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謝有順:精神雄偉的小說無不煥發著世俗的光澤

謝有順:精神雄偉的小說無不煥發著世俗的光澤

真正優秀的文學,是重視常識的,它的目的是要通過個別寫出普遍性來。如果個別只是代表個別,那就不算成功。偶然的事件,極端的舉動,匪夷所思的情感,作家不是不可以寫,只是,如果一部作品,通篇都充滿這種偶然、極端和匪夷所思,就有問題了。

by-謝有順


精神雄偉的小說無不煥發著世俗的光澤

文 | 謝有順

小說材料的真實性是不可藐視的,它是建構小說的物質外殼、完成寫作的現實契約的重要基礎。

材料從現實中來,可有了真實的材料,一個小說家要完成建築心靈世界的工作,還需具備什麼素質?王安憶說:「從現實中汲取寫作的材料,這抓住了文學,尤其是小說的要領,那就是世俗心。」(《導修報告》)

小說,從本質上說,是世俗的。一個沒有世俗心的作家,是不可能寫出好小說的。即便像《紅樓夢》這樣務虛的小說,作者也有一顆堅強的、具體的、無處不在的世俗心,否則,他就寫不出那種生機勃勃、栩栩如生的大觀園裡的日常生活了。即便是作詩那樣高雅的場面,作者不也還穿插了賈寶玉和史湘雲烤鹿肉吃的生動場景么?

這事記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這就是世俗心。

《金瓶梅》就更是如此,它寫的完全是世俗生活。有學者說,《金瓶梅》是《紅樓夢》的母親,這話是對的,在如何表達世俗和市井生活上,《金瓶梅》比《紅樓夢》先行一步。為什麼要有這麼一顆世俗心?因為有了這種世俗心,才有耐心去建構小說的物質外殼——經驗、材料、細節的建構是通過世俗心來捕捉、塑造和完成的。如果《紅樓夢》只有太虛幻境這種寫作意念,而沒有具體、細密的青年男女的真實生活作基礎,作者所要傳達的那種衰敗,就難以有真正的說服力。

王安憶的《長恨歌》等小說,之所以具有一種堅實的風格,其實和王安憶身上所具有的那顆世俗心密切相關。「人們可以在《長恨歌》裡面遇到許多散發出世俗氣息的細節:白色滾白邊的旗袍,糟鴨掌和揚州乾絲,柚木傢具和打臘的地板發出幽暗的光澤,弄堂里夾了油煙和泔水氣味的風,幾個姨娘切切磋磋地說東家的壞話,隔壁的留聲機哼唱著四季調,叫賣桂花粥的梆子卟卟地調敲起來,廚房的後窗上積著油垢,女人們抱了一捆衣料坐在三輪車上,理髮店裡飄出了洗髮水、頭油和頭髮焦糊味……這種世俗的氣息得到了女性視域的體認,同時,這種世俗氣息也包含了對於女性的期待。……這些世俗細節的密集堆積讓人們感到了殷實和富足。這是一個城市的底部,種種形而上的思想意味和歷史沉浮的感慨無法插入這些世俗的細節。王琦瑤是一個十足的世俗之人。她的命運就在這種殷實和富足之中穿行,種種情感的挫折並未將她真正拋出相對優裕的日子。於是,王琦瑤的故事就在這樣的氣氛當中日復一日地延伸,一直到了難以為繼的某一天。」 (南帆:《城市的肖像——讀王安憶的〈長恨歌〉》)

假如王安憶不用世俗心來感受這種現實生活,她就難以把生活寫得如此密實、真切。《長恨歌》在實感層面,煥發出的都是世俗的光澤,這是可以充分見出一個作家的寫實功底的。

或許,生活中也有不考慮世俗問題的人,像賈寶玉和林黛玉那樣,專心考慮情感和作詩的問題,其他的一切,自有人幫他們操心。這樣的人,不是生活在世俗生活中的,他們是在一個清潔、單純的世界裡。但曹雪芹在寫他們的生活時,同樣要有世俗心,而不能把他們放在真空里去寫。

相比之下,王安憶所寫的,更多的是世俗生活中的人,他們的生活、慾望和精神,都要通過一種實感生活來表達和塑造,這就更加要求作家必須以世俗心來觀察這個世界,來體會人物的種種現實情狀。

影響王安憶頗深的張愛玲,她的文學成就,也得益於她那顆世俗心,這一點,王安憶在《世俗的張愛玲》一文中有談及。張愛玲自己也說:「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有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必也正名乎》)正因為此,張愛玲的文字,講究「分寸」感,她「不喜歡採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而是「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自己的文章》)。

在文學普遍社會化(「代群眾出冤氣」)和個人化(「曲高和寡的苦悶」)的時代里,張愛玲作品中的世俗化和市民味便成了她獨有的風格。

從俗世中來的,才能到靈魂里去,這可以說是小說寫作的重要法則。而世俗心的提出,正是要校正現在一些小說家的高蹈心理,使之具有平常心,並重視小說寫作的情理、邏輯和常識。

真正優秀的文學,是重視常識的,它的目的是要通過個別寫出普遍性來。如果個別只是代表個別,那就不算成功。偶然的事件,極端的舉動,匪夷所思的情感,作家不是不可以寫,只是,如果一部作品,通篇都充滿這種偶然、極端和匪夷所思,就有問題了。

好作家,往往不是通過極端來體現作品的力度的,相反,他可能通過一些習焉不察的常識和經驗,把力量隱藏在平常的人與事底下。這就好比真正痛苦的人,往往是沒有聲音的,是在飲泣;那些哭得驚天動地的人,反而有可能是在做戲,是故意哭給人看的。

同樣的道理,在小說寫作上,平常心有時比極端敘事更為有力。因此,我不贊成一些成名作家,寫了幾十年小說了,還把自己的小說面貌弄得很乖張、很極端。過度崇尚極端敘事,有時反而是底氣不足的表現。

小說應該越寫越有平常心。

這就好比寫散文,年少的時候,往往會在散文中加很多裝飾,等到老了,人生的閱歷和經驗豐富了,反而寫得樸素而日常了。所謂老僧說家常話,就是這個道理。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作家,不肯說家常話,不肯尊重常識,他們還是想在極端和新奇上費力氣,結果呢,作品出來的效果可能很強烈,但小說寫作最為核心的——真誠和世俗心,他卻丟了,這是得不償失的事情。

有了世俗心、平常心,一個作家才有可能具備常識、注重情理。什麼叫具備常識?就是要作家都來做世俗生活的專家。他對生活的表達,不能只看到生活中極端和偶然的部分,他要看到生活中的常識部分——因為只有常識部分的生活是具有普遍性的。這個常識要怎樣才能建立起來?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要著手去調查和分析自己所要寫的那種生活。

巴爾扎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你要想把這個民族的秘史寫出來,不對這個民族的文化、風俗和生活進行調查和分析,是不可能的。一旦你對這個民族的了解有了足夠多的常識,你的筆下就會自然呈現出這個民族的生活風貌。所以,沈從文說,所謂專家,就是一個有常識的人。一個絲綢專家,任何綢緞一到他的手中,他就要知道是什麼質地的,什麼年代和什麼地方出產的;一個瓷器專家,瓷器一拿到手上,他就要知道這是什麼朝代的,它是不是官窯的作品。他有足夠多的關於絲綢和瓷器的常識,他才能成為這方面的專家。

寫作也是如此。

你只有對一種生活調查了,研究了,或者說你經歷過了,懂得了,有常識了,你才能寫出真正的好作品。

有一次,我聽格非在演講中說,當代作家寫歷史,一般都不敢寫器物,為什麼?因為他沒有這方面的常識,即便寫,也寫不好。像蘇童的《妻妾成群》,可以把那種微妙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寫得入木三分,但他還是不敢輕易碰那個時代的器物。我記得格非說這個話的時候,還舉了《紅樓夢》第三回的例子。林黛玉進榮國府,第一次去王夫人的房裡見她。小說中寫到:「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初讀這段話,並無特別之處。但脂硯齋在評點的時候,就上面的三個「舊」字,大發感嘆說:「三字有神。此處則一色舊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說中,不論何處,則曰商彝周鼎、綉幕珠簾、孔雀屏、芙蓉褥等樣字眼。」甲戌本的眉批接著又說:「近聞一俗笑語云:一莊農人進京回家,眾人問曰:『你進京去可見些個世面否?』庄人曰:『連皇帝老爺都見了。』眾罕然問曰:『皇帝如何景況?』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馬上稍著一口袋人蔘,行動人蔘不離口。一時要屙屎了,連擦屁股都用的是鵝黃緞子,所以京中掏茅廁的人都富貴無比。』試思凡稗官寫富貴字眼者,悉皆莊農進京之一流也。蓋此時彼實未身經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這是很精到的點評。確實,只有像曹雪芹這樣的經歷過富貴、繁華生活的人,才敢正面寫榮國府的器物,甚至把榮國府的引枕、坐褥、椅袱全部寫成「半舊」的——那些「未身經目睹」的,一定以為榮國府的引枕、坐褥、椅袱都是綢緞的,簇新的,閃閃發亮的,因為他沒有富貴生活的經驗和常識,所言必然是「在情理之外」,正如上面說的那個「莊農」,沒見過皇帝,只能想像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寶,右手拿一銀元寶」。沒有常識,光憑不著邊際的想像,有時是寫不出可信的文字來的。

小說家,有時也要是一個研究家。

福樓拜的小說像機械鐘錶的儀器一樣,嚴絲合縫,這沒有對生活的認真研究,是不可能做到的。這種嚴絲合縫必然會產生特別的力量,這種力量並不是從天而降的,它恰恰是從一些具體的常識和細節描寫中累積起來的。

為什麼偉大的作家往往都是寫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小地方?像魯迅寫紹興,沈從文寫湘西的風情,莫言寫他的高密東北鄉,福克納寫自己那像郵票一樣大小的家鄉,賈平凹寫商州——每一個偉大的作家,往往都會有一個自己的寫作根據地,這個根據地是他所熟悉的、所懂得的。這就是寫作的常識。就寫作所面對的現實而言,你如果去寫自己不知道的人和事,你寫出來的作品就一定不會說服讀者;你沒有經歷過那種生活,沒有研究過那種生活,你就寫不好那種生活。即便你你寫的是歷史或科幻,也得遵循想像的情理,做當有的研究和考證。

小說寫作一旦失了世俗心,掙脫了情與理,作者寫的憤怒讀者不跟著憤怒,作者寫的痛苦讀者不跟著痛苦,作者寫的快樂讀者無法跟著快樂起來,這樣的寫作,就是失敗的。

— END —

編輯︱詩人 文君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謝有順說小說 的精彩文章:

謝有順:「南漢國」與歷史小說的寫作

TAG:謝有順說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