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被捆綁的聲音

被捆綁的聲音

[日本札幌景色一角]

2017年7月,到日本度假。北京酷夏之時,躲到微涼的北海道,坐在札幌市街心公園(「大通公園」),優遊無事,舒適愜意。然而,一種聲音卻總讓我覺得美中不足。幾十隻烏鴉,在頭上、腳邊、周圍,飛來繞去,啼叫不已。個頭碩大的黑鳥,與一大群鴿子,摻和一起,大搖大擺,走來走去,肆無忌憚。在東京皇宮一側的「北之丸公園」也遇到相同情況。那裡森林覆蓋,綠樹成蔭,坐下來享受清靜,本是個好去處。然而,到處都是通身漆黑的烏鴉,叫聲此起彼伏(民間稱「老鴰」,即嫌其啼叫不已),聲音巨大,不勝其擾。

當地人視為正常的聲音,讓我倍感不爽。如下問題便冒了出來。為什麼鴿子繞來繞去我不會難受,而烏鴉卻讓我不勝其擾?為什麼日本人視為正常的聲音,我們不能接受?想來,我生長於北方,哪裡的大部分老百姓認為,烏鴉是種不祥之鳥。原因大抵是它常出現於墓地,聽到叫聲,便意味著陰影籠罩。兒時印象,終生難移。即使面前鮮花遍地,一片祥和,而且根據當代環保理念,生態極佳,人禽不擾,與早年接受的「烏啼狐鳴,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駭人心目」(《聊齋》)以及引申的「隱喻」完全無干,卻擋不住自然冒出來的聯想。我不斷要求自己,用「他者」(日本)的目光看待毫無惡意的烏鴉,或者用「他者」的耳朵聆聽說不上好聽也說不上難聽的「老鴰」叫,抱著對日本文化「同情之理解」對待當地文化定義中無傷大雅的烏鴉,可還是抑制不住「本我」的厭惡情緒。我告誡自己,這是日本,不是中國,不要用中國鄉土精神曲解日本本土精神,不要用昔日文化情結曲解當下環境理念,幹嘛要用傳統觀念干擾旅日心境?然而,「後天」培養的「文化差異論」根本擋不住「先天」灌輸的「本土價值論」,無法把「在中國的我」與「在日本的我」截然分開。烏鴉激起的根本不是理性思考,而是揮之不去的縈繞情緒——決非環保理念壓得住的厭惡情緒。

[漢代馬王堆帛畫整幅畫面呈T形]

中國古代神話中,烏鴉是居住在太陽里的鳥。「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烏飛兔走」,「愛屋及烏」,都是好話。古代亦有把美人堆發(烏雲)形容為「高盤鳳髻堆鴉羽」(《天寶遺事諸宮調》),甚至不乏詩意「月落烏啼霜滿天」。雖然意象不怎麼陽光,至少也不是不祥。至高無上的「金烏」,不知什麼時候在民間就變了味,走向與早年圖騰完全相反的路,最後變成「天下烏鴉一般黑」!中國北方百姓,大都反感烏鴉。與此相反,對喜鵲充滿好感,乃至把兩種不同的鳥作為日常生活昭示吉祥與不祥的體現物。「喜鵲叫喳喳,喜事到我家」。預兆吉祥的喜鵲一叫,心情便好,這種隱喻也被音樂家編到《鵲踏枝》《鵲橋仙》《春鶯囀》等曲名中。

烏鴉叫與喜鵲叫,本無所謂好壞,但分類在民俗建構中慢慢變了味。自然界的鳥鳴與社會生活的吉凶,捆綁一起,形成了一套連鎖反應,深深積澱於庶民心底,成為潛意識。如果把一個族群對自然聲音的聯想引伸到音樂領域,也會發現相同現象。對一種聲音的「好壞」「吉凶」「祥災」的劃分,與鄉土社會的觀念緊緊纏繞。北方鄉村,嗩吶一響,就意味著喪禮,對普通人來說,不是「好事」。於是,對嗩吶的判斷,就不是對樂器的「好聽」與「不好聽」的判斷,而是對「好事」與「壞事」的判斷了。追究起來,北方鄉民對「吹鼓手」的好惡,也不是喜歡或不喜歡那麼簡單了,而是對「捆綁」一體的吉凶的「整體判定」。如同烏鴉叫聲不關乎「好聽」與「不好聽」而關乎吉凶一樣,嗩吶對於鄉民來說,也意味著一類事件——關於死亡的不祥。如此「捆綁」,決定性質!

[漢代馬王堆帛畫右上角繪一輪紅日,中有一隻黑色鳥「金烏」]

音樂家氣憤地看到,地方幹部屢屢查禁嗩吶。他們接受的是新知識分類,不但把嗩吶與「喪葬禮俗」捆綁一起,而且與「封建迷信」捆綁一起。這樣一捆,麻煩就來了。應該看到,這種捆綁一方面是過去百年間不斷言說的宣傳起了作用,一方面也源於老百姓將嗩吶與吉凶聯繫一體的鄉土分類。新舊糾纏,說得清與說不清的道理,成龍配套。由聲而物(嗩吶),由物而事(喪事),由事而人(鼓匠)。於是乎,製造聲音的「人」,就被無情地判為「不祥」。老百姓口頭上有許多描述「吹鼓手」的詞,「陰陽」(因念經而得名)、「發喪人的」(主持葬禮而得名)、「看門狗」(處葬禮主家門口而得名)、「不潔、不幹凈的人」(因墓地而得名)等等,都是從「死亡陰影」的「捆綁」中延伸而來的。這類口頭表達,根本無涉於「音樂」「樂器」,通通是與「捆綁」的儀式與空間相關的旁枝斜節。鄉民毫不客氣(無可挽回)地將嗩吶打入到「不祥」之列,後果自然可想而知。

鄉土分類,根深蒂固,不論曲直,沒有半點迴旋餘地。一旦不合判定,便會劃歸先天分類,想都不用想,自然冒出來。靈魂深處潛藏著一種剝離不掉的聲音魔咒,緊緊抓住人,根本不可以道理計,毫不妥協,讓人「一條路走到黑」。這種觀念是如此之強以致延續至今,民間藝人,時被查禁,不問原由,苦不堪言。如同對於坐在公園中對我而言,我甚至動用積累了大半輩子的職業功力和專業內力,也無法把烏鴉的叫聲,掰回到「自然」的「聲道」上來。正像赫恩博斯特(Hornbostel 1877-1935)把「聽覺」分為「生物性聽覺」與「文化性聽覺」一樣,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把先入為主的判斷,掰回到「應有的」「正確的」「環保的」「學術的」軌道上來!正像無法把老百姓觀念中的嗩吶鎖定為「甜蜜的聲音」一樣。這讓我困惑不解!這樣的「掙扎」足以見得兒時種下的觀念有多麼強大!足以見得超越「生物性聽覺」的「文化性聽覺」有多麼強大!

[東京皇宮一角]

如此推理,是否可以概括出一種模式:一種聲音與某種觀念「捆綁」一起,便構成吉凶曲直臧否的判斷。簡言之,「文化捆綁」,決定聲音性質。

前些日子流行過一段據說是出自李嘉誠的話:「一根稻草,扔在街上,就是垃圾,與白菜捆在一起就是白菜價,與大閘蟹綁在一起就是大閘蟹的價。」結論是:「我們與誰捆綁一起很重要!」

這當然是個笑話,但也反映了一點道理:捆綁決定價值。人們選擇大白菜還是大閘蟹,當然看經濟實力,取捨無所謂對錯。因為這種選擇,不依賴於風俗。活躍的經濟生活讓人理性,很少迷信。把經濟原理借過來,音樂廳的聲音如同商品,不與特定事件捆綁,更不與吉凶臧否捆綁。西方音樂、中國音樂、流行音樂,按個人興趣取捨,無所謂好壞,無所謂高低,更無所謂吉凶。舞台上的聲音,不與儀式捆綁;舞台上的表演者,不與執儀人捆綁。因此獲得了另一名稱:音樂家、藝術家。這樣的比較,讓人清楚,傳統中對「制樂人」的稱呼,與一種行為捆綁一起,稱呼中隱藏了「整套」價值判定。

[東京皇宮傍晚景色]

對烏鴉、喜鵲的定位,變成本能的反應,如同呼吸。在文化語境中,「鳥鳴」已經變成了「非自然」的聲音,被捆綁在關乎生計、關乎日子、關乎前景、關乎命運的判斷上,真用得上馮夢龍《喻世明言》的形容「飛禽惹起禍根芽」(第二十六回)。中國人喜歡喜鵲(南方較少)、燕子,喜歡「鶯歌燕舞」,喜聽「自在嬌鶯恰恰啼」(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喜看「千里鶯啼綠映紅」(杜牧《江南春》)。與此相反,惡聞「鴟鳴鬼哭」,惡讀「寒鴉棲復驚」(李白《秋風詞》),惡見「古藤老樹昏鴉」。「烏鴉高聲人會罵,畫眉細聲有人聽」(客家山歌)。人人「好聞人之美而惡聞人之惡」。 因為,那不是兩種鳥鳴,而是兩種徵兆!如同歌劇《卡門》那個預示命運的減五度動機一樣,一出現就讓人不寒而慄。

「強扭的瓜不甜」!我無論如何也不喜歡烏鴉的聒噪,即使屁股坐在日本明媚陽光的街心花園。如此說來,喜歡不喜歡,就不是聲音本身的問題了。沒準兒,聊聊這事,都惹人嫌——「烏鴉嘴」!

[東京公園景色]

文/圖:張振濤,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研究員

編輯|小笙

審核|局長

【歡迎關注「笙聲書局」】 ID:shengshengshuju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笙聲書局 的精彩文章:

TAG:笙聲書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