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館採訪記
考完最後一門藝術史，我攜著一身半年培養的藝術細菌，離開喧囂的巴黎，南下尋找詩和遠方的田野。
卧在盧瓦爾河畔的布盧瓦是法國中部一座靜謐的小城。麻雀雖小，但有皇家城堡和大教堂坐鎮，法國史上第二都城的名號可不是瞎吹的。一幢幢小樓勾連起前世的記憶，一縷縷陽光閃爍著逝去的榮耀，一場場風雨牽扯出宮闈的秘事。這座古城在舊時光里酣睡，走在石板路上，都能聽見陽光濺落的聲音。我在這裡真的尋到了田園牧歌式的寧靜。
(圖1，轉角風景，攝於布盧瓦)
突然肚子咕咕作響，才發覺詩和遠方的前提還是眼前的柴米油鹽。餓鬼在我的脖子上拴了個套，勒得我四下張望。大街上零零落落地撒著幾個人，像遊走的米粒兒。兩旁的商店、餐館都閉門謝客，連鴿子都懶得光顧。我一看錶，不對啊，這不是到飯點了么？結果一看門口的告示才知道，原來商店和餐館冬天也是要冬眠的。夜色湧來，我卻徘徊、徘徊，繞街三匝，何店可依？把李清照放在這，同樣能吟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千古佳句。
餓鬼急了，抽動了一下我那空蕩蕩的胃，命令我必須立刻馬上找一家餐館伺候他老人家。我不敢不從啊，在寒夜裡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機，搜附近的餐館，結果不出我所料，彈出一水兒的關門大吉。忽然我的耳畔響起了撒貝南「挑戰不可能」的吶喊，這千里之外的呼聲撥動著我的手指往屏幕下滑，果然擇出一家正營業的餐館，不出我所料，是一家中餐館。
這家夫妻店餐館是女主外，男主內。老闆是掌勺的，人高馬大，一身潔白的廚師服顯得臉龐烏亮亮的。話雖不多，但一開口彷彿就是春晚小品再現。老闆娘個子小巧玲瓏，留著幹練的短髮，說話像雲一樣軟綿綿，想細流一樣慢條斯理的。 這夫婦倆是東北過來的，門店招牌上寫著北京，做的菜讓我穿越到香港。小店布置得很有法式情調，吧台上林立著紅酒，桌上排著三四種不同規格的酒杯，旁邊卧著一雙雲紋筷子還有一個憨態可掬的陶瓷熊貓擺件。
當時店裡只有我一人。點完菜後，老闆娘坐到我的面前絮叨，談她的法國見聞。她說自己每天待在餐館裡，三教九流都見過，沒事就會觀察法國人的行為舉止，再加上開餐館林林總總的周折，攢了一肚子的奇聞軼事。聽她說自己的故事、別人的故事，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法國人的群像。他們如魅影一般，在如今空蕩蕩的餐廳里進進出出，留下了各自的悲喜。
她首先問我對法國有什麼感受，我說很好啊，感覺法國還挺「社會主義」的，外國留學生可以申請房補，吃物美價廉的食堂套餐，享受醫療保險，和本土學生並無二致。她眉頭一蹙，說：「你看的還是太淺了，我在法國待時間長了，真正看透了它。法國才是一個血淋淋的、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心下一驚，此話一出，之後必有文章。好奇心引導我問她：「怎麼就是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呢？」
她淺笑一下，說：「你沒工作不知道，法國苛捐雜稅特別多，什麼購房要交景觀稅，因為你看這個風景，保養、打理的功夫都在上面，必須上這個稅。你聽說過還有電視稅這種東西嗎？不管你裝不裝電視，你都要交這個稅。我有一個朋友家裡不裝電視還是得交，因為那根電視線在那，就說明你可以享受看電視這項服務，稅是必須要收的；至於裝不裝電視，那是自己的問題了。」 她接著嘆了口氣，說：「你沒看街上店都關了么？他們只願意掙6、7、8月三個月旅遊旺季的錢，剩下的時間都用來享受了。」 我一下明白這裡商店「冬眠」的原因了。嘴上還是說著，法國人嘛，懂得享受，正常。
她接道：「唉，這個國家法律就是對窮人、懶人有利。他們不願意工作，光領救濟，我們這些辛辛苦苦工作的人上的稅還重。對了，你在街上看到華人要飯么？」 我仔細想了想，巴黎地鐵上各種明目張胆要錢要飯票的還真大多是白人，沒有見到一個黃種人模樣的討過錢。「我們中國人到哪都是最勤勞的，你看附近就我們這家餐館還開著。」 我說，那你們也不妨像法國人一樣，那麼辛苦幹什麼。她笑了，「我們中國人對待錢的態度和法國人不一樣。法國人是今天花明天的錢，透支未來的生活，特別懂得享樂，這是他們骨子裡傳下來的基因。其實吧，大部分的法國人都挺窮的，一天一般只吃兩頓。我有天下午請一個修理工過來，修著修著就聽到他肚子咕咕叫，一問才知道他中午都不怎麼吃飯的。」 "這麼凄慘啊！"「是啊！我跟你說，其實現在一半的法國人都在貧困線下。」 我心想怎麼說法國也算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了，一半人口不至於，如果有，那絕對是貧困線太高了。她見我面露疑惑，說：「這個國家人口太少，如果不是這幾十年大量的移民給法國生產GDF，還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結果呢，移民給法國創造這麼多的價值，法國人卻認為是移民搶了他們的工作。那些臟活累活他們又不願意干，全是大量的移民替他們做。你看街上那些搞環衛、掃廁所的，好多都是黑人和阿拉伯人。」
我沉思了一會，不置可否，嚼了幾塊蝦仁，問她：「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法國人，你會用什麼詞呢？」 她脫口而出，說了一個詞——
「虛偽。」
「不會吧？我覺得自己接觸的老師、同學人都挺真誠的，怎麼會虛偽呢？」
她笑：「人怎麼樣，事兒上見。平常不痛不癢的事情都挺好的，但是一旦跟錢、跟自己的利益有關，就不一樣了。在法國，你一個中國人不懂那邊的法律不行。辦很多事情都要牽扯到方方面面的法律，他們凡是做什麼事情，都美其名曰『根據法律第幾條第幾款』，他們很精明，特別會利用中國人的語言障礙和文化障礙設套，打著法律的幌子，不知不覺、客客氣氣地把你的錢就騙走了。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利用法律為自己牟利。而且，他們很聰明，知道很多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姑娘想入法籍的心思，利用你，最後還會害得你人財兩空。」
「哦？此話怎講？」
「跟你說啊，以後不要找法國男人，很多人都特別渣，專門騙中國小姑娘。」「哈哈每個國家不都有渣男嘛，沒什麼稀奇的。」「但是法國的好男孩真的太少了，我身邊有一個真實的例子。我們店附近住著一個中國留學生想入法籍，跟法國男孩談戀愛、結婚，生了兩個孩子。兩人都沒正經工作，就靠一個孩子300歐元的補貼過活。後來有一天男的趁女的不在，把兩個孩子悄悄帶走，一夜之間就消失了，再也沒回來過。」
「啊？他走就走了，為什麼還要帶上孩子呢？孩子的母親怎麼辦？」
「沒辦法，在法國，孩子就是錢，一個孩子每月300歐呢，生的越多補貼越多。守著孩子就是守著錢，把孩子搶走就等於錢到手了。」
「還有這樣的父母呢？他們教育孩子么？」
「他們哪裡教育孩子，純粹是為了錢。我兒子在這裡上高中發現法國小孩吵吵鬧鬧的，素質很低，不尊重老師，父母也不怎麼管他們，跟國內的孩子比差遠了。而且法國人還特別喜歡佔小便宜，連桌上筷子和熊貓的主意都打，這些東西還是我們專門從國內帶過來的呢。」 我說這種人國內應該也有吧，掌勺的老闆插了句：「我們以前在國內開餐館的，這種事情在國內也有，但是很少。這裡我的筷子都不知道給順走多少雙了，桌上的熊貓本來一個桌上擺一個，到最後都不剩幾個了。」
後來我不信，回巴黎後，去13區一家中餐館吃飯，也問他們那有沒有人偷筷子。老闆點點頭，說：「有，多了去了。」
我笑了， 看來我們中華文明還是蠻有魅力的嘛！老闆娘也笑：「那可不，他們對我們的飲食文化特別好奇。很多客人到我們店，不管會不會用筷子，都要試那麼幾下。而且我還發現一個有意思的點，就是我們中國人發明的筷子是把散的東西給它聚在一起，而西方的刀叉呢，是把一整塊東西給它分開來。從這一點上，就能體現東西方思維方式的不同。」 我說，那是我們飲食習慣不同吧，我們喜歡吃飯，他們喜歡吃牛排。對了你覺得法餐怎麼樣？「嗨，法餐不就是牛排、西紅柿、西蘭花換著擺唄，有什麼好吃的。我和我老公有一次還去布盧瓦很有名的米其林餐廳吃過一次，都是些什麼呀，又貴又不好吃還吃不飽，餐盤倒是擺的很好看，他們法國人最擅長忽悠了。」
我問這對夫婦春節回老家過年么，他們嘆了口氣說，不行，還在辦續居留呢，都等了一個月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辦好。老闆娘補充道：「有時候去銀行辦個什麼事兒，到那邊人家給個單子你，讓你把東西備齊了，下次再去辦。我們開餐館可繁瑣了，不能營業時長想怎麼定怎麼定，想加時間，可以，必須交錢；而且他們還會看餐館有沒有放背景音樂的音響設備，如果有，也要加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完了以後餐館走上正軌了，殘疾人協會又各種向你寄信要錢，有些部門還給你寄信，希望你多僱傭些人，為國家的就業率作出貢獻......」
「其實你們也可以僱人啊，人多的時候你們怎麼忙得過來？」 「我們哪雇得起人，僱人工資1000我交稅都要交900，成本太高了。」
我用筷子將最後一撮米飯送入嘴中，嘆道：「感覺布盧瓦這個地方好看是好看，但總感覺沒有生氣，冬天好像經濟都停滯了。街上都沒什麼人，有時候我一個遊客都感覺挺孤獨的，如果長期在這生活的人會不會抑鬱啊？」「你說中了。這邊好多老頭老太孤獨久了，特別想找人聊天。一聊聊久了他們還可能會給你10歐，感謝你抽時間陪他們聊。哦對了，你這次去雪瓦尼城堡嗎？」
「我準備明天就去那邊玩，城堡怎麼樣啊？」
（圖2，雪瓦尼城堡）
「城堡很不錯，但也只有城堡能看而已。它附近就是個小村莊，要啥啥沒有，常年見不到什麼人。我一個朋友家孩子在雪瓦尼那住，常常是自己跟自己玩，特別寂寞。後來有一次我請他們家到餐廳作客，那小孩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一下變了樣，跟人來瘋似的，和餐廳里的大人小孩聊了個遍。」
清靜的表象背後，是深淵似的孤獨。第二天我參觀完雪瓦尼城堡正往公交站走準備返回布盧瓦，半道上一個蒼老的聲音飄到我耳畔：「對不起，今天是星期幾啊？」我疑惑地回頭，只見對面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老太太，微微佝僂著背，向我投去期待的目光。我想這太太是不是日子有點過糊塗了，便提醒她：「星期四。」 她恍然大悟道:"嗯嗯今天環衛要來收垃圾。"我機械性地點點頭，準備和她道別，沒想到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介紹她那花園別墅，還帶我走進大門，繞著房子逛了一圈。雪瓦尼的夜，封住了萬物的口，只剩下冰冷的風聲。她沒有孩子，丈夫幾年前逝世，多少個夜晚，這位老太太都在寂寞地守著自己的家。或許偶爾有人能和她說說話，她都能激動半天。
聽老闆娘吐槽了一個多小時的法國人，我就偏要問問她：「聽你說了他們那麼多缺點，那你覺得他們有哪些優點呢？」
「他們會生活，懂享受，有品位。而且令我感觸很深的一點是，我們餐館的洗手間早上乾乾淨淨的，沒想到一天那麼多客人下來還是那麼乾淨，根本看不出來有人使用過。「 在衛生間這點上，我們雙方達成了高度一致。
老闆娘說完了，我也吃完了，起身向她告別。外面細雨微茫，地上濕漉漉的。大街上闃無一人。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之前的對話，不知不覺都走到旅店了。抬頭，路燈依舊明亮，卻照不見一個國家的遠方。
下期預告：這次去凡爾賽，我們不談凡爾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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