁生拿著醬油瓶子往鍋里倒,蘑菇立馬變成烏黑色,「哎呀,擱多了!」他憨憨地笑了。一旁「觀戰」的黃佩軍雙手絞在身後,「男同志做飯就這樣,醬油多點少點無所謂。」
(徐景富在小廚房裡洗磨菇)
幾個月下來,張濱終於摸准了火候、油鹽度,成了小廚房裡的「主廚」,誰家想做個西紅柿炒蛋,土豆燉排骨,都找他幫忙。為了讓孩子有食慾,他還開發出新菜:兒子不愛吃蝦,他就把蝦仁切成沫,稍微加點水,混在雞蛋里打散,上火蒸,淡黃色的雞蛋糕放在橢圓形的碗里,軟軟的,易消化。
但在去年九月下旬,廚房遇到創辦以來最大的危機,資金補助斷了,房租也即將到期。那段時間,每天的飯都是大白菜,夾帶著零星瘦肉,米飯也換成五毛一個的饅頭。去年國慶,廚房停止送餐五天。
「如果這個廚房沒有了,也就沒有地方喝茶聊天,天冷了,不可能在大馬路邊上交流經驗。」徐景富說著,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幾個老病友商量對策,表情凝重。有人提出做玻璃貼膜小工補貼,有人建議適當收取水電費維持,最後發現都不可行。「吃飯不同買葯,葯三千塊錢一盒也要買;但吃飯不一樣,五塊錢的事兩塊錢就辦了,吃飽就行。」李朋說。
經過媒體報道,廚房有了轉機,目前的開支靠社會愛心人士資助。數月前,中央電視台還來小廚房拍攝,爸爸們特地去買了最貴的排骨,「鏡頭前不能太不像樣了。」胡茂欽說,「張斌那一回都幸福死了,50塊錢的排骨在那兒燉。」胡茂欽帶了一份回家。兩塊排骨,兒子吃完說:「爸爸,我還要。」
中午11點半,十餘個飯盒在桌子上分兩列排開,張濱把米飯、土豆胡蘿蔔燉排骨舀出,封蓋裝箱,和黃佩軍一同送餐,他按登記表上的名字,挨個病房喊,「出來取餐啦」。
梁生領了一份,簽字時不停說著「謝謝」。他左手有一條鮮紅的傷口,那是前兩天削土豆時意外劃傷的,這樣的傷口隔一個星期就會出現一次。
兒子梁俊沒去過廚房,在這個11歲男孩的想像中,「廚房應該挺大吧,裡面的東西要多,比如說鍋碗瓢盆,還有電飯煲微波爐烤箱什麼的。」他還設想過一群爸爸把菜燒糊了,端菜盤子時突然絆倒,菜灑到地上,覺得很搞笑。
治療到第五個療程,梁俊夢到愛吃的漢堡包、雞腿、薯條,他不敢跟爸爸提。一次,他想吃鹵鳳爪,爸爸跑了兩天才買到。做完以後,梁俊看著黑乎乎的雞爪有些油膩,突然不想吃了,但為了讓爸爸高興,還是勉強吃了三個。
這一天,廚房的菜色不錯,梁俊吃完了一整盒。下午3時許,因輸液化療,他的嘴唇失掉血色,「哇」地一下,把午飯全吐了出來。
奶奶的雞蛋湯
送餐過後已經接近中午12點半,回到小廚房後,張濱往沸水裡撒下一把麵條,幾分鐘後端鍋,用筷子夾出,配菜是多餘的菜湯和榨菜。
低矮的茶几旁,摺疊小板凳擺好,他最喜歡這個時候,大家圍坐在一起「簌簌」吃麵條,香。「一個人吃,一個饅頭也吃不下;兩個人吃,兩個就下去了。人多了,有這種氣氛。」
誰也不會主動挑起孩子的病情,只會說一些好的:「你看我們都是一樣的,放心治就好了,沒必要整的,你板著臉,他也板著臉,那就沒意思了。男人不開心,一句『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就過去了。」
(病房裡,孩子大口吃著爸爸們包的餃子)
去年9月,廚房裡來了一位新爸爸杜洪強。切菜時,張濱注意到他跟別的爸爸不一樣,刀工不凡。
「哥,你練過啊?」張濱有些驚訝。
「不是練過,我幹了二十多年了。」
張濱不好意思了,「你是大廚,你炒。」「你炒就行,這麼長時間都你做飯,孩子們喜歡吃你的味道了。」杜洪強在酒店裡大料小料見多了,只用油鹽醬醋反而有些不順手。
杜洪強7歲的兒子患有腎上腺神經母細胞瘤,在山東省立醫院不常見,治療一直沒有效果,孩子每天抓著護欄躺在床上打滾,臉色發白,滿頭大汗,醫院主任說手術只有10%的成功率,母親當即蹲在地上哭起來。
幹了二十餘年廚師,杜洪強在不同的廚房裡留下過各種回憶。在濟南的第一個月,他寄住在姐姐家,每天凌晨2點,大家都睡熟了,杜洪強不敢穿鞋,也不敢開燈,光著腳悄悄走進廚房。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一切偽裝都卸下了。他強咬牙,不出聲,蹲在地上流眼淚,巴掌不停打在臉上,「為什麼讓孩子得這個病?對孩子有什麼疏忽耽誤了?」等流不出眼淚了,再回去接著睡。
每天早晨,兒子的頭髮一把一把掉落在枕頭、被子上,杜洪強用透明膠帶粘著,淚水噙在眼眶裡,積成一大顆,在快要滴落前趕忙轉身抹掉。兒子發現爸爸嗓音不對勁,杜洪強借著「感冒」搪塞過去。後來他用電推子把孩子推成小光頭。
去年12月,杜洪強決定去北京做最後一搏。傍晚七點,李朋、張濱和胡茂欽幾個爸爸為他送行,「加油兄弟」「常回家看看」,他們還帶來一架遙控飛機給孩子做聖誕禮物。
在北京做完手術進ICU病房的第三天,兒子睜開眼睛,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喝奶奶做的雞蛋湯。」
杜洪強哭了,「這小子挺厲害,開始要飯吃了。」在北京租的房子只能住人,他去隔壁床病友家借了一個土豆,倒了一紙杯麵粉,一紙杯油,用病友的廚房做了一鍋雞蛋湯,孩子吃了一小鍋。
後來,兒子每天睜眼就點菜。杜洪強經常做一道烏雞山藥粥。為這一碗粥,杜洪強早上六點就得起,把雞肉、山藥、胡蘿蔔、土豆剁成沫,但孩子能吃了,長了三四斤,他感覺又有了希望。
並不是每個孩子都這樣幸運。
杜洪強記得,還在濟南時,一天早上八點,一個10歲的孩子因發燒被送往六樓ICU病房,他和胡茂欽剛去超市買了蘑菇、雞腿,準備洗切,病友何鵬到廚房告訴他們,孩子沒了,前後不過一個小時。
杜洪強幾個嚇得把鍋一扔,鎖上門就往醫院跑,看自家孩子有沒有發燒。他們隨後上六樓看望孩子爸爸,「躺在地上三個小時,一動也不動,好像人過去了,還喘著氣的感覺。」杜洪強不敢看他的表情。
中午回到廚房,大家都沒心思吃飯。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廚房裡感受生死。去年8月,一位病友的孩子才一歲多,在六樓ICU病房待了二十餘天。兩口子尋思孩子的事兒,回家也坐不住,整天在醫院的馬路牙子上待著。張濱拉著夫妻倆上廚房,大伙兒圍在一起包餃子,說話,心情能好一些。
「白百何演的《滾蛋吧!腫瘤君》看過嗎?」
「看得我傷心,哭了,好幾天心情都不好了。」孩子母親坐在茶几旁,掐著餃子邊,父親擀皮,沒有答話。
張濱用勺子撥著餡,「根本不相信啊,家裡也沒有這種病,怎麼會有這種病呢?」
「你別提俺的孩子,這樣我受不了。從上周進隔離室就在監控上見了兩回。」孩子母親一口山東方言,夾帶著哽咽。
孩子從ICU病房出來後,夫妻倆挺高興,但不到一星期,又複發了,醫院建議,「直接回家吧。」
張濱安慰他們,只要有氣兒,就不要放棄治療,他在淘寶上買了只棕色的毛絨小狗給孩子寄去。三天後,孩子父親發來一條微信:「已經收到了,但是俺兒沒看到,他今天早上就走了,他不用再受罪了。」
「聽到任何一種情況,心裡都難過。自己家也是未卜的事。」前段時間,兒子咳嗽,張濱心裡挂念,在廚房切豆角的時候,左手中指的指甲蓋掀下來一半。豆角下鍋將熟,妻子打來電話,需要買葯、預約胸部CT,他立馬放下勺子去醫院,路上膝蓋碰在人行道的水泥矮柱上,褲子劃開一個大口子。
夜間電話一響,張濱立馬從床上坐起,不是妻子打的,但心裡還是緊張,他穿上衣服去醫院,偷偷把病房門打開,看見母子都睡著,才放心回來接著睡。
(包好的一盤餃子端去廚房)
紅豆小米粥
下午四點,爸爸們又陸續上小廚房給孩子做晚飯。黃佩軍買了一顆花椰菜,張濱幫炒,黃佩軍負責熬紅豆小米粥,燒鯽魚湯。
「一個人不管有沒有錢,有沒有病,衣食住行少不了的。」黃佩軍說,「自己做的最合口味,什麼都香,民以食為天啊。」
黃佩軍的兒子7歲患上白血病,治療結束五年半後複發。這兩天,兒子的血小板掉到4個單位(正常值是100-300),若是不慎磕出血,就有生命危險,「像瓷器一樣,一碰就碎了」。
為了防止意外,他每隔半月就獻兩個單位的血小板,給兒子備著,右臂上的小孔密得「像蜂窩一樣」。
「這病就像粥一樣難熬,耗時久,得看著、守著,粥總能熬熟,病就不知道啦。」黃佩軍站在灶台旁,小米粥在鍋里「咕咕」響著。
飯菜準備好後,他去醫院送飯,踏入大門,立即被一股強烈的壓抑感裹挾,隨著電梯上升,這種感覺在門打開時達到峰值。「病房是沒法逃避的一個地方。」
(春節前,廚房裡掛起彩燈)
(李朋、黃佩軍商量著掛燈籠)
臨近春節,病友們第一次在外過年,打算熱鬧一把。2月9日傍晚,黃佩軍在門正中貼上了紅色「福」字,屋樑處,小彩燈閃著光,兩側燈籠低垂,小廚房有了喜慶的味道。
三十那天晚上,爸爸們圍坐在一起,豬頭肉、白菜燉排骨、土豆雞塊擺滿一茶几。他們少見地在廚房裡抽煙,倒上酒。大家喝高興了,唱起周華健的《朋友》。
杜洪強的春節是在北京過的。孩子的治療有所好轉,但又像一顆定時炸彈,五年之內癌細胞隨時可能轉移。
北京的夜晚燈火闌珊,他站在出租房狹長的過道里,感覺自己像只趴在玻璃上的螞蟻,眼前一片光明,可就是過不去,「這種日子什麼時候到頭啊!」
晚上8點,爸爸們陸續離開,熱鬧了一天的小廚房冷了下來。樓下壽衣店的招牌亮著紅燈。
黃佩軍不願回出租房,沿著醫院附近的路轉了一圈,汽車來往的聲音可以不讓世界那麼安靜。回到家後,他往床上一坐,下眼瞼掛著厚厚的黑眼圈,拿出手機不知道看什麼,黑屏了也沒有察覺。
他只想著一句話入睡:「明早起來要給孩子做飯。」夜裡睡著睡著,他突然從床上坐起,「啊,今天起晚了!」抬頭看牆上的掛鐘,才兩點半,又接著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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