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什錦炒飯

最新 03-15

慶祝

陳粒

00:00/03:19

一．

空蕩蕩的後廚，只聽得見廚房內發出的充滿節奏感的切菜聲。順著聲響進去，沿著桌沿，可以看見在一排白色的小瓷碗，小瓷碗里放著已然切好的各類配菜。它們分別是胡蘿蔔青椒香菇臘腸蔥。老楊正在打著雞蛋。在油溫剛剛好的時候，他將打好的蛋液倒進鍋里，開始翻炒。雞蛋翻炒到嫩黃色取出，接著將胡蘿蔔青椒香菇臘腸逐一倒進依舊還留有底油的鍋里。加入鹽，接著倒入白色的米飯，炒散，放入蔥花，最後倒入炒好的雞蛋，繼續翻炒均勻，調味片刻。

「啊，差點忘了。」

他似乎猛然想起什麼，從一旁的抽屜里拿出一個戒指盒，打開盒子，裡頭是一枚精緻的鑽戒。他將戒指輕輕的塞進米飯里。此時從門外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年輕人。兩人選了個開闊的位置坐下。那是老楊這家小店的常客。男的叫李磊，女的叫邵嘉。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李磊要在這裡向邵嘉求婚了。這是老楊的小店裡沒有發生過的大事。如果老婆也能一起準備就好了。老楊忍不住這樣想。他的老婆叫趙梅，一年前心臟病發過世了。這家小店是他和老婆的心血。孩子們都勸老楊，關掉它吧，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老楊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這家小店就是我的家，我不要離開這裡。」

「爸，這裡怎麼會是你的家呢？不要發小孩子脾氣，過來跟我們住吧。」孩子們苦口婆心。

「你們懂個屁！」老楊走的很決絕。孩子們都覺得這家店一定有什麼魔力，讓老楊著了魔。

「老楊，來一份什錦炒飯，芥末海螺，木耳炒肉絲，再來兩瓶汽水。」李磊的聲音打斷了老楊的思緒。

今天的菜似乎上的比往常快些，但邵嘉也並沒有在意。

「啊，真香。」邵嘉扒著碗里的飯，一口一個海螺吃得飛快，「你怎麼不吃？」李磊一陣驚慌，趕緊掏出手機，顧左右而言他。

「哦，你先吃，我得趕緊回個郵件。你慢點吃，慢點，又沒人搶你。」眼看著邵嘉吃得狼吞虎咽，生怕她把戒指整個吞進肚子里，李磊忍不住嘟噥。不過，幸好沒有。吃到戒指的邵嘉大叫了起來。

「哎呀，老闆，你這飯里有石頭！」

老楊趕緊跑了出來，滿臉堆笑：「怎麼可能。你再好好看看。」

邵嘉將「石頭「從嘴裡吐了出來，發現它竟然熠熠生輝，是一枚戒指，並不是什麼石子兒。

「嘉嘉，嫁給我吧。」李磊單膝跪地，輕輕抓住了邵嘉拿著戒指的右手。

「你快起來，別鬧。」

「我認真的，嫁給我吧。」

「你看這個戒指都冒油了，快起來擦擦。」

「哦，沒事。」李磊快速的將戒指在自己的襯衫上擦了擦，再次舉過頭頂，高高的。戒指被擦拭的很乾凈，在燈光的映襯下，較之先前更閃亮了。

「李磊，我，我得想想。」

「什麼？」

「我說，我得再想想。對不起。」

邵嘉說完這句話，就跑了出去。李磊完全沒有料到眼前的這一幕，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良久，繼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楊也沒有料到這次求婚會失敗，在他的眼裡，這對小情侶很恩愛，他有些糊塗了。

二．

凌晨3點的時候，老楊關了店門。從前他們的小店是營業到12點的，但現在老楊延長了營業的時間。他把那桌小情侶留下來的飯菜倒進了泔水桶。

「唉，真可惜。」這句可惜似乎是在說這一桌子沒怎麼動過的食物，又似乎在說適才那場失敗的求婚。老楊的卧室就在小店的樓上。這間小閣樓不算大，但很溫馨。原本趙梅用來梳妝的地方現在已經被她的靈位取代了。這個靈位非常簡單。只放了趙梅的一張照片和一些素日她喜歡吃的東西。核桃酥老婆餅豆沙糕還有沙糖桔。

「我跟你講，今天那個小李求婚沒成功，小姑娘好像是被嚇著了。都沒說幾句話就跑了出去。一桌子的菜，他們動都沒怎麼動。」老楊一邊洗腳一邊絮絮叨叨的對著趙梅的照片講個不停，「你說是怎麼回事哪？我看他們很般配啊。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搞不懂。」

邵嘉再次來到老楊的店已經是兩個月後了。她是自己來的，大約接近晚上11點才匆匆忙忙的跑進來。外頭正在下雨，邵嘉穿了一雙玫紅色的雨靴。

「小邵啊，好久沒來了，我以為你們搬家了呢。」

老楊注意到邵嘉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心下不免有些擔心。邵嘉聽見老楊依舊用「你們」來稱呼她，臉上不由暗了暗，但依舊禮貌性的開了口。

「前段時間出去旅行啦，一回來就嘴饞您老的手藝。」

「說吧，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邵嘉點了一份醉蟹，紅燒鯽魚，小炒臘肉，一色的葷菜。還要了一瓶楊梅燒。

「老楊，你也來喝點，反正現在沒客人。」邵嘉邀請老楊一起吃。老楊想著接完這單就關門好了，欣然應允。

「老楊，你現在還會想起趙阿姨嗎？」邵嘉給老楊倒了一杯楊梅燒。

老楊抿了一口：「當然了。每天都很想念她。」

「真羨慕你和趙阿姨的感情。」

「你也可以啊。我看你和小李就挺好。」

邵嘉似乎也想起了李磊，笑著搖了搖頭：「可能吧，誰知道呢。現在看起來是挺好的。以後誰知道呢。」

「你這個小姑娘，年紀輕輕怎麼這麼負面啊。」

「老楊，如果一定要選擇一種死法，你希望怎麼死呢？」邵嘉問。

「那麼你呢？」

「我啊，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最羨慕趙阿姨這種死法了。突如其來的，那種意外。不經意間就死了。可能就像這樣，吃著臘肉，就這樣噎死了。」

老楊被邵嘉逗樂了，邵嘉繼續說著。

「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死掉，才會被身邊的人永遠懷念，永遠愛著。我的外婆是名漸凍症患者。她在10年前發病。起初是四肢麻木，拿不了筷子，後來漸漸走不了路，需要靠輪椅。再然後呢，沒辦法自己上廁所了，不能吞咽了。最後只能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連眨眼睛都非常困難。起初啊，我們所有人都費盡心思的醫治她，陪她鍛煉，輪流照顧她，想起她就要掉眼淚。我們真的真的好愛她。但是，時間一久不知道怎麼的所有人都變了。我們彼此的眼裡都有了難掩的怒意。躺在病床上的外婆似乎在憎恨著我們，我們也在憎恨著她。有時候她會忽然把飯吐出來，你怎麼喂她就是不肯吃；有時候她會推倒所有的器械，囂歇斯底里的大聲尖叫，以她能達到的最大分貝；而我們呢，我們也逐漸喪失了耐心。她的兒女們，她的丈夫，甚至是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孫子孫女都一樣。有時候看著外婆睡著的樣子，我甚至會隱隱的期待，想著如果她就這樣一覺睡過去就好了。她是在去年去世的。睡夢裡過世了，跟我想的一樣。那天她的所有親人都站在病房裡哭的非常傷心。那種傷心怎麼說呢，非常複雜。那些眼淚似乎一方面是在哭外婆，一方面是在哭自己。為曾經我們所有人心裡生起的那絲期待而惶惶不可終日。」

「明白了。吃飽了嗎丫頭？」老楊拿起楊梅燒，晃了晃，「真能喝啊，都見底了。」

「飽了。」邵嘉拍了拍肚子。

「去看看你趙阿姨怎麼樣。」

三．

邵嘉跟著老楊上了閣樓，這個屬於老兩口的房間非常溫馨。傢具都是布藝的。

「因為我有點夜盲，所以趙阿姨選的傢具都是布藝的，你看這些桌子椅子都是圓弧形的。這樣就不用擔心磕磕碰碰了。來，吃個沙糖桔吧。」

老楊從趙梅的祭品台上隨手拿下幾個沙糖桔，丟給邵嘉。邵嘉有些驚訝。

「吃吧，不打緊。這些東西我都是吃了添，添了再吃。趙阿姨不喜歡浪費。」

邵嘉剝開沙糖桔，塞進嘴裡：「很甜。」

「甜吧？我可是一家一家吃過來的。這家是這條街上最甜的了。」老楊對自己挑沙糖桔的能力非常滿意。

邵嘉打量著這間房間，注意力被靠在內側的那張老式雙人床吸引了。她發現這張床被一分為二了，一半非常的整潔，那床被褥幾乎沒動過，而另一半就亂亂的，枕頭和被褥混在一起。

「哦，有些亂，這裡是我在睡。不好意思啊。」老楊匆忙過去整理。

「你為什麼只睡半張床啊？」

「因為這一半是趙阿姨睡的地方啊。躺在中間，根本睡不著。我只能睡在我睡了一輩子的這半邊了。」老楊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你和趙阿姨真的好恩愛啊。」邵嘉忍不住發出感嘆。

「這你就錯了。我和你趙阿姨可不是一直都這麼恩愛的。我們會吵架，會互相看不上對方，還會用這個，」老楊拿起手邊的枕頭，「用這個丟對方。以前你趙阿姨還會用掃把打我。把我的頭都打破了。你看，這裡，這裡還有疤呢。」

一說起趙阿姨的飛揚跋扈蠻不講理老楊就管不住嘴了。如果不是邵嘉嚷著要回去，趙阿姨的壞話老楊可以講上一整夜。

「小邵啊，其實等你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會發現，什麼感情啊，婚姻啊，親人啊，說到底都是一回事。即使你們健健康康不扯對方後腿的過完這一輩子，你們也不會永遠相愛。在一起的時候啊，父母和孩子，老公和老婆，姐姐和弟弟什麼的都一樣。互相厭惡到想要殺死對方的次數可能可以超過一千次。」老楊站在門口目送邵嘉離開，「你現在想起你的外婆是什麼心情呢？」

邵嘉想了想。

「非常愛她。」

「所以，不要再說什麼突如其來的死掉是最幸福的這種話了。你外婆就是偶然的生病了，我的老婆也是偶然的心臟病發，她們都偶然的死掉了。這樣想想，其實我們也是偶然的活了下來，偶然的健康著。有一天也會偶然的死掉，在那樣的偶然里，得到一些必然會有的想念不是很好嗎？」

「老楊，我得好好想想你說的話。」

「回家吧。睡個好覺。」