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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至真是文學的最高表達

[價值解剖]

第021號

高濤,男,陝西乾縣人,陝西省作家協會會員。2007年開始寫小說,在《山花》《文學界》《芳草》《飛天》《星火》《鴨綠江》《四川文學》《天津文學》《延河》《山東文學》《文學港》等發表小說四十餘篇。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併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好小說年度選《2012短篇小說》。

《那個夜晚》/至真是文學的最高表達

阿探

高濤的短篇《那個夜晚》(《山花》B2013年9期),是筆者所讀過他的作品中突破意義較大的一篇,在不長的篇幅中,情感舒緩,餘味綿長,文字雖已完結,但文氣未絕,依然在讀者的思緒里流淌著。一篇不足萬字的作品,何以餘味如此長久?

那就是關於青春的遙遠而永不褪色記憶,是銘刻在人的心靈深處社會成長印痕,不因歲月的變遷而消散,消弭;因為文學的至真表達,使得這並不美好,無意而來無疾而終的悸動,情感,充盈著雋永的意味。這也是一個青春逝去男人的心靈懺悔與銘心記憶。

這是一個在人潮洶湧的都市裡上演的和正在上演的平凡不過的情節,正所謂蟻族的生活寫照。兩個被社會的生猛所擠壓的男女青年,在各自帶著虛幻嚮往的成分中的一次並不確定的邂逅。十九歲的並不漂亮的女孩,因大學生活的窒息和極度孤獨,心中渴求被愛,渴望著另一顆溫暖的心靈接納自己。生活在都市底層的年輕男人,被生活的困頓所壓榨,無力改變,在意識上陷入了迷離的痴心妄想,渴求著美麗女神的降臨。在天橋上,所看見的並不出眾女孩,劫殺了男人對電話中那個甜美聲音的臆想。在無聊無趣的猶豫中,男人還是選擇了與主動約見自己女孩進行心不在焉的敘聊。因著女孩的主動與並不是很刻意的堅守,男人達成了自己慾望才發現,女孩是處女。

小說中的這個夜晚,並不能理解為年輕人放縱的都市同居生活,亦不能理解為時下的一夜情。情慾迷亂的同居和一夜情,絕不會有如此至真纏綿的表達。這個夜晚,只能是都市輝煌燈影下的兩個陌生男女因生活強大壓力處於無助狀態下孤獨靈魂與肉體的慰藉,就像兩匹受傷的狼,在冬夜裡相互舔舐著傷痕粼粼的身體。

在都市生活壓力下,不是所有的人去追求情慾的放縱,但是幾乎所有在風中飄搖的靈魂都需要尋求一種安放的安妥。將這種安放的安妥寄托在善良的人身上,無所求,也是一種人生的境界。

《那個夜晚》正是社會巨大壓力下心靈真實傾訴,至真之美,即便是釋放。

作品敘事的意識流化,是高濤對西方文學有機價值汲取的著力體現,同時使作品文本有了別緻的突破意義,這也是高濤文學探索突進的體現。

敘事意識流化,是西方文學的一大特色,這與西方思維下的直接表達密不可分,常常以大面積的意識流凸顯人物內心的動蕩。而中國典型的大一統思維更體現表達的含蓄與藏鋒不露,以簡潔的文字涵蓋意義的更廣遠的外延。顯然,對於這篇作品而言,意識流更能表達內心的動態。男主人公理想及臆想與現實的遙遠,慾望的積聚與表達的怯懦,釋放的快意與內心的糾結,獲得初夜後的驚懼無措,各種意識的交織使得這原本簡單的情慾之事,變得複雜,承載沉重,這正是文化人的情事原本意義的復原。單純情慾的釋放不會有這麼多的承載,盡多是各取所需之後的分道揚鑣。女主人公對愛的渴望,忐忑,對初夜的抉擇,對男主人公的無私獻身,無盡思念與一定程度上的迷戀(城市浮萍安放安妥,實際上是一種飲鴆止渴的無奈選擇),短暫的愉悅與長久的獨守,長久的驚懼和無法蝕去的隱痛,在各種複雜糾結中,表達了純真愛情,女性高貴的意義:真愛是無私的奉獻而無一絲一毫的索取,不在乎對方是否愛自己。

對於意識流深入人物心靈至真的表述,在微觀上刻畫強化了人物形象,宏觀上展示了一種都市生活的困境,是生命氣象的隱性勾勒,既骨感又豐滿,使作品達成了一種內在的平衡,因而頗顯成熟,圓潤。

男女主人公第一人稱敘事,是作品表達上的顯著特色。作品前面部分以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對同一事件的分別第一人稱敘事,強化了作品情節的現場感,真實感,細節感以及各自的心靈感知。結尾部分,以都市中擦肩而過消失茫茫人海中的無奈,人生路上一旦失去不再擁有的長痛,原本不重視輕率以待的才是最值得珍視和把握真愛的感悟,以揮之不去的深深印痕的凝結心結作結,世事滄桑,人生的無常的永恆意義得以精準表達。

作品值得稱道還有關於性愛的描寫。高濤將性愛的描述上升到意識層面,以詩化語言表達了對愛的渴望和對靈與肉的感知,這是原欲本美的天然回歸。作品情境美和意識美,正是作家的心靈純凈的體現。意識流敘事的選擇,是作品具備了簡潔明快,心理現實主義的特徵,這也作品的最大成功之處。

看到女主人公對愛的渴望渴求的心理,筆者想到了美國電影《簡·愛》中女主人公的經典台詞:如果上帝賦予我財富和美貌的話,我也會讓你難於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於離開你一樣。可上帝並沒有這樣作,我們在精神上是平等的。正如你和我走過墳墓,將站在上帝面前。

這種意識流的表達,是對作為普通人的愛和被愛的權利的最真純的表達。《那個夜晚》對都市底層生存困境、狀態的表達、表現,因真而美。作品大約來源於現實生活,高濤健碩,卻是性情人士。能動情的人,才是真正適合搞文學的人。黃惟群如是說。

閱讀門羅,我們大體上可以感觸到人生之不確定與世事之變幻莫測。有批評家說,我們從門羅的作品中看到的無不是逼真的人和事,這不是模仿,它就是現實,就是我們人類本身。或許,這正是門羅作品的意義所在。(文藝報)

這,大約也是高濤一貫細膩表達的指向吧。

那個夜晚

(高濤)

A1

那個夜晚來得太意外了,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你也一樣。此前,我們才見過一面。算上以往的兩封通信,也就半個來月。幾個小時就讓我心甘情願地跟你走。你的眼圈裡掛滿了「?」。

我們坐在環城公園的草坪上聊天。那是個初春的午後,天把護城河一河的水都映藍了。頭頂的雲朵羊群一樣在碧藍的河水裡漫步。你一會兒抬頭凝望遠處的藍天白雲,一會低頭端詳近處的花兒和蝴蝶。卻很少將飄忽不定的目光投向我。偶一回眸,有賊心沒賊膽地拿目光舔一下我的胸,旋即,又落在別處。你極盡渴望,又竭力迴避,慾望之矛和理智之盾在你的內心火光四濺。

日頭從遠處的樓頂斜滑下去的時候,你要送我回附近的學校。我櫻嘴微閉,就是不吭聲。我只想一直坐下去,偎在你的身旁,坐看花紅草綠,徘徊水雲之間,直到沒有盡頭的盡頭。

你從草坪上站起身,做出要送我的姿態。我問,那、你……去哪裡?你說回你租住的小屋。

走吧,再磨蹭天怕要黑了,你再次提醒我。

那……我……跟你走。我說話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見。

啥?你……?跟、我……,走?你把眼瞪得圓鼓鼓的,說,那咋行?

我說,那、咋不行!我眼皮盯住腳尖說。

你先沒吱聲,過了一小會兒,又期期艾艾地說,那、……好吧。

我說,不過,你得答應我。

答應你什麼?你不明就裡地看著我。

我說,你得保證……

你臉頰臊紅,什麼都沒有說。

坐了四十多分鐘的公交車,又走了二十分鐘,才到了你的住處。

我影子一樣尾隨著你,一條黑乎乎的傢伙嗚嗚地直奔我來,我從後面環緊你的腰。你喊了聲「黑子」,那傢伙果然就擺著尾巴走開了,回過頭,還不懷好意地看我。

水龍頭邊,一個四十齣頭的女人正在搓洗衣服。你說嫂子洗衣服呢,女人口裡應著,眼球卻探照燈似的朝我掃來掃去。

七八個平方的小屋,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木桌。桌上的煙灰缸里煙蒂堆成了小山。靠北牆立著一張書櫃,書櫃幾乎把牆遮完了,滿滿當當,全是書。地方就尤顯逼仄了。臉盆毛巾刷牙缸拖鞋胡亂地擺在床底。連被子也七扭八歪地歪在床上。

嘿,亂糟糟的。你有些難為情地說。

狗窩啊。我小聲開你的玩笑。

你臉上掠著一絲尷尬,輕微近乎無聲地笑了笑。

你拿起放在桌子底下的熱水壺要給我倒水,晃了晃,卻是空的。抱歉地朝我笑。

我動手拾掇屋子,一會兒的功夫,你的狗窩就變成了人窩。

我把換下來的臟床單,連同搭在床頭的臟襯衣臟襪子塞進水盆里,你從床頭櫃里翻找出一條雪青床單。

你手足無措地在站在一旁看著我忙活,拎著熱水瓶打了一壺水,插上熱水器,忙完這一切,已經是夜裡九點多了。

你說,都九點多了。我說,嗯。

你又說,再晚,車怕不好坐。我不說話。

你最後說,餓了吧?我點點頭。

你出去買了兩小桶八寶稀飯,燙熱了拽開蓋子遞給我。握住熱熱的易拉罐,溫熱滲進了我的每一條血管。後來,你把電熱褥調到高檔,叮囑我等熱了後再調到低擋。

我沒有走的意思,一點都沒有。這一點你不難看出。

你說你去一個朋友那邊住。

我沒吭聲。

就在你要掉頭走的一瞬,我不顧一切地從腰後環緊你。我說,我??????害怕。你的腳步一瞬間被什麼絆住,遲疑片刻,又要往前走,我幾乎在喊,我害怕!……

B1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見你,是痴迷你的聲音嗎?它稚嫩,清婉,迷離。每次和你通話時我就在想,如此甜美的聲音是從何等清雅的一個女子花瓣一樣的唇間款款流出的?

迷戀你的聲音也許只是一個託辭。那麼,是人們所說的好奇嗎?說到底,是自己的獵艷之心不想空手而歸。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想像中的女子:溫婉雅麗,小鳥依人,婷婷裊裊,長發飄飄。當然,如果再能演繹一段艷遇,那就是再美不過的事情了。一個出色的獵人絕不會錯過一隻美麗的梅花鹿。

你給我的第一封信中只有一句話:你是怎樣一個人,好想認識你……。信紙是那種帶有清淡暗紋的彩色毛邊信紙。你把信紙折成一隻紙鶴。打開信封,那隻紙鶴就撲稜稜飛了出來。只為那句話,我幾夜未眠。我在想,你是那個古代彈著箜篌的女子嗎?你是那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女子嗎?你是那個「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女子嗎?

你的署名:雲雀。

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詩意,令人遐想。

地址是:古都大學1308信箱。

你是在看到我發表在《楓葉》雜誌上的交友文字後給我寫那封信的。你說從我的文字里,看得出我的浪漫,我的成熟,我的激情和才華。你對我可能的身份做了種種可能的猜測。問我是不是大學中文系老師?是不是雜誌社編輯?我一邊看你的信,一邊抿嘴笑,哈哈,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個從鋼廠下崗沒多少日子的宣傳幹事。一個在單位混了七年日子如今又沒地方混日子的單身男人。一個依靠煙頭麻痹自己的窩囊廢!從廠子里出來的技工很快就找到了活,可像我這樣動慣嘴皮養懶了身子的政工幹部卻成了沒人要的屎殼郎。你誇我的文筆好,狗屁!我把自己像牲口一樣關在屋子裡,讀啊背啊抄啊想啊寫啊。可是,麥子割了,玉米熟了,連雪花都紛紛揚揚地飄起來了,投出的小說如放出的鳥,飛出去了,就沒了影子。一張稿費單都沒收到,倒是收到厚厚一摞退稿信。我浪費的豈止是筆墨、稿紙,郵資?我從樹葉發芽寫到樹葉都掉光了,我把一寸的短髮寫成一尺的長髮,鬍子茬比麥茬還長,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也叫日子?我的情緒糟透了,就想著在雜誌上登個交友信息什麼的。有個瞎聊天的人,日子也許會好對付一點。

我們相約在古都大學門前的人行天橋上見面。

你穿了條有點發白的藍牛仔褲,深藍色的衣衫上綴滿白色碎花,扎了根很短的馬尾辮。我遠遠看見你四處張望。我事前在電話里給你說過我手裡拿了本《楓葉》雜誌,我耍了一個小小的心計,其實我手裡什麼都沒拿。這樣你便在明處而我卻在暗處。天橋上人來人往,我和你擦肩而過,而你,一點感應也沒有。你從天橋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來來回回,焦躁不安。說實話,從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就想掉頭走掉。你實在太普通了,也許,還有點丑。臉色黝黑,鼻樑寬扁。個頭也就一米五幾的樣子。這就是我曾無數次想像過的女子嗎?一隻彩色斑斕的氣泡被人戳了一指頭,我就是那隻氣泡,而你就是那根指頭。我不是有意貶損你,真的,我當時真是那樣想的。

我幾乎要掉頭走開,你失落無助的背影針尖一樣刺痛了我。我要不現身,你會不會一直等下去?我想,至少該和你說幾句話。那怕是無關痛癢的話,那怕是口是心非的話,那怕是說了等於沒說的話。我再次回到橋上,我走上去假裝剛看見你,假惺惺地向你問好。你的臉因羞澀而泛紅。

後來,我們就去了不遠處的環城公園。

初春的環城公園,鳥語啾啾,暗香浮動。草坪上,石條凳上,一對對情侶或坐或站,沒命地摟擁一處,舌頭很深地插進彼此的嘴裡忘情地攪動。

你什麼時候緊挨我坐下的,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你雪白的乳溝死死地粘住了我的眼球。也許是你的襯衣太窄小了,也許是你胸前的東西太飽滿了。你的衣服被撐得又緊又高。連紐扣隨時也像要蹦飛似的。一股莫名的東西鼓動著我,我感到自己在迅速膨脹。禍根在於你碩大而潔白的乳房。我後來沒有竭力反對你去我的住處一定和那對乳房有關,準確地說和它的白,它的大有關,和它的氣息有關。我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誘惑,在它的面前,我來不及反抗就束手就擒。

A2

你到底沒有走。也許你根本就沒有想著要走,你只是故意做出要走的姿態。你是在試探我,是我等不急了。我需要燃燒,而你就是那根火柴。兩個人並排擠在你那張單人床上。我睡不著,你也沒瞌睡。我沒有脫掉秋衣秋褲。隔著粉紅的內衣我感覺到你異常的堅硬。在黑暗的掩護下,我的臉紅無人知曉。可你一定聽見了我叮咚的心跳。它是那樣清脆有力。我用手拚命摁住胸口,我怕心裡頭那頭獸破肚而出。後來,我感覺有一隻手蛇一樣鑽進我的秋衣,只進去了一點,又退出來。一會兒,那條不甘失敗的蛇又顧慮重重地鑽進我的秋衣。我扭了一下身,那條蛇像受驚的兔子撒腿就跑。可是,要不了多大功夫,它又捲土重來。這一次,我沒有動。我裝作睡得很死的樣子任由那條蛇在我的身體上意猶未盡地遊走。那真是一隻神奇的蛇,它像天使的翅膀引領著我走向美妙的天堂。在它的圍攻下,我覺得自己像一塊冰,悄悄地消融。我最終化做成一河的水,在你的河流里,我淺吟低唱。河邊的小草被我幸福的呢喃喚醒了,在輕微的春風中手舞足蹈。那條蛇最後抵達了我的乳房,像一個貪婪的孩子,一旦得到了他心愛的玩具就不曉得撒手,它再也沒有離開那塊寶地,它是那樣的忘情,那樣的執迷,又是那樣的不依不饒。

你刀子一樣直逼著我。我的身體在呼喚你的堅硬,我的內心又在拼力拒絕你的堅硬。你的堅硬讓我如此恐懼又如此渴望。我感覺自己的城池就要失手。我的沉默助長了你,鼓勵了你,激發了你,你得寸進尺,得隴望蜀,竟然不管不顧地滑向我的小腹。當你試圖把手伸向我的寸草之地時,我死死地抓住了你的那隻不管不顧的手。你這隻貪吃的公羊直奔我的草地。我手揮皮鞭要將你趕走,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到此為止吧,這是我無聲地呼喊。你知趣地將手縮回去。我聽見你輕微地嘆息聲。那聲音冰塊一樣砸在我的心尖上。你的不快輕易就碰疼了我的心。後來,你坐起來,點燃了一支煙。你坐在黑暗裡,黑暗覆蓋了你。煙火,星星點點,明明滅滅,鬼魅一樣在暗夜中閃爍。再次躺下後,你果然沒有再碰我。這一次,你居然背朝我睡下。你一句話不說。就那麼默默地,安靜地睡在我身旁。安靜得像牆上的卡通畫。又綿羊一樣的溫順。我知道你沒有睡著,你怎麼可能睡著呢?我用手指輕輕碰你,你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我戳的是一塊木頭。你一定是生我的氣了。

怎麼了?生氣了?我問。

沒有。你的回答言不由衷。

沒有為啥給我個脊背?

我怕我管不住我。

我的心撲哧一下就軟了。

我不說話,你也不說話。我們都不說話。

我們躺在無邊的黑暗裡。黑暗像一口無底的井。 誰也不說話,卻無比清晰地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

你要實在忍不住,就……

冷不丁,我就冒了一句。

你再次將手伸向那裡的時候我沒有再攔你。羊總歸要吃草的。我的草地就是你的牧場。我濕熱的草地讓你顫抖不已,我聽見你細微的喘息,你把床頭燈扭亮,你說你要好好看看我,看看我的樣子。說白了,你是想看看草原的風光。有啥好看的呢?像個懵懂的孩子,你對那片草地充滿了好奇。你把我草地上的草分來分去的,像是在草叢裡努力尋找丟失的寶貝。我由此可以斷定你還是大男孩,不然,你也不會對那個地方那麼好奇,那麼專註,那麼神往。你想看就看吧,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今夜我是你的。如果你願意,我一輩子都願意做你饃籠里的饃,啥時候你餓了都可以吃一口。

只是,你願意嗎?

B2

說實話,你並不是我中意的女孩。我嚮往的女孩子顧盼生輝,吐氣若蘭,長袖善舞,又長發飄飄。而你,你……只是……,只是一顆沾滿泥土的土豆。我這樣說你不會生氣吧?如果那天我要送你回了學校,就沒有後來的那個夜晚。我說啥也沒想到你會去我的「狗窩」,我驚駭不已,一個十九歲的女子夜晚單獨去一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單身男人的住處,聽起來都有些荒唐。不是嗎?那個冒昧的前往意味著什麼難道還需我提醒你嗎?

為什麼就沒有人喜歡我?就因為我沒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在公園的草坪上你眼裡溢閃著淚花問我。

我的模樣讓你很失望吧?你盯住我問。

你應該將心思用在功課上,你還是一個學生。說出這樣的話連我都覺得虛假而造作。

如果我也有一張好看的臉蛋恐怕你就不會這麼說了。你一眼看穿了我的虛偽。

你看我的目光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個女子愛上了我。可是,這有什麼用?你不是我心儀的女子。不是,一點也不是。

你胸前的風景罌粟一樣吸引著我。還有,你那塊溫潤的茅草地……

夜色遮掩了一切,我的懷中只有你的溫暖與綿軟。還有,你那桂花一樣的氣息。

慾望像一頭怪獸,我被它折磨得欲罷不能。「實在忍不住,你就……」,說出這樣的話,你也許出於無心,出於無奈,可是對於我它卻是一張門票。

在你的淺吟低唱中,我一頭扎進了一條死胡同。衚衕里溫潤如春。在你劇烈而富有節奏的收縮里我抵達了天堂的彼岸。

後來,你嚶嚶地哭了,嘴裡一個勁地念叨:我完了我完了!我再也不是個女孩了我再也不是個女孩了!我嚇壞了,不曉得如何去安慰你。我勸不住你,你幾乎嚎啕大哭起來,我慌亂地拉起被角堵住你的嘴。

你說痛,你那裡痛。在迷離的光暈中,我看見了落在床單上斑斑的紅,一瓣,兩瓣,三瓣,雪青色的床單像一片雪地,雪地上盛開著一朵紅臘梅,耀眼,熱烈。

我沒有想到你還是處子之身,我甚至想過你只是藉助我打發自己的孤獨和寂寞。真的,我真的一點也沒有想到。

A3

我把初夜給了你,我一點也不後悔。因為我是那樣地愛你。儘管你一點也不愛我。一點也不愛我。這不能怪你,假如上帝能給我一張漂亮的臉蛋和足夠的才藝,你就會體會到你一刻也離不開我正如我一刻也離不開你一樣。你不要再自責了。我是心甘情願的。起初,我只是想把你帶到我們的宿舍,讓她們都睜大狗眼看看,我也有人喜歡。我沒想到會一下子愛上你,也許這就是我們前世的緣分。

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去你那裡實在是無處可去。在大學附近的城中村我和另外兩個女孩合租了一間宿舍,但我不能回去,她倆動不動就把男生帶回宿舍干那事,連午休時間也要加班加點。我要打攪了她們的好事她們就給我臉色看。兩個人甚至商量好似的幾天都不和我說句話。她們倆則有說有笑的,故意把我晾在一邊。

李青雲和楊雯的漂亮你是見識過的。整天有手捧鮮花的男生跟在她們屁股後頭獻殷勤,她們就像太陽,男生們個個都甘心做向日葵。她們甚至把男生寫給她們的求愛信丟給我看。不屑的樣子像丟一塊又黑又硬的饅頭給乞丐。而且還拿嘲諷和炫耀的口吻要我把自己收到的求愛信拿出來大家一起分享。她們明明知道我連一封這樣的信都沒有收到過還這麼說。她們如此作踐我是因為我曾無意讓她們難堪,但是,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是故意的。

第一次碰見那樣的事情我嚇壞了。

那個周末的上午我正午休,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響吵醒,聲音是從上鋪上漫下來的。壞啦,一定是李青雲生病了,我一把扯開她床鋪上的布帘子。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李青雲和那個男生赤身裸體地抱做一團正狠勁地干那事。汗珠子掛在他倆的光脊背上,李青雲的披肩長發都粘在臉上,她顯然沒有料到,她慌亂地扯起枕巾擋在胸前,氣咻咻地說,你!幹什麼啊!我……我……我還以為……你病了……我尷尬地說了句就跑出宿舍。神、經、病!她在我後面吐出了這三個字。

我幾宿都沒睡著,我一次一次把委屈的淚水咽進肚子。再後來,楊雯也把男生帶進宿舍熱火朝天地幹起來。這樣的事情撞見幾次後,我成了驚弓之鳥。後來,再回宿舍我就把耳朵貼緊門縫聽聽裡面有沒有動靜,免得大家彼此難堪。誰知有一次偏偏讓楊雯給碰見了,她剛從外面回來,罵我窺視別人的隱私罵我變態。

我也想過搬出去一個人住。可一個月八百塊錢的房租我一個人根本承受不起,她們的爸媽掙工資,我的爹娘務莊稼。我和她們在一起,就是雞蛋和石頭,就是土豆和蘋果。

我那時候就發狠,我一定要找一個男生,一個比她們帶回的男生還要帥氣的男生,我要讓她們看看,讓他們知道,我同樣有人喜歡。爛眼還惹只蒼蠅哩,我就不信沒一個男孩喜歡我!

當你後來看見那床單上那朵「臘梅」時,你痛悔地低語,一個勁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你一定把我當成了那種輕薄的女生,一個好端端的乖女會隨便和一個認識沒幾個小時的男人上床嗎?我不要你負責,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你負責,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想給誰就給誰。但是,說實話,那個夜晚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碰到我,這一點,你恐怕也沒有想到。要不要把自己給你,事前我沒有想清楚,當我感覺到自己那裡撕扯的疼痛時,我明白了發生的一切,那一刻我哭了,我再也回不到從前。我再也不是從前的我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糾纏你,只會祝福你。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隨時出現在你眼前,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會躲得遠遠的。我是你的風,你熱了我會來;我是你的雨,你乾渴了,我會來;我是你的火,你冷了我會來。但是,有一樣東西請你一定留給我。我只要那條床單,這是我唯一的懇求。那盛開的「臘梅」凝結著我所有的苦痛和所有的歡樂。

那個夜晚,它註定是我人生中最短暫的一個夜晚,也是我記憶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我的一生就是奔著那個夜晚來的。我是為那個夜晚生的,也是為那個夜晚死的。

B3

後來,我又三次去過你的小屋,小屋用它獨有的溫暖接納了我。可你居然再沒有來找過我。這讓我釋然,也讓我憂心。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打發掉那些沒有我的夜晚。你是靠對那個夜晚的回憶抵禦寂寞的嗎?你的枕巾肯定不止一次地被內心的河水浸濕。可是你卻不願對我說出。你獨自默默忍受一切就是不願意打擾我這個負心漢,好讓我一心一意地把你忘得記乾乾淨淨。你不是我寫在紙片上的一行詩句,我可以隨意將你一筆抹去,你把那個夜晚給了我,把你的整個世界給了我。可是,我一點也不愛你,要說愛,也許,我愛的只是你的身體。

你重新找了一個新的住處,房間雖小,也就七八個平方,你在屋頂掛了幾隻粉紅色的氣球,又給圍牆貼上了好看的卡通畫,在黑白相間的茶几上擺上一瓶黃色的菊花。小屋經你一拾掇,顯得溫馨而雅潔。你說,只要我願意,你的門隨時都為我敞開。

後來,一個朋友幫我聯繫到在外地一家文學雜誌社做校對,薪水很低,但我還能幹什麼呢?我一去就是三年。我可不想惹上什麼麻煩,而且對可能會惹上的麻煩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我沒有和你聯繫。

掐掐日子,你應該畢業了。你是回到老家還是在古都市找到工作,我無從知曉。三年的時光可以忘掉的東西很多。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縷雲煙,就讓它隨風飄去吧。

三年後我回到古都,那時候我已經在全國二十餘種文學雜誌上發表過小說,也浪了個「作家」的虛名。有一天我突然在《都市快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西京大學一名大四女生因情感受挫用一條床單結束了自己的花季生命。這個消息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找到你住過的小屋。房東見有人趴在窗口張望,殷勤地跑過來招呼,說想住的話價錢好商量。我向他打聽你,描述了一下你的長相。房東定定地看看我說,哦,你是她的朋友吧?搬走多半年了。托我把一件東西轉交給你。房東打開樓梯拐角一間堆雜物的儲藏間,指著一個落滿灰塵的包裹對我說,瞧瞧,都在那裡。要不是這個軟心腸的姑娘多付了我半個月的房租,早把它當破爛賣啦。

包裹里有一封信,另有二十七本厚厚的日記本。

她的信中有這麼一段話:你會來嗎?會來嗎?啊啊,你要來你早來了,我簡直是痴人說夢。三年了,你一點音信都沒有。你知道我那一千零九十五個夜晚是怎麼熬過的?我曾在夜晚數次到過你的屋外,偷偷地躲在不遠處窺視你的小屋,可我只能看見窗戶裡面你晃動的影子,我多麼希望你打開一扇窗,這樣我就可以看見你,那怕是看你一眼,我也心滿意足。但你一次都沒有。你說如果我不打招呼去你那裡,你就會立馬搬走。你說話的口氣可一點不像開玩笑。我不敢靠近你只是不想失去你。我是多麼感激你賜予我的那個夜晚,為了那個夜晚,我恨不得匍匐在你的腳下親吻你的光潔如玉的腳趾。那個夜晚的每一個細節都被放大了,放慢了,回味了無數遍,每一次回想,我都淚流滿面。在寂靜的夜晚,我能聞見你的氣息,我能聽見你的細微的呼吸,我能感受到你溫熱的體溫。

那個夜晚是一把火,它驅走了我生命里的所有寒冷。

日記本上的每一頁,每一行,每一個字,密密麻麻的,都是我對你潮水般的思念。

我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只帶走那條潔白如雪的床單,我要讓那朵「臘梅」永遠綻放在我生命的草原上。

你的日記成了我的素材,我花了兩個半月完成了我的長篇處女作《一個女人的日記》。我把稿子寄給了一家出版社。他們很快就決定出版。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書一上市,首印的8000冊在三天內就被搶購一空。再版的20000冊也在半個月里被搶光。在文學書籍萎靡蕭索的當下,這簡直是個奇蹟。

我一下子成了暢銷書作家。約稿信雪片一樣向我飛來。我把前些年的退稿倒騰出來,很快都發表出來了。有一篇還榮獲了《江河文學》獎。古都電視台還專門對我進行了專訪。在電視鏡頭中,有個記者問我,您的作品之所以感動了那麼多人尤其是女性讀者是不是裡面有自己的影子?請問這個故事是你的親身經歷嗎?自己的經歷?怎麼可能呢?小說嗎,不都是虛構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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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往常一半個月會來我那裡一次,那一個夜晚就成了我的節日,你來前從不通知我,這種不確定性反而讓我對每一個夜晚都充滿期待,我每隔幾天都會把小屋重新布置一番,今天給黑亮的花瓶里插上一枝紅玫瑰,過幾天又把屋頂粉色的氣球換成紫色的,頭髮今天梳成馬尾巴,過幾天又剪成學生頭,你是一個喜歡變化的人,我做這一切只是為了不斷給你製造新的驚喜。

好些日子你都沒來找我,難道你這麼快就把我忘了?不不,這不可能,我能感覺到,你對我身體的依戀。只要你還孤獨和寂寞,你就不會離開我。你這是怎麼了?我晚上去過兩次,可你房間的燈光一直沒亮。一個周末我終於忍不住向房東打問你的情況。說你一個月前就搬走了。搬走了?搬到哪裡了?他有沒有留下什麼?比如,一封信?房東搖搖頭。

那時候,我還在想,你一定是被別的事絆住腳了,等安頓好後你一定會來找我。

日子真不經晃,三晃兩晃,一年就過去了。對於你的出現我幾乎不報奢望了,我的城池在漫長的等待中開始塌陷。

大學畢業後我就離開了那座城市,沒有了你,這個城市對我而言已成廢墟。也許,有那麼一天你會看到我寫給你的日記,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你看,我又在說夢話,這些年裡,我說過的夢話,做過的傻事還不夠多嗎?

我越來越不愛說話了,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都那樣了。每每看到和我同齡的女孩又說又笑的,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快樂是她們的,我什麼也沒有。我甚至不敢想我的未來,我還有未來嗎?後來,也有人給我介紹男朋友,可我誰也不見。一切,想想,都後怕。其實,那天晚上,我後來看見床單上紅紅的東西我就害怕了。這種恐懼就沒有放過我,你來了,那種恐懼就走開了,你走開了,那種恐懼又來了。我該如何收拾我們共同製造的殘局?我已經成了一盤你吃過的剩菜,誰還會稀罕呢?男人們嘴上說不在乎女人是不是處女,虛偽!太虛偽了!這樣的話說別人他們滿不在乎,一旦攤到自個兒身上,沒有一個男人不在乎!如果有那麼一天,如果有那麼一個夜晚,有一個男人揪住我的頭髮問:那個男人是誰?!我該向他坦白還是繼續編造一個他根本就不信的謊言?我真的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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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你是地面上的腳印,一場雨,就不留痕迹,我原以為,你是空中一縷雲煙,一陣風,就了無蹤影。原以為你是我塗抹的一句詩行,動動手,就可以將你刪除。而你,卻成了一團陰霾,縈繞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讓我感到沉重和陰冷,悔恨像一把鋼鋸,將我的日子切割得七零八碎。那朵不敗的「臘梅」成為我心靈深處永遠的惡之花。每想到那個夜晚可能給你未來帶來的傷痛和麻煩我就不安,我一手製造了麻煩,卻把麻煩丟給你一個人獨自承擔,而自己卻卑鄙地抽身而去。那個夜晚是一根刺,一碰就會痛。在你的單純和純粹面前我的詭計和心不在焉就顯得尤為可恥。我竭力想忘記那個夜晚,可我根本無法忘記它。你將一切毫無保留地給了一個從來沒有愛過你的人。你這樣到底為什麼?為了一段無望的感情,值得嗎?而你,卻義無反顧,死心塌地。你這樣反而加重我的負罪感,讓我掉進罪里難以自拔。

十多年了,我就像一條狗,被自責和懺悔的繩索勒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能回到從前,我倒想將那個夜晚一筆勾銷。

可是,我果真能夠做到嗎?

(文中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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